《西征記》
作者:血色珊瑚蟲
第一章烏孫公主歌
大漠孤煙直,蕭索的西域古道上,塵土飛揚,一支幾乎一眼望不到頭的辎重部隊,正緩緩得往日落的方向行進。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爲室兮旃爲牆,
以肉爲食兮酪爲漿。
居常土思兮心内傷,
願爲黃鹄兮歸故鄉。”
百人将趙廣哼着兒時母親日日哄他入睡的曲子,催着馬,沿着隊伍慢慢跑着。
“好你個子遠,怎唱這等悲悲切切的娘們兒歌,有甚不痛快的事,說來給哥哥我聽聽?”趙廣身後,一個生的極爲雄壯的黑臉大個帶着一臉戲谑的笑容,高聲問道。
“大軍行進,高聲喧嘩者,行鞭笞之刑。”趙廣頭也不回,“龐都尉身爲一軍主将,還請自重。”
“自重個屁,鞭笞個鳥,老子吃軍飯四年多,這等芝麻小事還要你個新丁提點?快講,到底在唱啥?否則治你個藐視官長,不尊上峰之罪,拉去灌耳遊營(軍中刑法,在耳上穿箭,押着遊營)。”
趙廣苦笑道:“龐大哥,令堂是本朝大儒之後,難道這前朝烏孫公主歌也沒跟你提過?”
“沒說過好希奇麽?男兒功名自當馬上取,學那些虛文做甚?俺龐家自祖上便是粗人,沒你趙家那麽多規矩!我看你是跟你那書蠹大哥學傻了!”,黑臉很難得的紅了一下,再次拔高了音量。
趙廣正要反唇相譏,前面奔來幾十騎,爲首一名白甲騎士勒着馬,嬉笑道:“我看是你龐黑子學不進去是真,沒學問就裝粗人?不求上進!”
“老子就是粗人怎得了?少廢話,白臉的,前面的路怎麽樣?”
“前方十裏小林,有車師斥候出沒,”騎士摘下頭盔,露出一張英武的俊臉,接過身旁騎士遞過來的地圖,指給龐,趙二人觀看“西征大軍糧秣不容有失,保險起見,我看今天就宿在前方土坡,先把敵人的動向搞清楚再說,如何?”
“些許幾個車師匪類,老子還不放在眼裏,就依你所言,全軍紮營,這邊事情都交給你安排。子遠,去點兩百弟兄,老子帶哥幾個去會會他們。”黑大個滿不在乎的套上頭盔,提着長刀,一催馬,絕塵而去。
騎士看他不管不顧的走了,搖了搖頭,“子遠,跟着這麽一個上官,日子不太好過吧?”
趙廣點點頭:“可不是呢,李大哥,若不是你時時提點着龐大哥,他還不知道惹出多大的事情來。”
“呵呵,你這話可說得差了,别看他平日裏沒個正形,打起戰來可是一把好手,說是智勇雙全也不爲過,爲将之道,伯通勝我李信多矣”李信笑了笑,“即使此番西征數萬大軍裏,能與他龐會龐伯通比肩的青年将領,也是極少,令尊趙将軍不是說過麽?我等這批小輩裏,惟伯通最深具其父之風。”
“白臉的,你還在那羅嗦些甚麽,别耽誤了老子的事情!”李信口中“智勇雙全”“深具其父之風”的武将在遠處老大不滿,勒馬打着圈子。
“這個渾人!一遇到厮殺,便片刻也等不得了!”李信上前替趙廣正了正頭盔,拍了拍他的胸甲“去吧,我這裏幾十騎全是長水營出身,你都帶着,另外龐黑子的親兵也全數帶去。遇敵厮殺的時候切忌慌張,記得跟緊了黑子的身後!”
趙廣諾諾連聲,領命而去,心中卻被初戰的興奮占了個全。自去年從軍以來,整訓三月,講武三月,自長安城出發,押送辎重到此間又是兩月有餘,竟然連一戰都沒碰上,想着自小所聽父輩縱橫北疆、橫掃中原的傳奇和兄長們唾沫橫飛所講述的戰鬥經曆,心中向往,手握着馬槊幾乎把持不住。男兒功名自當馬上取,我堂堂常山真定侯趙家男兒,怎可輸人?成名正當此時始!
兩百名騎兵,跨下騎着産自并、涼二州的高頭大馬,背負圓盾,身披皮甲,手執棗木槊,腰懸環首刀,呼嘯沖般向車師遊騎出現的小林。行進至百步之距,龐會單臂一揮,隊伍放緩速度,分兩邊散開成鶴翼之陣,面向黃洋小樹林展開包圍之勢。不多時,果然見到幾十騎異裝的車師騎兵從小林裏奔出,見漢軍人多,便有了些退縮之意。
龐會冷笑道:“車師狗賊必是盯上了我們的辎重,今天一騎也不能放走,我帶一半弟兄從正面沖殺,子遠從後包抄,記得留個活口!”說完高舉長刀,“大漢天威,有我無夷,殺!”
“大漢天威,有我無夷,殺!”騎兵們平端着馬槊,壓低了身子,隊型也變爲鋒矢之陣,開始沖鋒,運轉之間,百騎如同一人,竟無一絲阻礙。本朝自大司馬,晉陽侯李弘起兵河北之始,便以鐵騎之銳著稱;晉陽侯征戰十餘年,平定四方,千錘百煉出一支強絕的騎兵;中興之後,更是精益求精,從戰馬的馬種,養育,騎士的選拔,培養,裝備武器的鑄造,配置,皆下了多般功夫,到了如今,大漢的鐵騎,足當得起皇帝陛下那一句“朕之健兒,複有孝武帝鐵騎雄風矣”有餘。而龐會出自顯赫将門,本身英勇善戰,又當了西征糧草押運的重任,麾下的騎兵,自然更是精銳中的精銳。用龐會的話說:“我龐黑子手下的兵,一個頂羽林軍那幫少爺兵十個!”
對方見漢騎來勢洶洶,慌忙射了幾箭,卻多失了準星,偶爾命中,也無法洞穿熟牛皮内襯鐵片的铠甲,一波箭放過,漢騎已經到了近前。龐會一馬當先,大喊一聲“照你黑爺爺的刀!”一刀揮下,便将眼前的番騎從肩膀切至腰間,大喝一聲“起!”發力一提,竟将屍體從馬上提起,撞落身旁另一個番騎,轉頭一刀,又結果了性命。另幾名車師騎兵被漢将這般的兇神惡煞吓了一楞神間,便立刻被跟上的幾十條馬槊紮成了肉串。戰鬥從一開始就成了一面倒的屠殺,幾十名車師騎兵一個照面就紛紛落馬,隻有少數幾人一開始就存了逃跑的念頭,乘着同袍射箭之時,便倉皇逃竄,總算留了性命,未曾想跑出不遠,這幾個幸運兒就撞上了趙廣所帶領的另一路人馬。
“真不過瘾!”趙廣一槍紮穿了對面番将的大腿,順勢便将其挑下馬來。雖說順利完成了龐會“留一個活口”的任務,趙廣心裏卻沒有什麽滿足感:好不容易等來的初陣,竟然連一個敵軍首級都沒取得。常聽叔父們說起,父親當年十七歲跟從大司馬平定河北張牛角,初次上陣時,一支銀槍就不知道取了多少黃巾将士的性命,相比之下,自己還真是寒酸啊!
龐會見趙廣捉了活口,倒是大喜過望。他深知自己麾下,兵如其将,平日裏打仗勇猛果敢自不必說,卻往往殺得起性時,便停不了手——留活口便往往要看敵人命硬與否。于是大大誇獎了趙廣幾句,讓年輕人有些自憐自艾的情緒大爲好轉。龐會看着被綁的如同粽子般、兀自索索發抖、對着衆人不停說着鳥語的車師兵,不屑的啐了一口,撇着大嘴吩咐身邊一個牙人将:“老黃,這個廢物不用咱費心,帶着見李司馬,他一準能問出有用的。”轉頭揮揮手;“弟兄們幹的漂亮!今晚加餐,把這些雜碎收拾一下,收隊回營。”
衆人簡單掩埋了死屍,收拾了戰利品和馬匹,便往回趕。此時,一個簡易的行營已經在一個背風土坡下搭建起來,隻見運貨馬車被整齊地排列成圈,形成鹿砦,内裏糧草堆、牲口群、簡易營帳安排的井井有條。軍司馬李信家學淵源,對軍隊管理諸事極爲熟谙,龐會等出去不過一個時辰,他已經把辎重隊集結、駐紮、卸貨、立營、排崗等事安排停當,夥夫也已經埋鍋做飯,營地裏濃郁着飯菜的香味。
晚飯後,龐會拿滾水擦了把身,解下甲胄,換了件布杉,舒舒服服的在帳篷裏躺下,喝着奶茶,和趙廣并幾名牙将、百人将一起談天說地,較量些刀法槍術,胡吹些奇人逸事,正說的入港,甲胄整齊的李信從外頭翻帳進來,沒好氣的一屁股坐下:“我辛苦安下營帳,你們這些大爺出去快活一番回來,抓個活口扔給我就不管不顧,倒在這裏悠閑寫意,就老子一個是勞碌命?”
“嘿嘿,這怎麽說來着,能者多勞,能者多勞嘛!”龐會笑着起身,給李信倒了碗奶茶“來來來,乘熱喝,你老家吳郡茶葉煮的茶湯,兌上塞外的羊奶,别有一番風味。我說老李啊,你一出手,想必那個車師廢物連祖宗十八代的隐秘都跟你交代了吧?”
李信幾口喝幹了奶茶,抹了抹嘴:“好茶,你這黑子竟然藏下這等的私貨。”說完歎了口氣“我說伯通,這次咱們眼前的麻煩不小。”
此言一出,帳内原本嬉笑的衆人立刻靜了下來,人人都盯着李信的下文,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龐會知道自己這個兄弟從來不在大事上開玩笑,立刻坐直了身子,肅容道:“什麽麻煩?難道車師人已經得知了我們辎重隊的動向?擺了大軍準備阻截我們?”
“并非如此,根那個俘虜所說,車師人并不知道我們這支部隊。今天我們遇到的,隻不過是他們安排的例行崗哨,所以你們去索敵時,他們也并未轉移。”帳内衆人不自覺都松了口氣,西域之地,自古産糧甚少,這些年朝廷爲經營西域,雖然已經在高昌城(今新疆吐魯番)附近恢複戍己校尉的軍屯,但仍不足以支撐如今西域數萬大軍消耗,此番本隊押送五萬石糧食出塞,事關重大,若真被車師後部所乘,那幾乎會葬送整個西域大局。李信說到這裏,拿手指彈地,話鋒一轉“但是我們眼前的麻煩也并不見得小,車師人在前方伊吾(今新疆哈密)附近确有大軍八千駐紮,另有奴仆近萬,而且此時,車師王正在那裏與烏孫國會盟,據說烏孫國有幾個貴人已經抵達!”
“啊,烏孫國,漢書有雲,烏孫國戶十二萬,口六十三萬,勝兵十八萬,不田作種樹,随畜逐水草,與匈奴同俗。國多馬,富人至四五千匹。民剛惡,貪狠無信,多寇盜,最爲強國。”趙廣出發之前對西域各國頗做了番功課,一驚之下,脫口而出。
龐會對趙廣的博聞強記嘉許地點了點頭,思忖片刻,問李信道;“如此國之大事,理應保密,那個車師小卒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說來也巧,這個小卒與頭人侍女私通,常秘密出入大帳左右,那日烏孫貴人雖然來得隐秘,竟然也被他瞧見了!“李信攤開一張羊皮地圖,“伯通,雖然這伊吾并不在我軍行進路上,但有大軍在側,往前走肯定崗哨,斥候無數,我們必須加倍小心,此爲其一;其二,烏孫國之勢在本朝雖然大不如前,但仍有數萬騎,車師後部若真與烏孫聯手,以兩國之夾擊,則我軍高昌大營的壓力必然大增,西域戰局不日将有大變!你是主将,你拿主意,我們這支辎重隊,現在應當如何應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