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軍府司馬何颙回到了京城,他帶來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酒泉和張掖兩郡的羌人趁着西疆戰亂不止之際,舉兵叛亂了。
天子沒有太在意。酒泉和張掖兩郡距離洛陽有四五千裏之遙,他對那麽偏遠的地方沒有什麽印象,因此他也沒有任何的危機感。
天子仔細詢問了一下西疆的情況。
何颙到了西涼之後,和叛軍首領王國、韓遂就招撫的事商談了多次。當時鮮卑人的大軍勢不可擋,連下三關和高平等關隘城池,關西關中一帶形勢危急。王國趁機要挾,提出了許多過分要求,其中最不能讓何颙忍受的就是王國要做涼州牧,他要督西涼軍政,要任意任命各郡縣的太守和都尉,要組建五萬人的西涼邊軍。何颙心想你這也叫受撫?你這不就是割據一方,爲所欲爲嘛,這還要朝廷幹什麽?朝廷就是給你提供糧饷的庫房啊?
雙方雖然談不攏,但何颙禀承天子的旨意,天天低聲下氣地跑到叛軍大營讨價還價,希望拖一天是一天,隻要漢軍擊敗了鮮卑人,事情就有轉機。
誰都沒有想到鮮卑人敗得那麽快。何颙在接到漢軍薄落谷大捷之後,立即神氣起來,他不去叛軍大營和王國等人商談招撫了。王國等人有點心慌,急忙派人進城去請他,何颙說,要談可以,進城來談。王國無奈,隻好讓馬騰護着黃衍進城商談。
這個時候,何颙已經無心談判了。談成了,京城裏關于大将軍私通西涼叛逆的謠言可能流傳得更厲害。他想殺死黃衍,除掉這個心頭大患。于是他蓄意挑釁,激怒了黃衍,兩人大吵起來。
黃衍很憤怒。過去他在京城勉強混得還不錯,但就是因爲上了大将軍何進和何颙的當,才弄到如今這種地步。翼城大敗後,大将軍對他的承諾自然不能兌現,他也認了,誰叫自己當初貪圖富貴,鬼迷心竅,但大将軍數次派人殺他,非要置他于死地,他就不能忍受了,欺人太甚嘛。
黃衍氣怒攻心,失去理智,拔劍就要殺何颙,他忘了何颙乃是用劍的高手,武功不比學問差。何颙不待馬騰跑過來阻止,随手一劍就把黃衍殺了,然後他叫馬騰帶着黃衍的人頭回去了。雙方撕破臉,随即開打。
此時叛軍軍心渙散,士氣低迷,人人都擔心李弘的鐵騎會随時出現在翼城城下,所以叛軍攻了幾天城池後,撤了。等董卓的大軍趕到翼城,王國和韓遂都已經回到金城和隴西了。
何颙沒有立即回京,他留在翼城和董卓、李儒等人盤桓了一段時間。他和董卓、李儒都認識,董卓私下和大将軍來往還是李儒通過何颙的關系,由何颙引薦的。他留下來的目的很簡單,他想看看董卓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何颙和盧植一樣,不喜歡一個外戚做大将軍,外戚大将軍掌權之後對大漢社稷的危害非常大,本朝的慘痛教訓實在太多。何颙雖然迫于形勢需要,不得不投靠大将軍,以借助大将軍的力量鏟除奸閹,但他也想趁着大将軍和奸閹鬥得兩敗俱傷的時候,再借助另外一股力量推dao大将軍。
這另外一股力量僅僅依靠門閥世族肯定不夠,需要有手握重兵的武将做後盾。何颙當初不顧大将軍何進的反對執意要到冀州,就是想當面了解一下李弘,但李弘的出身和年輕讓他毫不猶豫的放棄了。一個出身蠻荒之地的奴隸,一個失去記憶的賤民,一個涉世不深甚至不懂朝政的武夫,一個年輕的渾身充滿殺氣的軍官,隻配做一隻看家護院的豹子,實在不足以與其謀大事。他把目關轉向了董卓。董卓出身小吏家庭,自小飽讀經文,雖然久居邊塞,沾染了胡人的彪悍和殘忍,但他久曆官場,深谙其中的陰險和黑暗。董卓明裏和奸閹來往,暗裏卻主動投靠大将軍,毫無顧忌的表明了自己對權勢和财富的渴望,這種人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何颙需要的就是這種老奸巨猾而又利欲熏心的人。但何颙一直沒有和董卓接觸過,他要和董卓深入談談,仔細的了解一下。
何颙爲了大漢國的将來,殚精竭慮,而董卓爲了自己的将來,何嘗不是煞費苦心。
董卓一直和朝中的中官來往密切,這誰都知道,但和中官來往,對董卓來說,隻是借此升官的捷徑,如果長久下去,對自己的聲名沒有任何好處,西涼大将前太尉段颎的結局就是自己最好的前車之鑒。董卓最大的心願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得到士族官僚的認可,跻身三公之列,但以他的出身和依靠中官晉升的事實,要想得到那些眼告于頂,目空一切的士族支持,幾乎不可能。于是李儒告訴他,去投靠大将軍吧,以皇後和大将軍的勢力,完全可以幫助他做上三公之位。
李儒一心要殺奸閹,于公于私,他都希望董卓羽翼豐滿之後,轉投士族或者大将軍,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幫助董卓權傾朝野,然後他就可以借助董卓的力量,爲所欲爲,以發洩自己心中對朝廷,對皇族,對奸閹的滿腔仇恨。
何颙是大漢國有名的黨人,他的身份和地位超然,在門閥士族中的影響力非常大,如果能夠得到他的賞識和舉薦,董卓極有可能得到門閥士族的支持,如此一來,董卓的仕途前景将大爲改觀。董卓用盡渾身解數,盡力結交這位名震天下的人物。如果自己成了何颙的朋友,那身份和聲名将一躍而起。
當年黨锢之禍天子下诏捕殺黨人的時候,許多士子以自己榜上無名不是黨人而感到羞恥,更有甚者,自己上書告訴天子自己是黨人,要求獲罪入獄,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前度遼将軍皇甫規。皇甫規上書天子,說自己曾經舉薦過張奂爲護匈奴中郎将,是結黨營私,而且,自己當年被奸閹陷害的時候,一幫黨人糾集太學生們爲自己上書請願,在北宮門外遊行鬧事。因此,他非要說自己是個黨人,要天子以黨人之罪給予處置。天子哭笑不得,心想這個老家夥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天子吩咐中官們不要理睬他,随他鬧去。皇甫規沒有如願,郁郁寡歡了很久。由此可見當時黨人在朝野上下的影響力。
任憑董卓如何努力,何颙還是把他當作一件可用的工具,沒有自降身份和他以朋友論交。董卓很失望,心裏憤懑不平,帶着大軍西上金城郡平叛去了。
酒泉和張掖的叛亂羌人在武威郡一帶大肆擄掠,掌西涼軍政大權的董卓不能坐視不理,但要北上武威郡,就要從金城北渡黃河,所以董卓還是打算先到金城郡找韓遂談談。他希望王國、韓遂等人不要在他掌管西涼的時候鬧事,大家過去都是朋友,又都是西涼人,有什麽事好商量,要錢給錢,要糧給糧,不要撕破臉皮非要打個你死我活。現在老邊和北宮伯玉都死了,西羌豪雄六月驚雷也死了,叛軍既沒有後援,也沒有實力,打是打不過的,所以,你做你的叛逆,我做我的将軍,大家各居一方,相安無事爲好。王國和韓遂爲圖恢複元氣,滿口答應,各自龜縮于湟中和抱罕一帶蓄積力量。
董卓帶着大軍北渡黃河,到武威郡去了。有人擔心王國和韓遂出爾反爾,再次進攻漢陽切斷大軍的退路或者沿途搶劫大軍的糧草辎重。董卓很不屑地說道:“敢惹我?我諒他們也沒有這個膽子。”
何颙得到董卓渡過黃河,北上武威郡平叛的消息後,立即啓程回洛陽。李儒出城相送,路上,他對何颙說,将來隻要大将軍需要,董将軍一定會鼎力相助。何颙笑而不語。
天子聽到何颙說,西疆叛軍已經難成氣候,隻要董将軍努力,一兩年之内當能徹底平定,不禁大爲高興,吩咐重賞何颙,讓他回家歇息。
何颙剛出宮門,就被聞訊趕來的大将軍府掾史接走了。
大将軍何進親自站在書房門外迎接。聽完袁紹的叙說,何颙坐在席上半天沒言語,神情震駭。他萬萬沒想到,一夜之間,京中形勢變得這樣險惡。
袁紹看他半天不說話,出言相催,立即就被何進搖手打斷了,何進說:“本初,你還是讓伯求多想想吧。這個時候,容不得再出半分差錯。”
何颙趴在地圖上看了很長時間,突然問道:“你們說,年初在冀州的時候,李弘對我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大将軍沒有說話,這個時候他無從判斷李弘的心思。袁紹撚須沉思,良久說道:“應該是真的。如果他一心爲了皇統,就不會放走襄楷。李弘失去了過去的記憶,許多事都不甚明了,除了打仗,别的方面他都非常愚鈍,對朝廷事務更是一知半解,從他的内心來說,維護大漢國的疆土和穩定才是他心中的第一要務,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也就是說,他心裏隻有大漢國,至于大漢國的天子是誰,他就不關心了,是這樣嗎?”何颙望着袁紹,問道。
袁紹想想,點頭道:“對李弘來說,他更喜歡打仗,更喜歡戍守邊疆,對洛陽和朝政,他好象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和退縮。那次,我和曹孟德請他喝酒,他喝多了,說了不少心裏話,其中也談到這個問題。你想想,他從鮮卑國逃到盧龍塞後,就一直在打仗,不停地打仗,他有停下來過嗎?他有停下來仔細想想的時間嗎?你看看他寫的字,如果他有時間練習,會那麽難看嗎?那次,他說如果不打仗了,他隻做兩件事,一是拜一個老師學習經文,一是尋找自己的父母親人。這說明什麽?說明他還不是一個利欲熏心的權臣,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武夫。”
“另外,他從有記憶開始,耳濡目染的都是鮮卑人的野蠻和兇殘,從他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太多的蠻胡痕迹。想想西涼肅貪的起因,我們不難看出他的本性,他是隻豹子,他信奉的是自己的武功和實力,而不是什麽大王和天子。”
“所以……”袁紹遲疑了一下說道,“他心裏應該隻有大漢國,而沒有大漢國的天子。”
“天子指望把他培養成自己的堅強後盾,以求象過去的武皇帝一樣,皇權獨攬,爲所欲爲,但陛下有武皇帝的雄才大略嗎?他能猶刃自如地控制李弘嗎?天子在玩火*,而皇甫嵩的這個主意根本就是在葬送大漢社稷。爲了防止邊疆大吏擁兵自重,危害國家,本朝已經多少年沒在邊陲設過鎮北将軍了,就是看護南匈奴的度遼将軍,也是設設停停,多以護匈奴中郎将代之。而今,天子爲了皇權,爲了皇統,竟然置江山社稷于不顧,違反祖制,重建鎮北将軍部,實在是令人夷非所思。”
何颙看看憂心忡忡的袁紹,再次問道:“本初,你肯定是這樣?”
“隻要戰事不停,李弘就沒有時間考慮其他的事。”袁紹說道,“伯求兄,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該當機立斷的時候還是要當機立斷。”
袁紹很着急。天子利用北疆叛亂四起之際,重用李弘,征召宗室爲卿加固皇權,其目的就是爲了獨攬皇權,而獨攬皇權的目的還是爲了皇統。一旦大将軍傾覆,追随大将軍左右的門生子弟,士族官僚勢必無一幸免。但何颙卻不這麽想,皇甫嵩的這個主意雖然非常冒險,但有一箭雙雕之意,正和自己心意。他一再詢問袁紹,隻是想肯定一下,袁紹是不是和自己的想法一樣。以皇甫嵩的學識敢提此議,必定有他獨到的眼光,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李弘成爲禍亂社稷的根源,如果真如大家所擔心的那樣,他皇甫嵩不就成了大漢國的千古罪人。皇甫嵩一定知道什麽自己不知道的東西,是不是就是袁紹所說呢?
李弘不過是兩虎相争的一個重餌,如果一虎死,一虎傷,抛去李弘可能産生的危險,那天子不就可以如願所償了。自己何嘗不也是如願所償。何颙暗暗欽佩皇甫嵩,搖頭感歎,不愧是兵法大家,兵不血刃,就能解決幾十年的難題。
“冀州之行,李弘對我所說的話也算是對大将軍的一個承諾。”何颙面對大将軍何進,緩緩說道,“大人和鎮北将軍在某些事情上是有默契的,缺少的隻是一個溝通之人。”
何進平靜的面色上頓時露出一絲笑容。
“伯求的想法總是出人意料。”何進贊道,“那你說,誰合适?”
“老大人德高望重,學識淵博,忠心爲國,朝野上下無不敬慕。昔日,他在并州爲官,對禦敵強邊很有心得,其所著《禦邊論》名揚海内。而李弘年初回京,還專門爲禦邊一事登門拜訪過老大人。老大人似乎很喜歡他,對他頗爲欣賞。”
“老大人一直心懸并州百姓,常常在我們面前念叨,很想回并州幹點事情,如今并州大亂,估計老大人更是憂心如焚。”
“現在李弘統領重兵,坐鎮并州平叛,其對我大漢國将來的威脅顯而易見。這兩件事加在一起,隻要大将軍稍稍一說,我保證老大人一定會明白大将軍的意思,同意去并州。”
“大将軍爲避嫌疑,可以讓老大人借口有病,辭去大将府長史一職。隻要時機合适,由大臣們聯名舉薦,老大人可以以并州刺史的身份入主并州。以老大人的學識和德行,一定可以感化桀骜不遜的李弘。一旦京中發生皇統之争而北疆叛亂未平,則李弘可能以大漢國事爲重,繼續率軍平叛,這樣,李弘統兵南下危害社稷之局在未來幾年内當不會出現。”
何進臉顯不舍之色。他當初爲了把趙岐請到大将軍府,費勁了心思,就差沒有下跪求他了。
“幾年?”
何颙笑道:“最多兩年。北疆的叛亂在李弘的主持下,最多兩年就可以平定。爲了防止李弘南下亂政,我們一定要在這兩年内解決皇統之事,否則,事情就難以預料了。”
何進猶豫不決。
袁紹欽佩地說道:“伯求兄談笑之間,就解決了我們最大的威脅,下官不得不佩服,自愧不如。”
“如果沒有了李弘的威脅,洛陽的事情就還在我們掌控之内。”何颙看看遲疑難定的何進,繼續說道,“我們先解決奸閹。”
“什麽時候?”袁紹問道。
“十一月。”何颙漫不經心地說道。
何進猛然擡頭,駭然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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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