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講堂的東側,矗立着四十八塊高一丈、寬四尺的石碑,石碑的正反兩面都刻有用古文,篆,隸三種字體寫就的經書。這就是聞名天下的石經。
太學的學生來自全國各地,由于師承不同,所受經書難免章句有誤,同時太學中的個别博士爲了能讓弟子在試場中拿到好成績,竟然賄賂皇家的寫經手,改動官本簡冊上的文字,讓經文吻合他們的私家傳本。爲此,本朝天子在熹平四年诏令當代名儒蔡邕、馬日磾,盧植等正定五經文字。校勘完畢後,由議郎蔡邕親自用古文,篆,隸三種字體寫定經文,然後刊刻于石碑之上,立于太學。計有《周易》、《尚書》、《魯詩》、《儀禮》、《春秋》五經和《春秋公羊傳》、《論語》。
“許先生是第幾次觀摩石經了?”馬日磾(讀di)問許劭道。
“這是第二次了。”許劭捋須笑道,“嘉平四年(公元175年)三月,蔡邕蔡大人碑文初起之時,曾經專程來看過一次。那時,京師和從外地趕來觀看、摹寫的士子有數萬人之多,其時人流熙攘,車馬相繼,填塞街陌,場面蔚爲壯觀啊。”
“蔡議郎一手好字,端莊渾厚中不乏清逸之氣。”許劭贊道,“不知蔡大人如今何在?”
馬日磾歎道:“他到吳郡避難,已經好幾年了,我也沒有他的音訊。”
何颙笑道:“我倒有他的消息。大将軍去年派人到吳郡邀請蔡大人返京,被蔡大人拒絕了。聽說他和女兒相依爲命,生活尚可。”
孔融從人群中滿頭大汗地擠過來,興奮地說道:“先生,太學的講堂已經準備好了,諸位大人也已經趕到,就等先生登堂講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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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氏門閥以研讀《易經》名聞當世,而許劭又是其家族中的佼佼者,所以參加今日盛會的大儒名士幾乎囊括了在京的所有名家,比如楊閥的楊彪,楊奇,袁閥的袁逢,袁隗,太尉張溫,司徒崔烈,少府樊陵,尚書盧植,太學祭酒侍中馬日磾,趙歧,皇甫嵩等等,大約一百多人圍坐于講堂前排。其後乃京中王公貴族世家子弟,再後就是太學諸生和各地聞風而來的士子。整個太學府講堂四周被二三萬團團圍住,水洩不通。
許劭高坐于講堂之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經一個時辰。
許劭聲音不大,低沉而富有磁性,委婉動聽,他把經書中的論點剖析的深入淺出,通俗易懂,讓講堂中的所有人都聽得津津有味,或若有所思,或恍然大悟,或喜笑顔開。
除了坐在近處的公卿名士,其他人自然是聽不到許劭的講話,但太學的學子們自有其解決之道。幾十個太學學士圍坐于講壇四周,伏案疾書,生怕錯漏了一個字,他們是專門負責記錄先生講話的。每當許劭講完一段,立即就有負責傳送的學士把記錄好的書簡送到人群中,随即就有許多嗓門大的學士在各處登高誦讀。每到精彩地方,人群中的歡呼叫好聲此起彼伏,響徹太學府。
許劭講完,太學祭酒馬日磾馬上上台稍做總結,然後就是論辨時間。
在太學中,博士中相互論難蔚然成風,受其影響學生中亦有濃郁的學術氣氛,學生可和負有盛名的學者論辯。服虔在爲太學生時就曾以《左傳》駁當時著名的《春秋公羊學》大師何休。由于當時學生中研讀風氣甚濃,很多學生都思維敏捷,尤其擅長辯論。
到了黨锢時期,由于政治極端腐敗,太學學士們把論辨的方向逐漸轉向了時政,當時以賈彪、郭泰爲首的三萬多諸生,他們以品核供卿,裁量執政,形成強大輿論,被當時人稱爲“清議”,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貶議,緻使“三公九卿皆折節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充分顯示出了太學諸生的輿論威力。
今天,太學的輿論威力再次發揮了巨大作用。
馬日磾話音剛落,孔融就站了出來。
“先生所闡述的許多新觀點,都是依據古經文,那麽,先生是不是也以爲當今之世,以古經文治典,更能有助于治國呢?”
許劭笑着點頭道:“文舉此言甚爲正确。自從世祖光武皇帝光複漢室以來,今文經學的門派分得更細,因而各種觀點的争鬥也愈發激烈,雖然它有許多優點,但作爲官學,它的治國之論已經漸漸不能适應現今的國家與朝政之間的變化。今文經學最大的弱點,一個是妖妄,一個是繁瑣。今文經學派用谶緯說經,充斥着荒誕不經的鬼怪邪論。今文經學使得許多士子的頭腦開始僵化,今日大漢國的衰落和它有着直接的關系。”
一語激起千層浪。許劭的直言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整個太學府陷入了一片争論之中。
楊彪第一個跳了出來。楊氏門閥由号稱“關西夫子”的楊震開始,就是名聞天下的經學大家,他們家族尊崇的就是今經文一派。
“先生此言差矣。本朝确立經學的目的,本不專爲學術,而是樹立大漢國的政教大綱,因此,五經等典籍的文本是否與聖人的原著接近甚至一字不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對經典的解釋和靈活運用。大漢國所立的官學,皆有一套能夠活學活用的治國之術,比如用《禹貢》治理黃河,用《洪範》察知天變,用《春秋》判決案件,用《詩三百》當作谏書,這些辦法雖然死闆僵硬,但在大漢國撥亂反正、創設文教的過程中,卻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反觀古文經典,則完全缺乏這種功能。先生如今坐在這裏,對今文經學大放厥詞,是不是有失偏頗?”
伏無忌乃大漢名臣伏湛之後,其博學多識,當代大儒,其家傳也是今文經學。
伏無忌大聲補充道:“世祖皇帝本人出身士族,他有喜好古文經的傾向,肅宗孝明皇帝同樣如此,因此,自世祖皇帝朝,就有人要求立古文經爲學官。不過,他們都沒有成功。孝章皇帝朝曾以扶植微學的名義,诏選天下名士進京學習古文經,但古文經依舊未能争得學官。到底能不能把古文經也定爲大漢國的學官,先輩們先後讨論了數次,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就是孝章皇帝朝建初四年(公元79年)的白虎觀大會。當時今古文的重要派别都有代表參加,争吵的結果,仍以今文爲主流。看看本朝,可有一個古文經學的博士講學于太學?”
“先生再看看太學内由蔡邕書寫的石經,它不也是今文經嗎?今先生妄言今文經學已經過時,應該尊崇古文經學,是不是太過偏激?”
許劭笑道:“古文經的文字是東周時期的六國書體,認識的人很少,所以過去古文經的文本并沒有得到系統的整理和研究,再加上古文經也沒有多少老師傳授,因此它不被定爲學官很正常。”
“如今,經過幾代人的努力,許多士子都開始在民間整理和傳授古文經,解釋古文經,甚至編出了識别和解釋古文經的字典,古文經學已經得到了巨大的發展。古文經學雖然未立學官,但它卻是本朝私學的主流。本朝一代,古文經學的大師輩出,如桓譚、班固、王充、賈逵、張衡、許慎、馬融、鄭玄等人。在古文經學的訓诂和注釋方面,成就最大者當數許慎、馬融、鄭玄三人。”
“今天的古文經學簡單明,思想犀利,不太注重從經典中發揮出實用的微言大義,而是更加注重學術化的考訂文獻、訓诂章句,同時,今天的古文經學派更加複古了,他們特别注重發掘五經典籍中屬于商周朝代的宗法和禮樂文化。這一點尤其具有特别的實用價值。”
“因爲本朝的皇權漸趨薄弱,雖然由奸閹和外戚輪流執掌國柄,但士族官僚們靠着世代傳習經學充當本朝公卿,勢力龐大。門閥士族們依靠祖宗的庇蔭,依靠自己的巨大财富,逐漸成爲左右地方的世族豪強。在這些人的心目中,大漢國的國政和地位漸漸低于儒學的理想和宗族門第,本朝征辟和察舉的選才辦法也因爲受到這種觀點的影響而日趨顯露弊病。因此,本朝的黨锢事件,盡管是大是大非之争,但未嘗不暗含了一點皇權和地方士族勢力之間的争鬥。”
“尊崇古文經學,也就是維護皇權正統,也就是革新我大漢國政,重建一個威武而強盛的大漢。”
許劭緩緩站起來,高舉雙手,縱聲喊道:“我今天可以這麽說,今文經學很快将不容于世,古文經學已經穩居上風。”
“轟……”許劭這一聲驚世駭俗的狂呼,就象一記春雷突然炸響在太學府,頓時引爆了今文學派和古文學派的劇烈争論,分别兩派的士子學士各不相讓,隻争得天昏地暗。
大漢立國之初,五經典籍多從秦代存活下來,從能背誦和傳授全文的學者口中搶救出來,因爲秦帝國的挾書令至爲嚴厲,簡冊早就化爲飛灰了。由于各種原因,記錄下來的文本多有出入。因此一部經典,因文本的不同,要并立數家博士,俱爲學官。到了孝宣皇帝朝,五經各有三家博士,這些博士所傳經典,皆用帝國通行的隸書寫成,故稱今文經學。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本朝就以今文經學爲官方經學。到了武帝末年,魯共王擴建孔子宅,偶爾挖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用古代文字記錄的經文。從此後,便有了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之分。古文經學家提供了闡釋學的一重經典模式,便是“我注六經”,以文字訓诂、名物考釋等爲手段來闡釋文本的意義,偏重學術問題不注重政治的考據。今文經學家也提供了闡釋學的一重經典模式,便是“六經注我”,借助經文典籍來闡述時代精神或者發揮自已的新見解。
自大漢立國以來就開始了的今古經學兩派的論争,在整個王朝幾百年的時間内始終沒有停止過。
這場大辯論自初十下午一直延續到初十一下午,其激烈的程度和規模開創了大漢國之最。
本朝今文經學是官方學術的主體,從洛陽的太學到州郡縣所設立的官學,教授的經學都是今文經學。但本朝發展到現在,尊崇和研習古文經者越來越多,許多人雖然還在教授或者學習今文經,但純粹是爲了混口飯吃,拿點朝廷的秩俸養家糊口。到了讨論學術的關鍵時刻,這些人立刻就原形畢露了,一個個都成了堅決捍衛古文經學的鬥士。
當今之世,最有名的今文經學三大家就是天下第一門閥的楊家,還有杜家和伏家。杜家的代表人物是杜撫,其家族門生子弟衆多。伏家的代表人物是伏無忌,他們家是皇親國戚。今文經學人才凋零,勢力日微,到現今已經是事實,今日太學府的争論,不過就是預告世人,天下士子,将來都要漸漸統一到古文經學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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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十一。
大将軍站在書房門外,親自迎接何颙歸來。
“恭喜大将軍,賀喜大将軍。”何颙拱手笑道,“洛陽城的門閥士族馬上就要望風而歸,鼎力支持大将軍,實在是可喜可賀啊。”
何進微微一笑,将何颙讓進書房,笑道:“這趟請來子将先生,辛苦伯求了。”
“子将先生太厲害了。”何颙笑道,“他還沒有走進洛陽城,就點評鴻都門爲污濁之地,這下子,鴻都門聲譽大損,估計支撐不了多久就要關門了。鴻都門學士日漸稀少,其實也就絕了奸閹的财路,重重打擊了他們的門生子弟。現在我倒要看看,這些鴻都門的無恥之徒在洛陽和各地州郡還怎麽立足?”
何進笑道:“子将先生是快活了,但陛下非常惱火,聽說他在宮裏大發雷霆。”
“那陛下還有邀請許先生進宮見駕的意思嗎?”何颙關切地問道。
“明天。”何進得意地笑道,“陛下今天已經傳旨,讓我明天邀請許先生進宮。”
“好,大事可成也。”何颙輕拍案幾,笑道,“奸閹們大概還在慶幸自己奸計得逞,陛下會帶大皇子同去冀州,哈哈,過了明天,我看他們要哭了。”
“現在,他們也許已經在哭了。”大将軍笑道,“他們絕對沒有想到,子将先生的幾句話,可以改變整個大漢國士子的學術觀念,洛陽的太學學士們和大批的士族官僚們因爲古文經學而走到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尤其重要的是,這股力量在關鍵的時候,他們要維護皇統,要堅決地站在我們一邊,支持我們。”
何颙笑着點頭說道:“是啊,年前,洛陽的楊閥,張溫,崔烈,盧植,朱俊他們都一個鼻孔出氣,擔心大将軍鏟除奸閹後獨掌國家權柄,形成外戚專權的局面,所以都明确排斥大将軍,在是否支持大将軍鏟除奸閹一事上存有分歧。但現在不一樣了。許先生的講學,導緻士子們在學術觀點上迅速走向統一,使得洛陽的士子們彼此之間更加信任和走得更近,一旦大将軍起事,在大将軍府各級掾史的遊說下,他們會迅速聚集在大将軍的旗下,擁護大将軍鏟除奸閹,重立皇統。”
“本朝的士子們曆經奸閹和外戚之禍,他們深受其苦,所以不管是在野還是在朝的士子,都希望大将軍不是一個外戚大将軍,而是一個士大夫大将軍。”何颙看着何進鄭重地說道,“大将軍恰好符合這一點,所以現在形勢對我們越來越有利了。”
“洛陽城中的奸閹勢力,在我們連番打擊之下,已經無力還手,但司空大人許相還沒有明确表示支持我們,所以及早拉攏許相,離間許相和奸閹的關系,已經成爲當務之急。以許相和樊陵這種人來說,其門閥家族勢力龐大,有他們在宮外支持奸閹,有些事情處理起來非常棘手。他們如果反目成仇,奸閹們就沒有了可以利用的士子,勢力勢必大減,我們成功的機會要成倍增加啊。”
何進點點頭,說道:“今晚的宴席我也邀請了司空大人,希望許劭先生能夠勸勸許相,不要和那些中官混在一起,壞了許氏門閥的聲譽。”
“那子休先生呢?”何颙問道,“他尊崇今文經學,和子将先生已經好幾年沒有講話了,我看最好不要同時邀請他們。”
“子休先生已經被陛下召進北宮見駕去了。”何進說道,“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天子要征調袁術的長水營五千鐵騎,随同李弘一道去冀州,我已經答應了。”
“天子隻調北軍一營五千人馬給李弘,可見他對奸閹還是很顧及的。”何颙想了一下說道,“把何風調到長水營去,他是大将軍的心腹,比袁術那個小滑頭要可靠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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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相離開大将軍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走到半路上,遇到中常侍張讓家的總管。這位總管奉侯爺之命,前來邀請許相到府上議事。
張讓的侯爺府裏,趙忠,段珪,高望,樊陵,曹嵩都在座,心情好象都不好。
“公輔兄,這幾天,洛陽城裏就聽到你們許家的聲音,好象大家把天子都忘了。”高望笑道,“許氏家族如今聲望之隆,大漢國恐怕無出其右了,今非昔比啊。恭喜公輔兄了。”
許相最近耳中聽到的都是這種贊美獻媚之辭,心情極度舒暢,他笑着擺擺手道:“過譽了。許氏家族能有今天的聲望,那都是我兩個弟弟的功勞。”
“是啊,司空大人和兩個名聞天下的弟弟言歸于好,共興許氏一族,在洛陽已經成爲一時之佳話了。”段珪譏笑道:“許大人喜笑顔開之際,可還記得我們這幫朋友?”
許相聽出他口氣不善,看了衆人一眼,慢慢說道:“最近,因爲我兩個弟弟的原因,我和袁閥,楊閥,和大将軍府接觸多了一點,但者并不代表我就已經易弦改轍,突然背信棄義,轉而和他們走到了一起。我們之間這麽多年的交情,難道都是假的?”
段珪猛地站起來,大聲說道:“自從你的兩個弟弟到了洛陽,形勢立即急轉直下,對我們非常不利。現在門閥世族和大将軍的兩股勢力在你兩個弟弟和一般太學士子的鼓動下,已經逐漸走到一起。而我們呢?我們竟然失去了整個鴻都門學府。現在你們許閥已經成了各大勢力相争的對象。許靖被陛下召進宮,許劭和你在大将軍府,你讓我們怎麽相信你?”
許相毫不示弱的反唇相譏道:“你可不要弄錯了,當初是誰讓我請他們來京的?如今的不利局面難道是我故意造成的嗎?”
張讓坐在席上看着自己幹枯的一雙手,沉默不語。樊陵和曹嵩轉目看向趙忠。
“是啊,是我多嘴了。”趙忠拍拍自己肥碩的大肚子,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原先以爲把他們請來可以給司空大人臉上貼貼金,但沒想到司空大人的臉上是貼金了,我們卻被那幫可惡的士子害慘了。這些人的嘴真厲害,随便說幾句話,就把我們逼上了絕路。”
他随即沉下臉,指着許相十分不滿地說道:“你那兩個弟弟真不是什麽好東西,成心要和我們作對。不過,以他們的臭脾氣,怎麽會和你和好如初?他們一向厭惡你和我們在一起,把你都罵得狗血噴頭了,怎麽又好了?公輔,你可以說說嗎?”
“沒有什麽好說的,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旁人無權過問。”許相冷冷一笑道:“我奉勸各位一句,在這個時候,大家還是彼此信任爲好,不要中了大将軍的離間計。你們仔細想一想,我這兩個弟弟先後出現在洛陽城,在短短的時間内,将門閥世族的力量幾乎全部拉到了大将軍一方,如果不是事先有人設計好,做了精心準備,僅憑我兩個弟弟的個人聲望就能達到這個效果嗎?“
屋内個人神态不一,大家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
“大将軍在陛下回鄉祭祖後,如果要鏟除我們,另立新君,他現在可以得到朝野士人的大力支持。在中官和大将軍之間,士人會支持誰?”許相瞪了他們一眼,說道,“這個時候你們還不相信我,還不想辦法及早應對,卻在這裏沒事找事尋我的麻煩,我看你們離死也不遠了。”
屋内衆人幾乎同時望向許相,有的面露恐慌之色,有的一臉憤怒。
段珪指着許相的鼻子罵道:“許公輔,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們死了,你也活不了。”
“哼!”許相不屑地看了一眼段珪,厲聲說道:“和我說話,最好不要用手指着我。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你們死了,我未必會死。”
段珪大怒,高聲叫罵,曹嵩和樊陵趕忙把兩人拉開。
許相一甩手,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不要叫了。”張讓沖着段珪揮揮手道,“警告他一下就行。”
接着他望着曹嵩說道:“巨高啊,孟德上次說得事,我們幾個合計了一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看起來事情很麻煩。現在大将軍羽翼已成,想殺他也很難,所以你回去問問孟德,看他可有什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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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嵩愁眉不展地回到家,把發生在張讓府上的事對兒子說了一遍。
曹操說道:“這事司空大人說的不錯,我覺得許先生的出現的确是有預謀。聯想到皇後指婚,大将軍親自說媒,這許朱兩家的聯姻估計也不是什麽好事。現在京中形勢突然逆轉,大将軍似乎已經穩操勝券了。”
曹嵩想了很長時間,歎了一口氣,問道:“阿瞞,沒有其他辦法了?”
曹操笑道:“爹,歎什麽氣嗎?這事還有挽救的餘地啊。”
“哦?”曹嵩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問道:“還有辦法?”
“有。大将軍爲人過于謹慎,做事總是極力追求萬無一失,所以大将軍府裏的人在出謀劃策的時候,常常瞻前顧後,捉襟見肘。象何颙和袁紹之流都是心思慎密之輩,想出來的辦法雖然非常完美,近乎無懈可擊,但他們百密而有一疏,漏洞還是有的。”
曹嵩精神一振,問道:“漏洞?漏洞在哪?”
“何進沒有想到陛下會将李弘從西涼戰場上征調回京,這是他緻命的漏洞。”曹操笑道,“明天,我去找李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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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二。
曹操到司空府拜訪許相。
“阿瞞,昨天的事,你父親都對你說了?”許相笑着問道。
“大人,你和那幫蠢貨生什麽氣?值得嗎?”曹操回道,“他們除了饞陷媚主,貪贓枉法,陷害忠良,禍國殃民,還會幹什麽?依我看,他們爲惡太多,死有餘辜,被大将軍殺了也好。”
“你說什麽混帳話?”許相笑罵道,“你以爲沒有了中官,大将軍就不會隻手遮天,獨掌國家權柄嗎?你看看前朝的大将軍梁翼就知道了,最後他連皇上都随意殺,還不是一樣的禍國殃民?當今大漢朝,中官不能少,外戚也不能少,要讓他們在朝堂上并存,要讓他們互相制約,隻有這樣才能維持一個不好不壞的局面。否則,他們雙方任何一方坐大,最後吃虧的都是我們士族官僚,所以,竭力維持現狀才是上上之策啊。大漢朝穩定了,沒有戰亂了,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國家才能富裕。”
“大人認爲我大漢國還有希望重新威臨天下?”曹操問道。
許相看了曹操一下,笑道:“阿瞞,能不能把大漢國恢複到前朝鼎盛時期的樣子,就看你們這一代人了。怎麽,沒有信心?”
曹操搖搖頭,說道:“我看不到什麽希望。中官也好,大将軍也好,都是隻顧一己私利之人,何曾想過國家的興亡?”
許相笑笑,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問曹操道:“阿瞞,你有什麽事嗎?”
“大人難道看不出來這樁親事背後所隐藏的危機嗎?”曹操小聲問道。
許相頗爲贊賞地看了一眼曹操,笑道:“危機早就有了,無處不在啊。阿瞞可有什麽應對之策?“
曹操拱手說道:“我有一幫兄弟,都是武藝高強之輩,願爲大人護送迎親花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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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聞曹操來訪,大喜出迎。他對曹操的印象非常好,曹操的豪爽、博學和過人的酒量讓他自歎弗如。
兩人寒暄了一番之後,李弘遺憾地說道:“我正月十六就要奉旨到冀州去了。此去之後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京城和孟德兄相聚。我在洛陽待得時間不長,最高興的事就是認識了孟德兄這個朋友。”
“能夠結識名聞天下的豹子,也是我的榮耀啊。”曹操大笑道,“子民馬上就要去冀州,臨行前,我想問一下,你對洛陽的形勢怎麽看啊?”
李弘這幾天和李玮以及李玮的太學朋友陳好等人天天談到深夜,讨論的都是洛陽形勢,他心中自然清楚曹操最想知道什麽。他稍稍停頓了一下,說道:“能夠維持現狀,穩定國家,當然是上上之策。隻是如今洛陽的形勢對中官非常不利,大亂之局好象很難避免。”
他看着曹操,笑着問道:“孟德兄可是有了應對之策?”
曹操搖搖頭,說道:“沒有,我哪有那個力挽狂瀾的本事。今天來,是因爲有件事,我想說給你聽聽,也許對你冀州之行有點幫助。”
“孟德兄請說,我洗耳恭聽。”
“我來洛陽之前,曾聽到一個消息,說冀州刺史王芬密謀劫持天子,鏟除中官,另立新君。子民到了冀州,是不是注意查一查?這可關系到陛下的生命,社稷的安危啊。”
李弘覺得這個消息很荒誕,太不可思議了,沒有可信度,他笑道:“這個消息毫無根據,孟德兄認爲可信嗎?”
曹操神色凝重地說道:“正因爲可信,我才來告訴你。”
李弘吃了一驚,追問道:“消息來源可靠?如果可靠,孟德兄爲什麽不讓伯父上書奏明陛下?”
“沒有證據,怎麽上奏?誣陷朝廷大員,要判重罪的。”曹操無奈地笑道,“我也隻是聽說,沒有确切證據,但消息來源還是很可靠的。”
李弘稍加思索,拱手說道:“謝謝孟德兄的關心。到了冀州,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曹操笑道:“此事如果屬實,子民當再立大功啊。”
李弘笑道:“到那時,我一定上奏陛下,說這是曹孟德提供的消息……”
“千萬不要,千萬不要……”曹操連連搖手道,“傳了出去,會壞了我的聲名,千萬不要。”
兩人有閑聊了一會,談到了許劭。
“子民爲什麽不去拜訪一下許先生,求他點評一下?我和許先生是舊識,我可以帶你去找他。”曹操熱心地鼓動道。
李弘搖搖頭,說道:“我随時都有可能死在戰場上,我要這種虛名幹什麽?對我來說,一把鋒利的戰刀才是最重要的,它可以救下我的性命。”
曹操欽佩地看着李弘說道:“還是子民看得開,我就不行,我就熱衷于功名。”
“那你去找許先生點評過?許先生是怎麽說你的?”李弘大感興趣地問道。
“當年,橋玄橋太尉很欣賞我,他勸我到汝南找許劭先生點評一下,他說我肯定能一躍成名聲價百倍。我于是千裏迢迢跑到汝南去找他,他竟然不理我。我氣急了,撲上去就封了他的領子,威脅說如果再不講,我就一把火燒了他家。”
“他說了嗎?”李弘問道。
“他說我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可你看我這樣子象奸雄嗎?”曹操指着自己問李弘道,“我看我很忠厚的,你說呢?”
李弘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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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三。
天子征召許劭進宮。
無論許劭的名氣有多大,學問有多深,他也不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小黃門蹇碩到太學宣完聖旨,随即請許劭上車。許劭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坐上馬車就進了宮。
天子的三個孩子很少見面,但小孩心性,根本不理睬大人的心思,稍稍熟悉一點之後,立即聚在一起開心地玩起來。
天子指着三個小孩,笑道:“許先生,這是朕的三個孩子,你對朕說說,他們将來如何?”
許劭笑而不語。
天子不以爲仵,又說道:“這裏一個外人都沒有,你說的話不會被洩露出去。許先生随便說,好壞無妨,朕恕你無罪。”
許劭依舊不語。
天子略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再次說道:“一句話就行。你都已經進宮了,總不至于什麽話都不說,掉頭就走吧?”
許劭手捋三绺長須,緩緩說道:“大皇子乃帝王之相。”
天子臉色稍變,神情有些緊張。
“但命薄。”許劭輕歎一聲,又補了一句。
天子神色一松,臉上毫無喜色。他看着在屋内叫叫嚷嚷,蹦蹦跳跳的小史侯,心裏很不是滋味。命薄?命薄,是不是指早夭呢?
“小皇子也是帝王之相。”許劭說道。
天子頓時喜上眉梢,他望着許劭,焦急地等着他的下一句。
“但命苦。”許劭又是一聲歎息。
天子心裏一陣發虛,莫名的恐懼霎時填滿了心靈。
“公主呢?”天子問道,“公主又如何?”
許劭不語。他緊緊地閉上嘴,堅決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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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
李弘進宮向陛下辭行。天子勉勵了一番,囑咐他路上小心。
“陛下,臣有兩個請求。”
“你說說。”天子道。
“冀州刺史王芬在魏郡一帶募兵,連番上書催讨軍資。”李弘說道,“陛下,臣是不是順便給他帶過去?”
天子稍一沉吟,說道:“也好。時間不多了,你去了之後,要抓緊時間訓練士卒。還有一件是什麽事?”
“太學府有幾個諸生是臣部下佐軍司馬李玮的朋友,他向臣推薦了這幾個人。臣看他們學識不凡,想把他們帶到西涼。日後西涼平定了,可以讓他們在西涼爲官,治理西疆。不知陛下……”
“這是好事嘛。”天子笑道,“太學諸生太多,但朝中拿秩俸的官職太少,因此每年都有大量的諸生回鄉授書,太屈才了。朕看你的邊軍建制龐大,但掾史很少,你可以在太學多招一些諸生嘛。這件事朕立即命令太學祭酒馬愛卿給你解決。”
天子留李弘共進了午膳。李弘回到漳月台,已經是下午了。
李玮負手立于庭院之中,仰首望天。
“仲淵,你看什麽呢?”李弘問道。
“要下雪了。”李玮回道,“正月十六估計有大雪。”
“那是好事啊。”李弘笑道,“子龍,子風呢?”
“他們去永平街看地形去了。”李玮感激地說道,“幾位兄弟爲了我的事不顧嚴寒……”
“這種話不要說。”李弘笑道,“仲淵,你要通知筱岚,免得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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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在西漢已經受到重視,漢武帝正月上辛夜在甘泉宮祭祀“太一”的活動,被後人視作正月十五祭祀天神的先聲。漢明帝永平年間(公元58年——75年),因明帝提倡佛法,适逢蔡愔從印度求得佛法歸來,稱印度摩喝陀國每逢正月十五,僧衆雲集瞻仰佛舍利,是參佛的吉日良辰。漢明帝爲了弘揚佛法,下令正月十五夜在宮中和寺院“燃燈表佛”。因此正月十五夜燃燈的習俗随着佛教文化影響的擴大及道教文化的加入逐漸在中國擴展開來。
這一天上午,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兄弟四人帶着一百名家丁趕到了洛陽。
下午,都尉顔良,别部司馬文醜,射虎,軍司馬陳鳴帶着三千黑豹義從日夜兼程趕到了洛陽城外。
李玮和陳好,唐雲等人趕到将作大匠朱俊府上,拜辭老師。
筱岚望着英俊高大的李玮,又是傷心又是痛苦,神色悲戚。
李玮微微一笑,輕輕握住筱岚那雙溫暖而柔嫩的小手,小聲說道:“陪我走走……”
筱岚任由李玮握着她的小手,溫順地偎在李玮的身邊,兩人就象過去一樣,靜靜地行走在花園小徑上,悄悄地感受的彼此心中濃濃的愛戀和牽挂。
筱岚想起自己即将嫁作他人婦,想起自己心中的憧憬和美夢就象眼前的積雪一樣悄然化去,她的心裏冰涼冰涼的,淚水不由自主的奪眶而出。
李玮停下腳步,深情地看着她,溫柔地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珠,低聲說道:“筱岚,如果我把你搶走,也許你就再也見不到老師,也見不到你的母親了,你願意嗎?”
筱岚美麗的面孔上突然掠過一絲痛苦,一雙水靈靈的如夢如幻般的大眼睛裏露出無盡的哀怨和悲傷,她搖着頭,痛苦地說道:“仲淵,你做不到的,你做不到的,隻要你能把我搶走,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死了也願意啊……”
李玮心裏一痛,用力抓着筱岚的雙臂,鄭重地說道:“筱岚,我說過,我要娶你,我們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我說過的就要做到。”他突然一把抱住筱岚驕弱的身軀,緊緊地把筱岚摟在懷裏,俯身湊到她耳邊,小聲說道:“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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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
潔白的雪花從上午就開始慵懶而随意地四處飄灑着,到了中午,雪花開始慢慢地變大,變密,到了下午,鵝毛般的大雪突然鋪天蓋地地下了起來,二三十步以外的地方已經很難看到人了。
龐大的迎親隊伍走進了永平街,霎時間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從四處聚集而來的圍觀人群随即塞滿了街道兩旁。
就在這時,長水校尉袁術帶着一百鐵騎象狂風一般席卷而來,其密集的馬蹄生頓時掩蓋了長街上的喧嚣。
曹操暗暗吃驚,縱馬迎了上去。
何風一馬當先,舉刀狂叫:“許大麻子,給老子滾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