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第二封手诏送達大營。天子沒有多說什麽,勒令他在臘月二十三,務必趕到洛陽,所有西涼軍政事宜都由校尉鮮于輔處理。
李弘考慮了一夜,仔細權衡之後,決定回京。
他召集軍司馬級别以上将領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安排鮮于輔在自己走後總督西涼軍政,徐榮總領西涼政務,左彥輔之;麴義總領西涼軍務,閻柔和聶嘯輔之。其他各部将領安心待在大營,帶兵訓練,準備明年春天進攻金城和隴西兩郡。
李弘指着李玮說道:“仲淵随我到洛陽。”
李玮大喜,站起來沖着李弘連連作揖,笑着感謝道:“多謝大人的信任。”随即又對諸位将領拱手說道,“諸位大人放心,我當盡心輔佐大人,确保大人完好無損地回到西涼。”
麴義笑道:“仲淵,看你這麽高興,不會是洛陽有相好的姑娘吧?”
李玮神色微變,笑道:“雲天兄說笑話了。”
李弘揮手示意李玮坐下,接着說道:“子龍,子風(姜舞的字),令明,弧鼎,棄沉随我到洛陽。缇騎和親衛的人選分别從鮮卑人烏丸人羌人以及幽冀涼三州的黑豹義從中挑選。老伯……”
田重心事重重地捉着自己的小山羊胡子,聞聲擡頭說道:“我知道,我給你們配上最好的铠甲,最好的武器,最好的戰馬。”
顔良站起來,躬身說道:“大人,讓我陪你一起去吧。”
燕無畏,文醜,雷子,鐵钺,小懶,射虎等人紛紛站起來,要求同去。李弘心裏很感動,他逐一示意幾人坐下,笑道:“這裏有七萬大軍,你們這些統軍的别部司馬全部跟我走了,軍隊怎麽辦?你們都留下。”
這裏李弘還在和部下商議一些自己走後西涼需要處理的事情,那邊天子的聖旨又到了。李弘有一種被逼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他心裏沉甸甸的,感覺到了無助和恐懼,他從有記憶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軟弱和渺小,他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隻能任由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地卡着自己的脖子,他窒息了,他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未來是一片凝重的黑暗,黑暗裏充滿了危險和恐怖,那種對未知命運的恐懼和不安象噩夢一般死死地纏繞着他,讓他茫然失措。
鮮于輔和徐榮等将領也被這一道接一道的聖旨弄得很緊張,大家惶恐不安,不祥的陰霾籠罩在每個人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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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走出大帳,看到了無數的士卒,熟悉的,不熟悉的,黑壓壓地列隊在大營裏。
李弘心頭一陣激動,眼眶頓時濕潤了。他勉強鎮定了一下心神,和站在帳外的衆将一一告别。
李弘拉住徐榮的大手,指着站在身邊的傅幹說道:“如果我有不測,你務必将傅幹送到安定的王家,妥爲安置,以告慰壯節侯的在天之靈。”
徐榮點點頭,臉色堅毅地說道:“大人一定會回來的,我在大營等你歸來。”
李弘伸手捶了麴義一下,笑道:“記住,你還欠我一頓酒啊。”
麴義勉強一笑,說道:“能在大人麾下征戰沙場,乃是我麴義一生的榮耀,我等你回來。”
李弘一手拉住燕無畏,一手拉着胡子,說道:“無畏,拳頭不在了,你有空就陪胡子到軍市去喝幾杯。我能有命回來,再陪兩位兄弟。”
燕無畏眼含淚水,哽咽不語。胡子一把抱住李弘,淚水滾下了面頰。
鄭信和小懶緊緊抓住李弘的手,依依不舍,三人自盧龍塞開始就在一起做斥候,一起出生入死,一起浴血沙場,從來沒有分開過。李弘摟着兩人的肩膀,小聲說道:“如果我不能回來,你們記住,将來回到幽州,一定要到恒嶺,把裏宋的墓遷回盧龍塞,這是我答應他的。”
小懶心中傷痛,低頭不語。鄭信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小聲說道:“兄弟,你會回來的,我們一起回盧龍塞。”
李弘握着左彥的手,看看神情黯然的衛政,小聲囑咐道:“如果形勢不好,你們就和羽行兄一起到幽州,不要再上太行山了,好嗎?”兩人點頭應承。
恒祭,樓麓,射纓彤,鹿歡洋,射虎看到李弘走來,急忙跪倒在地,射虎神情激動,泫然欲淚。李弘把五人一一扶起,擁抱,他看着五人,嚴肅地說道:“你們答應我的事,絕對不許反悔。”
樓麓冷哼一聲,眼内露出一絲殺氣。李弘拍拍他的肩膀,語氣堅定地說道:“如果我死在洛陽,你們立即由邊塞返回幽州上谷郡,絕對不許鬧事。你們死了沒有什麽了不起,但你們的部落怎麽辦呢?幾萬族人怎麽辦?”
李弘愧疚地看着聶嘯,狂風沙,百裏楊等羌人首領,無奈地說道:“本來以爲我可以幫助你們,但現在看來不行了。”他擡頭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傷感地說道,“如果我死在洛陽,你們自己決定去留吧。鮮于大人和我是兄弟,他不會爲難你們的。”
聶嘯用力擁抱了一下李弘,佯裝笑臉道:“大人,你是一個好人,你不會死的,我們在西涼等你回來。”
狂風沙也上來擁抱了一下李弘,誠懇地說道:“你和傅大人一樣,都是漢人裏的好人,都把我們羌人當兄弟,好人有好報,你不會死的。”
田重鄭重地給李弘躬身行了一禮,笑道:“大人一路走好,我等着你回來,你答應我的,要帶我殺到落日原,你要實現你的誓言啊。”李弘無奈地笑着點點頭,說道,“老伯,小雨就托付給你了。”
田重搖搖頭,說道:“我還能活幾年?子民啊,姬明當年把小雨托付給你,你答應的,怎麽能反悔呢?”
李弘心頭蓦然一震,姬明臨死前的狂吼突然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耳旁。“答應我,你要照顧小雨一輩子,一輩子。”“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李弘心痛如絞,淚水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
田重看到李弘黯然神傷,伸手摟住他的肩膀,小聲勸慰道:“子民,如果你沒有了求生的意志,你會死在洛陽的。就算天子不殺你,但你被别人行刺而死,一樣會引起西涼大亂的。你看看這裏,有好幾萬羌人,鮮卑人,烏丸人,你死了,西疆,北疆,怎麽會不亂啊?你不是爲你一個人而活着,而是爲許多人而活着,你知道嗎?”
李弘微微點頭,心中的殺氣遽然湧起。
顔良,文醜,張郃,高覽圍了過來。李弘和他們一一話别。
鮮于輔站在人群外面,一直看着李弘。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李弘的時候,李弘躺在堆滿死屍的盧龍塞城樓上酣睡不醒,那個時候,他除了一身駭人的殺氣之外,還帶着一絲稚嫩。現在,曆經戰火的洗禮,李弘已經成長爲大漢朝的一代名将了。想想短短的幾年時間,人是物非,一切都象在做夢一般。
李弘和鮮于輔相視無語,一切盡在不言中。
鮮于輔笑道:“來,我背你。”
李弘看着鮮于輔結實的後背,想起鮮于輔到上谷甯縣大營看他的時候,把他從轅門背進大帳,心裏一陣激動,淚水頓時滾了下來。
“來吧。”鮮于輔回頭笑道,“我把你背到黑豹那裏,讓你記住,西涼這裏,兄弟們都在等你,你要回來。”
李弘趴在鮮于輔的背上,閉上了眼睛,他想起了死去的許多戰友,他想起了鐵狼,想起了公孫虎,想起了田靜,鎬頭,趙汶,伍召,裏宋,鐵錘,木樁,拳頭,他的心突然之間平靜下來,他發現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想起生死了。他忽然發現自己丢棄了心中的信念,他一直以來都無意于生死,怎麽這次看不開了呢?這麽多戰友都長眠于青山綠水之間,自己也應該去陪陪了。
李弘飛身上馬。
戰鼓轟然擂響,聲震雲霄。
幾萬士卒縱聲狂呼:“送……大人……”
“送……大……人……”
李弘望着自己的部下,聽着他們如潮水一般的吼聲,霎時間心潮澎湃,淚水奪目而出。
李弘猛地放聲長嘯,策馬狂奔,他沿着大軍陣前一路飛馳,不停地向士卒們揮手緻意。趙雲緊随其後,高舉黑豹戰旗。
士卒們遠遠看到戰旗移動,知道大帥巡陣,無不神情激奮,大家竭盡全力,放聲高呼:“送……大……人……”
吼叫聲驚天動地,氣勢磅礴,震撼四野。
淚水打濕了李弘的衣襟,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用盡全身力氣向士卒們揮動着雙手,嘴裏不停地喊着:“謝謝……謝謝……”
李弘驅馬走到轅門,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轅門外密密麻麻的灰色人群一眼望不到盡頭,衣裳褴褛,饑寒交迫的百姓将大營圍了個水洩不通,嘈雜的叫喊聲震耳欲聾。
“大人,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們冬天吃什麽?我們冬天還活得下去嗎?”
“大人,你不要走啊,你走了,這西涼的戰還要打到哪一年啊?”
“大人,你走了,那些貪官們就要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我們哪裏還有活路啊。”
李弘望着一雙雙絕望的眼睛,聽着一聲聲無助的哭叫,心神巨震,一時間呆若木雞,他的心霎時碎裂了,他幾乎要脫口大叫我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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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趕到灞上的時候,接到了天子的第五道聖旨。
當天晚上,他見到了京兆尹蓋勳。蓋勳是特意跑到灞上來看他的。
李弘感動地躬身行禮道:“煩勞大人從長安城遠道而來,實在令下官不敢當啊。”
“聽說大人離開翼城的時候,七萬大軍列隊相送,數萬西涼百姓擁在轅門外,高聲呼叫着不要大人離開西涼,将大營堵得水洩不通。”蓋勳摸着自己的大胡子,衷心地稱贊道,“大人如今在西涼的威名如日中天,無人可比。”
李弘想起自己離開翼城那天聚集在轅門外的數萬百姓,耳中仿佛又聽到了百姓們失望和無助的哭喊,他心裏一酸,眼眶不禁紅了。
“大人,寒冬已經降臨西涼,大雪即将到來,請大人務必向西涼及時運送糧草等各種赈災物資,以幫助西涼的老百姓安然過冬。”李弘搖頭歎道,“我要那麽點虛名有什麽用啊?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更不能平定西涼,幫助西涼的百姓過上安穩日子。”
蓋勳詫異而欽佩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難得大人小小年紀,就能看透名利。大人此去洛陽,不要太過挂念西涼的事情。陛下已經下旨,命我将三輔庫房的糧草儲備全部發往西涼,等到冀州豫州兖州的糧草運來之後再回補三輔的國庫。隻是今秋收成一般,糧草儲備不多,很難滿足西涼的需要。”
李弘心裏一驚,說道:“這麽說,今年涼州還會有人凍死餓死了?”
蓋勳歎道:“今年西涼如果沒有連場大雪,情況應該比去年好一點。不過,大人的情況就不比去年好了。”
李弘苦笑,說道:“去年這個時候,我奉旨率部到冀州征剿黃巾軍,好歹知道一點黃巾軍的情況,心裏有底,但今年到洛陽,我就一點底都沒有了,洛陽如今什麽情況,我一無所知。”他看看蓋勳,再施一禮,說道,“不知大人可否指點一二?”
蓋勳那張剛毅的長滿皺紋的臉上顯出深重的憂色,他苦澀地歎了口氣,說道:“我從長安趕來,就是爲了和你談談。”
“你在西涼肅貪的後期,不問青紅皂白,對所有貪官一律捕捉格殺,得罪了朝中各方勢力,當時我們都有殺你的念頭和計劃,但最後你赢了,所以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我們一筆勾銷。”
“今天要談的事情關系到我大漢朝社稷的安危,所以我要先問問子民,你認爲皇統的繼承人必須是大皇子嗎?”
李弘通過李玮的太學朋友,已經詳細了解了近期洛陽發生的事。李玮和李玮的太學朋友都認爲天子召李弘回京述職,一定和大臣們上書催逼天子早日冊立太子的事情有關。李玮和左彥在大營中都多次向李弘仔細解說了大漢朝的皇統繼承制度,所以當李弘聽到蓋勳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立即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當然了。”
蓋勳臉色一松,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好,好。”蓋勳一連說了兩個好,然後試探着問道:“子民,朝中有人認爲大皇子輕佻纨绔,性情乖張,不适合爲太子,而小皇子溫順謙和,知書識禮,繼承大統更适合一點,對大漢朝的将來有好處。子民認爲呢?”
李弘暗暗吃驚,意識到自己這趟回京果然和冊立太子一事有關。這個蓋勳蓋大人是諸卿之一,朝中重臣,深爲天子信任,朝中有什麽大事天子都以手诏先行征詢他的意見,他自然最清楚天子的心意了。現在蓋大人這麽問話,顯然有試探自己的意思,那蓋大人是代表天子的意思還是代表門閥士族的意思呢?
李弘看到蓋勳雙眼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好象生怕漏掉自己臉上的異常表情,他的右手放在膝蓋上,有點輕微的顫動,顯得心裏很緊張。李弘随即答道:“依據大漢律,廢嫡立庶是絕對不允許的。”
“好,好,好。”蓋勳興奮地笑了起來,他身軀稍稍後仰,放松了自己的心情,連連點頭說道,“子民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大漢朝眼前的危機也就蕩然無存了。”
李弘沒有做聲,靜待蓋勳說下去。
“陛下爲什麽突然要召你回京,我也不知道具體原因,但這件事發生在朝中大臣聯名上書陛下,要求陛下早日冊立太子的事情之後,肯定和冊立太子的事情有關。”
蓋勳随即向李弘詳細解說了天子中意小皇子繼承大統,所以天子遲遲不願意冊立太子,一拖再拖的事。
“陛下如果要立小皇子爲太子,勢必要先解決皇後和大将軍這兩個障礙。大将軍手握重兵,皇後有奸閹支持,陛下不動則已,一動隻有兩個後果,要不他成功解決了問題,要不他深受其害,總之免不了一場血雨腥風。”
“陛下很聰明,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謬,除了太後,沒有人支持他,所以他要培養一批絕對支持自己的中官和大臣,而子民,就是他最爲看中的重鎮将領,否則以你公然違旨,肆意在槐裏斬殺數千人口的暴行,他會袒護你?他會不對你做出責罰?”
“當今陛下性格倔犟,好大喜功,他做事喜歡率性而爲,常常一意孤行,越是離經叛道的事,他越喜歡做。他要廢嫡立庶,肯定就要挑起骨肉相殘,更會引發宮廷内外的血腥厮殺,從而震撼社稷,危急國家的興亡。陛下因爲一己之私利,而要傷大漢之根基,實在不明白他是怎麽想的。”
“身爲大漢子民,國家臣僚,當然要爲大漢的社稷和興亡着想。如今你手握大軍,身威顯赫,你的想法可以直接影響陛下的決策。如果你支持陛下廢嫡立庶,京中立即就會大亂,血雨腥風之下,這搖搖欲墜的大漢朝會不會分崩離析都很難說啊。”
李弘吓了一跳,心想,我的作用有這麽大嗎?這位蓋大人似乎在危言聳聽,吓唬我吧?但是如果陛下也象這位蓋大人一樣問我,我該怎麽回答呢?我要是當着陛下的面這麽說,立即就會掉腦袋。
他看了一眼還在滔滔不絕的蓋勳,忽然想到,自己這趟去京城,還真是死路一條。拒絕陛下,那肯定是死,新帳舊帳一塊算,陛下能給自己一個痛快那就是天大的恩惠了。答應陛下的要求,幫助陛下扶持小皇子爲太子,估計自己肯定走不出洛陽城,無論是大将軍何進,京城的門閥世族,宮中的奸閹,沒有一個會放過自己。他們不把自己殺死在洛陽,将來就是他們死無葬身之地。如果自己哼哼哈哈,給陛下一個模棱兩可的态度,會是一個什麽結果呢?李弘心裏一陣發虛。
自己如果想胡弄過去,給陛下的看法肯定是此人不可靠,不忠心,是棵牆頭草,是個膽小如鼠的窩囊廢,将來自己可能就是個禍患,如其這樣一無是處,不如立即快刀斬亂麻,殺了幹淨。李弘渾身上下打了個寒顫,頓時出了一聲冷汗。
蓋勳還在繼續說個不停,但李弘已經知道他的心意,無心再聽下去了。蓋勳的目的無非就是勸阻他不要支持陛下廢嫡立庶,避免一場宮廷争鬥,以免禍亂國家,但他全然沒有說出李弘所處的危險境地。李弘隻要進京,無論是進是退,還是不進不退,都是死路一條。
送走了蓋勳,李弘立即喊來李玮,趙雲和龐德,幾個人商量了一個晚上,都沒有商量出一個結果。怎麽辦呢?
李弘突然奮力一拍桌子,大聲叫道:“算了,不管許多了,我們還是先到洛陽,走一步算一步。我既然能從鮮卑逃回來,就一定能從洛陽逃出天生,天下誰能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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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