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堂上,以太尉張溫,司徒崔烈,侍中楊彪,尚書盧植爲首的部分官僚,聯名上書天子,請天子早日冊立太子。張溫和崔烈等重臣說了一大堆理由,他們懇求天子從社稷安危出發,及早定下太子,以免禍亂宮闱。諸位大臣依據大漢律,說得頭頭是道,朝堂之上,沒有一個大臣敢跳出來公然唱反調,包括趙忠,張讓等中官都沒有做聲。
天子聽了很不高興,尤其是聽到盧植說如果不早立太子,可能禍亂宮闱的話,他幾乎忍不住要破口大罵了,但他忍住了。自己中意小皇子劉協繼承大統的心思如今已經朝野盡知,雖然自己從來沒有公開表示過這類想法,但敏感的朝臣們已經嗅到了其中的危險,他們爲了社稷的安危,終于按捺不住要跳出來阻止自己了。
天子後悔自己那天打了小史侯。都是自己的骨肉,要說不喜歡,也是相對而言,他恨皇後,所以看到小史侯,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就想罵人,想打人,結果自己打了小史侯一個巴掌。小史侯愛哭,皇後聞聲而來,哭鬧不休,自己氣憤之下,脫口說了句史侯不配做人主的話。沒想到自己一句無心也算是有心的話招惹來許多麻煩,這令天子懊惱不已。
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眼睛時不時瞟一下大将軍何進。何進微閉雙眼,神色平靜,就想睡着了一樣,看不出什麽異常。天子心裏突然感到一絲畏懼,他頓時想起了遠在西涼的李弘。
自從肅貪事件之後,大将軍對北軍的控制明顯增強了,五營校尉已經被他陸續撤換了三個,統領北軍的執金吾甄舉也被他連哄帶勸弄到弘農做太守去了。天子雖然有警覺,但他沒有辦法,他不能剝奪大将軍的軍權。自己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情況下突然對大将軍下手,其實也就是主動挑起宮廷争鬥,挑起皇統争奪大戰,大将軍爲了活命,極有可能臨死反噬,一旦自己……他不敢想下去,這種弑君的事,曆史上太多了,大漢的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的已經有好幾個了。
内宮的老中官們都和皇後一條心,鸠殺王美人他們都有份,沒有這些老中官幫忙,她一個婦道人家怎麽能輕易殺死自己的愛妃?雖然前幾天張讓和夏恽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答應幫助自己扶助小皇子繼承大統,但他看得出來他們的虛僞和狡詐,他已經徹底不相信他們了。張讓和皇後是親家,他會幫自己的忙?就算他肯幫,自己能信這種兩面三刀的人嗎?這些老中官陪着他長大,在自己最軟弱無力的時候寵着他護着他,所以他在心裏一直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家人,從來沒有要殺死他們的念頭。他急切盼望着他們衰老,盼望着他們死去,盼望着蹇(讀jian)碩等小黃門盡快占據代替這些老中官,但日子要一天一天過,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急是急不來的。
他相信自己終究有一天可以做一個随心所欲的皇帝,他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之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小董侯做太子,第二件事就是把萬金堂擴建,把國庫裏的錢都搬到自己的萬金堂去,想想滿屋子的金錢絹缯,奇珍異玩,他就興奮。
天子等所有想勸谏自己的大臣把話都說完了,最後說了一句讓他們幾乎氣絕的話。
“十二年後再說。”
十二年後,就是大皇子加冠禮的那一年。
朝堂上頓時安靜下來。
天子很滿意這個效果,接着他說自己過了正月,要和母親董太後回河間國老家看看,拜祭一下祖先。
天子話音剛落,朝堂上一片嘩然,出班啓奏的大臣們争先恐後。
大司農王瀚奮力搶了個第一,他扯着嗓門大聲叫道:“陛下,國庫沒有錢啊。陛下如果一定要回河間國老家,請用少府的錢。陛下回鄉祭祖純粹是陛下的私事,不得動用國庫。”
大漢的外廷機構中有兩個卿都是管理财政經濟的,就是大司農和少府。按現在的話說,大司農管的是政府經濟,少府管的是皇室經濟。大司農主管全國的賦稅錢财,是大漢朝的中央政府财政部,凡國家财政開支,軍隊的用度,還有田租,口賦,鹽鐵專賣,均輸漕運,貨币管理等都由大司農管理。少府主管皇室的财錢和皇帝的衣食住行等各項事務以及山海池澤之稅,少府收入充當皇室私用。皇室不能用大司農的錢。當時全國田賦收入是大宗,由大司農管。工商業的稅收,譬如海邊的鹽,山裏的礦,收入一般很少,由少府管。大漢的律法明确規定,政府和皇室在用錢上是絕對分開的。
天子一聽,火大了。他猛地站起來,瞪着一雙小眼睛,指着王瀚怒聲罵道:“大司農太小氣,這國庫裏的錢又不是你家的,你憑什麽不讓朕用?難道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嗎?朕十八年沒有回家了,難道朕回家一趟還要自己掏錢嗎?”
“正如陛下所言,正是要陛下自己掏錢。”太尉張溫奏道,“回家祭祖是陛下的私事啊……”
“少府無錢,這大家都知道。陛下回家祭祖,來回往返需一個多月,開銷甚爲巨大,沒有十幾億錢能行嗎?少府裏有十幾億錢嗎?張大人,王大人,你們這麽說,就是成心不讓陛下回家了。”少府樊陵不待張溫說完,大聲奏道。
樊陵五十多歲,中等身材,體形略胖,發須灰白,一雙眼睛小而有神。他是南陽名士,年輕時曾想拜在著名黨人,大儒李膺門下爲弟子,但李膺嫌他人品不好,不願意收留。樊陵後來阿附于中常侍曹節,和趙忠以兄弟相稱,在朝中屢得升遷,雖然其品行爲志節之士所辱罵,但他的仕途卻一帆風順。
崔烈奏道:“陛下,西涼戰事剛剛平息,國庫空虛,而陛下回家一趟的費用巨大,國庫根本無力支付。陛下,依臣看,回家祭祖的事,就再等幾年吧?”
“司徒大人說得是人話嗎?”張讓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朝堂上露面了,但他一露面的第一句話就把人吓了一跳,他竟敢出言辱罵三公重臣。張讓一語驚四座,朝堂上幾十雙憤怒的眼睛同時瞪向了瘦巴巴的張讓,恨不得把他撕了。
“陛下要盡孝,陪同孝仁皇太後回家祭祖,崔大人竟然出言阻止,這是讀書識禮之人做出來的事嗎?我看崔大人的書都念到腳底下了吧?”張讓昂着頭,一副不屑一視的樣子。
崔烈勃然大怒,張嘴罵道:“閹豎小人,也敢妄言禮義?也敢妄談國家大事?”
崔烈這話頓時惹惱了趙忠,段珪,郭勝等中常侍,大家群其而攻之。張溫,楊秦,楊彪,盧植,朱俊,陶謙等一幫大臣更是群情激奮,大家在朝堂之上立即吵成了一片。
大将軍何進,司空許相等人出面調停,結果越調大家火氣越大,連帶把何進、許相都裹進了争吵之中,叫喊聲響徹了大殿内外。
天子喊了兩嗓子,見沒人睬他,氣得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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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何進匆匆回府,急召吳匡和何風。
吳匡是何進家的老門客了,對何進忠心耿耿,武功高超,現在是北軍越騎部曲的軍司馬。
何風是何進的族人,自小好習武,因爲家裏窮,前幾年獨自一人從南陽趕到京都找何進謀差事混飯吃,何進看他武功好,就讓他在府内做侍衛統領。何風武功好,朋友多,講義氣,又自恃是大将軍的族人,所以在洛陽橫行無忌,經常帶人滋事打架,來去如風,洛陽一幫和他年紀相差無幾的小纨绔子弟都喊他“狂風客”。
吳匡四十多歲,身材高大矯健,沉穩謹慎。他走進何進的書房,施禮後坐到一邊。
“仲扶,你還記得我父親臨終前對你說過的話嗎?”何進望着吳匡,笑着問道。
吳匡神色一凝,急忙跪下回道:“老家主待我恩重如山,救過我全家人的性命,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其恩。大将軍有什麽吩咐,你盡管說,我吳匡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仲扶,言重了,言重了。”何進揮手示意他站起來,笑着說道,“你帶着拙言,立即去一趟荥陽。”
吳匡神色微變,緊張地說道:“是去見奚大先生嗎?”
何進笑着點點頭,說道:“你去告訴奚大先生,就說機會到了,既可以報他的昔日之仇,也可以報我當年的援手之恩。”
吳匡低頭想了一下,說道:“大将軍,時間呢?”
“明年三月清明。”
何風象狂風一般卷了進來,“大将軍,我來了。”
何風二十三四歲左右,高大魁梧,虎頸燕颔,一雙眼睛虎虎生威。象何風這種脖子粗,頸圓,頸脊強起(即所謂虎頸),而下颔成斜坡狀飽滿豐起(即所謂燕颔)的相格,一般相書上說是虎頸燕颔,不貴即富。何進就是看中他這一點,才非常偏愛他,無論他在外面闖了多大的禍,何進都一笑置之。
何進看到何風臉頰上青紫了一大塊,不高興地責斥道:“昨天幹什麽去了?又和誰打架了?”
“嘿嘿……”何風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道,“昨天,條侯董大人在望高樓請客,袁大人和小家主作陪,正好碰上司空許大人的公子許大麻子。大将軍,你知道許大麻子是什麽貨色,他竟然倚仗他爹爹的權勢,強娶洛陽第一美女,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大将軍你說是不是?”
“所以你就把他打了。”何進沉下臉,皺着眉頭問道,“就爲這理由?”
“不是我要打的。”何風驚駭的連連搖手,“大将軍,那袁大人和小家主也曾托媒去說過,但都被人家拒絕了,所以袁大人心裏有氣,看到許大麻子就跳起來指桑罵槐,結果被許大麻子打了。後來……”
“後來你們就打起來了。”何進生氣地說道,“都是三十幾歲的人了,成何體統?你立即給我滾出洛陽。”
“啊……”何風瞪大了眼睛,哭喪着臉道,“大将軍,我求求你了,不要趕我走,我母親知道了,她會拿着掃帚打我的,我求求你了……”
何進看着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
吳匡笑着說道:“拙言,你可願意随我到荥陽?”
“願意啊。”何風大喜道,“是去找波二嗎?上次被他打輸了,這次一定要赢回來。”
何進笑罵道:“瘋小子,你不要隻顧着打人,一定要保護好吳大人,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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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親自到漢陽府衙,把李玮調到軍中任職佐軍司馬。
李弘對李玮說:“你勸我揮軍入京,美其名曰是誅奸閹清君側,說白了就是造反,和閻忠說皇甫嵩沒有什麽兩樣。奸閹擅權誤國,對國家危害之大,有目共睹,你心憂大漢社稷,偏激一點我能理解,但殺他們的辦法很多,你這個辦法未免太差勁了。我幾萬大軍殺進洛陽,一路上血流成河,不論成功與否,對國家,對百姓,對我們的部下,都是一場災難。你看看翼城戰場,看看躺在戰場上的陣亡士卒,難道你就沒有感覺到生命的可貴嗎?難道他們真的命如草芥嗎?”
“你的話隻有三個人聽到,守言是我的殺死兄弟,不會出賣我,你呢?我不能殺你,那你就隻能留下來做我兄弟了。沒辦法,我不能放你走,如果你出賣了我,隻要外面稍有風言風語,我就是死路一條,我不可能有皇甫嵩那麽幸運,還能找到機會從容隐退。”
“至于你送傅幹到安定的事,我看暫時就算了吧。你不能長時間消失在我的視線裏,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我看你才學淵博,你就先教教傅幹吧,不會比大儒王剪先生差多少。将來西涼的事穩定了,我率部會冀州的時候,我們一起把傅幹送到安定。”
李玮苦笑,說道:“你留下我更危險,我隻要有機會,就會勸你起兵的。”
李弘大笑,說道:“隻要是爲了大漢,什麽事我都願意做,除了造反。”
過了幾天,李弘接到了天子的手诏。李弘非常高興。天子在手诏中誇獎了他一番,隻字未提他在槐裏斬殺貪官的事。
左彥和李玮都告誡李弘說,天子先不發封賞聖旨,卻寫了一封祝賀的手诏,這不是什麽好事。如今西涼平叛基本上已經接近尾聲,象李弘這種無法無天,目無法紀的統軍将領,已經失去了作用,不排除兔死狗烹的可能。
“仲淵,你是不是想我早點死啊。”李弘笑道,“我看陛下還是很信任我的,否則,他以八百裏快騎送封手诏來幹什麽?”
又過了幾天,天子的封賞聖旨到了翼城大營。
李弘因爲擅自違旨斬殺貪官,功過相抵,依舊爲護羌中郎将,暫時總督西涼軍政,直到新任西涼刺史和漢陽等郡太守到任爲止。
鮮于輔,徐榮,麴義遷升校尉。鮮于銀,閻柔,玉石,顔良,恒祭,鄭信,田重遷升都尉,樓麓因爲是上谷烏丸大人難樓的兒子,因此也被封都尉一職。其餘将領各升一級,士卒多有賞賜。
聖旨同時命令李弘立即率軍剿滅叛軍餘部。
李弘考慮到大軍剛剛經曆大戰,軍隊急需休整,而且西涼的氣候越來越冷,随時都有可能下雪,大軍如果遠途作戰,糧草補給困難,所以上書天子,請求暫時放棄對叛軍的進攻,希望天子把進攻時間延遲到明年春天。
聖旨很快到了翼城,天子命令李弘立即上京述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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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