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配望着李弘因爲過度熬夜而憔悴的面容,感動地說道:“校尉大人要注意休息。蟻賊勢大,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平定的。”
李弘歎了一口氣,勉強笑道:“多些審大人關心。隻是如今戰局逆轉,瘿陶被圍,如果不能及時挽救危局,恐怕今春百姓的生活更加艱難了。”
審配望望馬車外荒涼的山野,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悲痛, “我看校尉大人暫時還是以保存實力爲主,短期内不宜南下和蟻賊決戰。如今冀州主力在孤鴻嶺全軍覆沒,郭大人也戰死沙場,我們本來想在春耕之前擊潰黃巾軍的想法已成泡影。”
李弘緩緩問道:“審大人可有什麽建議?”
審配忍着疼痛,低聲說道:“如果你急于南下支援,和蟻賊肯定就是一場血戰,其結果必定死傷慘重。張牛角匆忙攻打瘿陶,估計也有一箭雙雕的意思。如果你不急于南下,着急的就是張牛角。二十萬人待在瘿陶城下,僅每天消耗的糧食就是一個驚人的數量,如果加上攻城的損失,他的補給很難維持。”
“還有一個對蟻賊非常不利的事情,那就是馬上要下雪了。這對武器裝備都很差的蟻賊來說,是一個緻命的打擊。一旦下雪,張牛角的部隊不得不停止攻城。如果下雪的時間加上冰雪融化的時間拖得過長,蟻賊的補給立即就會出現問題,尤其是糧食。”
李弘也曾想到打擊黃巾軍的補給運輸,但因爲地形不熟,難以捕捉到黃巾軍的準确補給路線,隻好作罷。此時突然聽到審配肯定地說到黃巾軍會出現糧食短缺問題,非常吃驚地問道:“爲什麽?”
“現在蟻賊控制的幾個州郡,僅流民就有一百多萬,加上二三十萬士兵,本地的百姓,有将近二百多萬的人口,張牛角根本就沒有這麽多糧食供應他們。士兵們如果不打仗,一天的口糧是三升(大約相當于現在的900克)粟米,到了戰場上,士兵的口糧供應就要翻倍,是六升。這是維持一個士兵能夠上戰場的最基本最少的口糧了。但三升米,至少可以供應五六個普通難民一天的生活。”
審配大概話說多了,牽動了傷口。他痛苦地呻吟了幾聲,掙紮着繼續說道:
“張牛角是蟻賊的大帥,他要對追随自己的士兵和支持自己的百姓負責,他最起碼要讓這些跟着他的人活下去。所以張牛角一旦在瘿陶滞留的時間過長,糧食問題就會立即凸現出來。這時他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立即撤軍,二是等到雪化,攻破瘿陶,用瘿陶的糧食補給部隊。”
李弘聽到這裏,已經心領神會,郁積在心中的苦惱立即不翼而飛。他高興地大聲說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真得太謝謝審大人了。”
審配痛苦地皺着眉頭,咬着牙,顫抖着聲音問道:“大人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謝謝審大人。”李弘激動地說道。
“關鍵是在下雪之前,一定要确保瘿陶不失。如果張牛角一心想在下雪之前奪下瘿陶,那瘿陶就非常危險了。馮大人隻有六千人,在二十萬蟻賊的兇猛進攻下,想守住,幾乎沒有可能。”
“隻要馮大人守到下雪,痛苦的就是張牛角了。”李弘笑道,“審大人,你要是沒有受傷多好,憑你的本事,完全可以指揮我們打敗張牛角。”
審配的額頭上開始冒汗,他極力支撐着,繼續說道:“去年,冀州牧皇甫大人奏請天子,免了冀州百姓一年的賦稅用來赈濟災民,所以直到現在,冀州的财政情況尚能勉強自保。這次我到信都城以後,盡力說服冀州牧府的其他官員,給你足夠的軍饷和補給。你在前線,不要挂記這事,我自會幫你辦妥。”
審配從馬車上伸出左手沖着李弘揮了兩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下官告辭了。”
李弘趕忙搶上一步,緊緊握住審配冰冷的手,笑着說道:“感謝大人對幽州鐵騎的幫助。大人一路走好,保重。”
審配用力回握着他的手,很真誠地說道:“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李弘默默地站在寒風之中,任由長發飄灑,一動不動地望着漸漸消失在視野裏的馬車。
所謂名士,上安社稷,下安黎明,不畏豪強權貴,不甘堕落流俗。想起審配的這句話,李弘不禁暗暗歎了一口氣。士族的龐大勢力在大漢國有舉足輕重的力量,許許多多有學問有影響力的人,無一不是出身于士族。他們有皇室宗親,有官宦世家,有門閥豪族,每個勢力都掌握着大漢國的權利和财富。所有的士族子弟們都在爲了能夠更好地生存下去而整日忙碌着。但大漢國如果沒有了他們,立即就會徹底崩潰。如果幽州沒有劉虞,中山國沒有張純,死去的人可能更多。
即使黃巾軍赢了,靠那幾個有學問的首領就能治理好天下嗎?他們的絕大部分手下都是大字不識的庶民,他們什麽都不懂,他們能幫助百姓吃飽肚子嗎?
天下千千萬萬的賤民,庶人爲什麽不能去念書,去做官,去做學問?怎麽樣才能讓庶民和士族一樣,可以吃飽穿暖,可以讀書做官呢?
“大人,白山黑翎王的援兵到了。”
李弘一驚。他猛然回頭望着鄭信,大聲問道:“你說什麽?”
“白山黑翎王的援兵到了。黑翎王難樓很給你面子,派了兩千人來。”鄭信笑着說道,“恒祭和鹿歡洋已經去接了。”
帶着援兵千裏迢迢趕來的是黑翎王難樓的小兒子樓麓。風雲鐵騎軍中的胡兵猛然之間增加到了大約一萬人。這不僅讓胡族士兵感到有點不可思議,就連漢兵和下級軍官也感到了壓力,恐懼的壓力。
李弘很高興,立即命令樓麓的部隊并入黑豹義從,将黑豹義從擴充到一營人馬,樓麓,恒祭爲軍司馬和假軍司馬,弧鼎,棄沉兩人爲軍候。射虎回到玉石的部隊頂替恒祭任軍候。
由于鮮于輔的燕趙部曲都是漢族士兵,所以李弘特意安排張郃,文醜到鮮于輔手下任軍候,将原來的三曲部隊折成了五曲,每曲六百人。
高覽因爲需要養傷,所以李弘暫時把他安排在田重手下,随後衛屯一起行動。
第二天,李弘率部出發,帶着大部隊浩浩蕩蕩向瘿陶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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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飛一般沖進張牛角的大帳。
“大帥,豹子軍動了。”
張牛角正趴在案幾上寫文書,聞言擡頭看了一樣斥候,不緊不慢地問道:“全部出動了。”
“回大帥,他們的大營已經撤了。前軍鮮于銀部已經趕到周山莊。”
張牛角揮揮手,斥候飛速退下。
張牛角俯身拿起地圖,攤到案幾上,仔細看了一下,嘴裏喃喃自語道:“我就不信你不來。”
随即大聲喊道:“命令各部,午時開始,發動攻擊。”
黃巾軍二十萬大軍分成四部,将瘿陶城圍了個水洩不通。張牛角親自率領大營駐紮在西門。褚飛燕部在北門。白繞和五鹿的部隊在南門。楊鳳來得最早,他多繞了一點路,部隊駐紮在東門。
黃巾軍已經圍城三天,卻遲遲沒有發動攻擊。
五鹿五十多歲,身材消瘦,須發皆已灰白。一般來說,人年紀越大,yu望應該越少,但五鹿不是,他希望自己能夠重振太平教,能夠領導黃巾軍。
五鹿之所以叫五鹿,是因爲他是個出家道人,法号叫五鹿。他是真正的太平教道士,曾經跟随張角雲遊天下許多年。他雖然不是張角的八大弟子之一,卻是張角收錄的最早一批入教門徒,在太平教中資格非常老。就是因爲這一點,他非常不服氣張牛角出任黃巾軍的大首領。
張牛角也不是張角的八大弟子之一,隻是太平教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而已。他有什麽資格做黃巾軍的大首領,他連太平教的教義都似懂非懂。五鹿認爲,自己才是太平教的繼任者,隻有自己,才真正有資格做黃巾軍大首領的位子。所以他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總想找個機會把張牛角推下大帥的位子。
結果他稍一動作,就惹了一身的禍,差一點連老命都丢了。在得知張牛角北征大敗之後,他認爲自己攫取黃巾軍大首領的機會來了,立即命令自己的幾個弟子,尋找借口,不發糧草給白繞和王當。結果王當部被圍殲,白繞部被迫放棄襄國,逃進了太行山。随後他就倒黴了。他沒有想到褚飛燕的部隊到得那麽快,自己立即就被王當率軍包圍了。要不是王當顧忌他是張角的弟子,太平教的前輩,而且還有許多黃巾軍的首領紛紛出面幫他講話,早就把他火拼了。
幸好張牛角回來的及時,殺了五鹿的幾個弟子,平息了這場風波,沒有給黃巾軍造成更大的損失。但張牛角北征的十八萬大軍被全部殲滅在幽州戰場上,還是沉重打擊了黃巾軍。
張牛角沒有下台,那要感激褚飛燕和楊鳳。褚飛燕和楊鳳兩人加在一起有十幾萬部隊,黃巾軍中沒有人撼地動他們。白繞雖然也号稱十萬部隊,但他最多隻有二三萬人可以拿的出手,其他的士兵都是拿着木棍,鐵耙的難民,是跟在他後面混飯吃的。雖然白繞和一些小首領支持五鹿,但沒有實力,說什麽都是廢話。
白繞一早就來喊他喝酒。白繞是富家子弟,生活一貫奢侈,到了黃巾軍,他也沒有改掉這些習慣。
“大師,你在想什麽?”白繞笑道:“剛剛打了勝戰,殺了郭典,如果再過幾天我們打下瘿陶,殺死馮翊,今年好日子就來了。”
“白帥難道沒有看出來,大帥這是在排除異己嗎?”五鹿冷冷一笑,慢悠悠地說道。
白繞大笑,指着五鹿的鼻子道:“你想得太多了。在孤鴻嶺,大帥命令我們在側翼進攻,損失并不大嘛。這次我們在南門佯攻,損失肯定也不會太大。你想什麽我知道,隻是時機未到,時機未到啊。”
五鹿看着他,小聲問道:“還有時機嗎?”
“當然有。”白繞笑道,“上次要不是你幫我一把,我的部隊早在襄國打完了。所以這個忙我一定會幫你的。”
他喝了一口酒,繼續說道:“現在我們兩個人的兵力加在一起,和褚帥的部隊相比,實力上要差一截。但這戰一打完,情況就不一樣了。你看,無論是攻城,還是阻擊豹子軍,褚帥的部隊都是主力。張牛角自己沒有部隊,隻好拿他這個義子的部隊沖鋒陷陣。大戰過後,褚帥的部隊肯定損失慘重,所剩無幾。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把楊帥拉過來,再聯合一幫黃巾首領,逼迫張牛角讓出大首領的位子。”
五鹿苦笑了一下,說道:“你是不是酒喝多了,出的這都是什麽狗屁主意。到了那個時候,大帥連戰連捷,殺郭典,殺馮翊,聲望如日中天,甘心情願投靠他的人就更多了。誰會跟我?你會嗎?”
白繞望着他,心災樂禍地笑道:“那你說怎麽辦?總不至于派人殺掉張牛角吧?”
五鹿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四下看了看,怒聲說道:“你想幹什麽?這話也能說?”
這是大帳外傳來侍從的叫聲:“大師,白帥,大帥有命令送到。”
白繞揮手示意傳令兵退下,展開案幾上的地圖,指着下曲陽方向說道:“大師,你說豹子有這麽蠢嘛。他難道看不出來這瘿陶城,就是誘他入籠的陷阱。”
五鹿輕輕抿了一口酒,滄桑的老臉上閃過一絲無奈,低聲說道:“他當然不蠢。大帥父子兩個人在黃巾軍中都是用兵高手,結果兩個人都栽在了他手上。十八萬人。”五鹿搖搖頭,歎了一口氣道:“就是皇甫嵩當年也沒有這個本事,三兩下就吃掉十八萬人。我擔心大帥父子報仇心切,這次還會栽在他手上。”
“哦?”白繞驚訝地問道:“你爲什麽這麽說?”
“大帥想一箭雙雕,就怕雕沒射到,反而被雕啄瞎了眼睛。他設的這個局,有一個緻命漏洞。”五鹿故作莫測高深的樣子,緩緩說道。
白繞“噗嗤”一笑,随口說道:“你是指糧食?”
五鹿驚訝地望着白繞,頓時覺得自己很蠢,好象别人不用腦子都能看出來的問題,自己還在故作深沉。
“你以爲大帥不知道嗎?打下瘿陶我們就有了足夠的糧食。問題的關鍵不是糧食,而是我們能不能在下雪之前打下瘿陶。”白繞望着案幾上的地圖,憂心忡忡地說道:“如果大帥又想打豹子,又想打瘿陶,那才是這個局的緻命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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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飛燕正在大帳内和楊鳳下棋。
他們的棋術都是經過太平教教主張角親自指導的,水平非常高。兩人當年都是七十二方小渠帥之一,是張角親自從自己的徒子徒孫中挑選出來的。張角非常欣賞他們的才華,認爲他們将來都是黃巾軍的中堅力量。
楊鳳在黃巾軍中也有個外号,叫九頭鳥。他和褚飛燕年紀相仿,長相英俊,武功也好,但他比褚飛燕更聰明,爲人圓滑乖巧,心計深沉,而且手段非常狠辣。黃巾軍中許多老一輩的首領都不喜歡他,認爲他太過暴戾,所以他在黃巾軍中的口碑和地位一直不如褚飛燕。
楊鳳會打仗,而且不比褚飛燕差,這在黃巾軍中人人都知道,但他和褚飛燕是生死之交,就沒有幾人知道了。
接到大帥的口信之後,兩人繼續下棋,就象沒事一樣。
“栖之,你怎麽看?”褚飛燕落下一枚黑子,終于忍不住,輕聲問道。
“豹子來了,血戰開始。”楊鳳笑着說道。
褚飛燕看了他一眼,慢慢說道:“這次你就再幫一次。吃掉了豹子,冀州就任我們縱橫了。”
楊鳳望了他一眼,慎重地問道:“你有把握嗎?我們從來沒有和成軍的騎兵作戰過,更沒有和一萬多人的騎兵大軍戰鬥過。左帥的部隊絕對是黃巾軍中的絕對主力,但他的三萬人在督亢亭全軍覆沒,可見風雲鐵騎的厲害。這種沒有把握的戰你敢打?”
“我仔細研究了漢軍和匈奴騎兵多次交戰的過程,認爲自己有把握。”褚飛燕看着楊鳳的那雙大眼睛,滿懷信心地笑道:“豹子既然敢來,我就有辦法叫他回不去。但是,如果我和豹子交戰,我的部隊就要全部投上去了,所以我們必須依靠你的部隊打下瘿陶城。”
楊鳳望着棋盤,沒有做聲。
“五鹿大師的心思我們都知道。白繞這個人搖擺不定,讓人琢磨不透。現在能指望他們牽制一部分兵力就不錯了。我們是兄弟,你給我一句話。答應,我就和豹子幹一場。不答應,我就立即打下瘿陶城,放棄圍殲豹子的行動。”
楊鳳久久地望着棋盤,依舊不做聲。
“栖之,難道我還會故意陷害你,讓你損兵折将嗎?”褚飛燕嚴肅地望着楊鳳,慢慢說道。
楊鳳眉頭一挑,一雙大眼望向褚飛燕,目光中充滿了懷疑和猜忌。現在張牛角的部隊基本上沒有了,黃巾軍中就剩下褚飛燕和楊鳳擁有強勁的實力。如果這次戰鬥楊鳳的部隊被打慘了,褚飛燕就是黃巾軍中的老大了。
楊鳳拿起一粒白子,輕輕放落棋盤,鄭重問道:
“我們是兄弟嗎?”
褚飛燕感覺他話裏有話,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回道:“生死兄弟。”
“那你告訴我,大帥是不是有意把大首領的位子傳給你?”
褚飛燕霎時心神巨震,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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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