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天空,驕嫩的太陽,潔白的浮雲,黑白相間的山林,銀色的河流。冬日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的甯靜安逸。
衛政站在城樓上,望着冰封的涴水河,面無表情。
伏擊豹子軍失敗之後,褚飛燕一言不發,帶着主力部隊趕到常山去了。現在整個奴盧城隻有五千人馬,安熹城兩千人馬。雖然部隊不多,但守城不同于攻城,這些人馬已經足夠了。
豹子軍在蠡吾大營裏整日操練軍馬,沒有任何準備攻擊的迹象。據斥候們的回報說,敵人天天都在演練步騎聯合攻擊的戰術,好象沒有攻城的打算,到目前爲止,還沒有看到他們從後方運來一具攻城的器械。難道豹子軍放棄了攻打奴盧城?
從常山傳來的消息非常不好。黃巾軍首領白繞因爲補給問題沒有得到徹底解決,他的部隊至今還待在太行山下遲遲沒有開到戰場。
牽制邯鄲黃巾軍的钜鹿郡太守馮翊聞知郭典的部隊步步敗退,趕忙退守高邑城,分兵援救。郭典得到援軍之後,立即發動反攻,又把黃巾軍打得步步後退。張牛角的部隊現在已經退到真定城了。
由于張牛角的威信和褚飛燕的實力,黃巾軍各部首領雖然暫時俯首聽命于張牛角,但他們内部之間的矛盾根本沒有得到解決,各支部隊之間缺乏真誠的信任和默契的配合。如今黃巾軍的形勢越來越嚴峻,長此下去,恐怕要出變故。
由于黃巾軍和官軍再度開戰,真定城附近的流民無處安身,隻好冒着嚴寒北上趕到暫無戰火的中山國。現在奴盧城内外,流民已經達到了幾萬人。餓死、凍死和病死的流民屍體随處可見。
衛政命令手下在城裏和城外各設了十個爐竈,上午和下午各煮一次稀粥救濟災民,盡量減少百姓的死亡。這也是黃巾軍唯一可以幫助他們的。
“大人,早上的稀粥已經沒有了,但至少還有一半人沒有吃到,難民們在城裏城外吵嚷不止,怎麽辦?”負責救災的放糧官急步跑上城牆,跪在衛政面前說道。
衛政收回遠眺浣水河的目光,苦笑一下道:“你說怎麽辦?我能有什麽辦法?”
“大人,再放一點糧出來吧。最近這幾天流民蜂擁而至,越來越多,那點糧食摻再多的水也不夠吃啊。”放糧官低聲哀求道。
衛政慢慢蹲下來,望着放糧官痛苦的面孔,無奈地說道:“一旦官軍攻城,就不是一天兩天的問題,而是幾十天,幾個月的問題。到了那個時候士兵們吃什麽?喝水度日嗎?”
“大人,這樣下去,城裏城外要死上幾萬人的。大人,你忍心嗎?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窮人,都是一樣的。”放糧官大聲叫道。
“不行。”衛政硬梆梆地丢下一句話,頭也不會地走下了城牆。
城門洞下,街道上,到處都是逃難的流民,一個個衣裳褴摟,饑腸漉漉,老人的哀叫和孩子的哭聲令人慘不忍睹。衛政心裏一陣陣抽搐,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要開倉放糧。但他的确沒有這個權利,也沒有那麽多糧食。
“把他們都趕出城,都趕走。”衛政突然回過頭來,對身後的侍從們叫道。
侍從們驚呆了。
“大人,把他們趕出去,夜裏會有更多的人被凍死。大人……”一個大膽的侍從大聲叫道。
“命令士兵們立即散到城中各處,把流民全部趕走。”衛政冷冷地看了那名侍衛一眼,不帶任何感情的又說了一遍。
“大人,你這是要他們死啊。”一個年紀較大的侍從跟着叫道。
“如果現在官軍來攻城,這麽多人擠在城裏,連搬運武器的路都找不到,怎麽守城?”衛政沉默了一下,繼續說道,“也許,我們活不了幾天了。”
侍從們默然無語。
奴盧城突然之間陷入了瘋狂之中。
城中的士兵無奈地驅趕難民,城中的難民自然不想出城。在寒冷的城外,沒有禦寒衣物,沒有食物,不死才是怪事。城裏頓時沸沸揚揚地鬧了起來。城外的難民一聽說黃巾軍士兵要驅趕他們,擔心黃巾軍士兵随時關閉城門,大家急急忙忙往城裏擠去。白天到城外,主要還是想弄碗稀粥喝喝,都擠在城裏,更喝不上嘴了。
一時間,城裏城外,城門下,街道上,無處不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吵鬧聲,嘶叫聲,震耳欲聾。守在城門處的士兵恐怕被憤怒的流民打死,都退到了城牆的樓道上。
時間不長,城門就被完全堵死了。城外的人要進來,城裏的人被驅趕着要出去。随之通往城門的幾條街道都被人群堵了個水洩不通。
難民被擠的無處容身,開始順着樓道往城牆上爬。守城的黃巾軍士兵開始還拿着刀槍準備阻擋,但随即就被洶湧的人群推的連連倒退無法立足。人流突然找到渲瀉口,立即從城門的兩邊迅速往城牆上爬去。再不離開城門,估計要被擠死了。
城樓上漸漸地站滿了難民,而且還在不停地往兩邊城牆上延伸。黃巾軍士兵面對手無寸鐵的難民,徒呼奈何。吃不飽已經沒有辦法了,現在連晚上待在城裏睡覺都不允許,還怎麽活啊。
突然,城外的難民象發了瘋了一樣,從幾百步之外的樹林裏,山崗上,平地上,沒命地呼号着,奔跑着,四散而逃。他們看到城門的入口處被死死堵住,掉頭又沿着護城河狂奔而去。城門附近的難民有的因爲恐懼,雖然莫名其妙,但也緊随其後狂奔而去;有的茫然失措,癡呆呆地望着,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地面開始在顫栗,枯草上的殘雪開始在抖動,樹枝上的積雪開始飄落,遠處,隐隐約約傳來越來越大的轟鳴聲。
一杆火紅色的黑豹大旗突然沖入人們的眼睛。
衛政坐在府衙的書房裏,看着樊籬派人送來的文書。
樊籬帶着兩千人馬守在安熹。由于樊籬錯誤的誘敵方法,直接造成了重雲山伏擊行動的失敗。褚飛燕沒有怪罪他,甚至連一句責罵都沒有。褚飛燕仰天長歎。離開安熹,離開奴盧,他都沒有說一句話。樊籬守安熹,衛政守奴盧,都是他事先安排好了的。他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神情沮喪。樊籬很痛苦,一直自責不已。
衛政被一陣由遠而近,飛奔而來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心髒頓時跳了幾下,接着又跳了幾下。
衛政自嘲地笑了。戰打得越多,膽子也就越小了。
“大人,豹子軍打進來了……”
吼聲穿過院子,透過窗戶,沖進衛政的耳中。
衛政頓時腦中一片空白,呆住了。
他的耳中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聲音,隻有自己心髒的跳動聲清晰可聞,一下一下,就象戰鼓聲一樣,沉重而渾厚,聲聲重擊在心裏。
他的侍衛象受驚的野馬一樣,“轟”的一聲撞開房門,帶進一陣凄冷的寒風。
“大人……”
衛政面色蒼白,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手中依然拿着那卷竹簡。
“大人……”
“大人,豹子帶着騎兵大軍突然出現在西城門。當時我們正在驅趕流民,城裏城外一片混亂,根本沒有防備。現在他們已經殺進西城們。”衛政好象沒有聽到一樣,低頭看着手上的東西。
“大人,快走吧,我們現在還來得及撤出去。”
衛政再次擡頭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你們逃吧。我太累了,太累了。”
李弘站在城樓上,望着城裏城外的流民,聽着凄慘無助的叫喊,心都在滴血。
打仗,這就是打仗的後果,這就是黃巾軍揭竿而起的後果。這種場面難道就是黃巾軍願意看到的,是張牛角喜歡看到的嗎?李弘真的覺得無法回答。
張純的憤怒,審配的蔑視,不停地在他的腦海裏翻滾。參加黃巾軍的人是因爲窮,因爲不公正,因爲自己是賤種,所以要戰。而剿殺黃巾軍的人是對的嗎?是公正的嗎?那麽爲什麽有的人生下來就高貴,就富有,就可以爲所欲爲;而有的人生下來就下賤,就貧窮,就遭受ling辱。天下的人爲什麽不一樣?爲什麽富有的人可以盤剝貧窮的人?爲什麽有權有勢的人可以任意蹂躏宰殺下賤的人?難道人還沒有生下來就已經有了貴賤之分嗎?
李弘不明白。他自己就是奴隸,他知道貧窮是什麽,下意識裏他認爲黃巾軍沒有做錯什麽。但現實是殘酷的,黃巾軍并沒有用什麽有效的手段來改善這一切,相反,他們就象蝗蟲一樣,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用極其血腥殘忍的手段毀去這一切。結果窮的人更窮,欺壓他們的人更加兇狠地拎起屠刀,肆意的宰殺。
黃巾軍因爲仇恨而暴力毀滅,既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敵人,更毀滅了這個不公正的天下。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如今蒼天已經奄奄一息,黃天也快死了。而最後承擔這個毀滅後果的,卻是無辜的百姓,千千萬萬的賤民。
黃巾軍的做法對嗎?它的确是對的。它報仇了,它洩恨了,它報複了不公正的老天。錯嗎?它的确也是錯的。它所有的收獲,都是建立在千千萬萬百姓的痛苦之上,建立在無辜百姓的生命和血淚上,它和敵人一起把無數的百姓推向了災難更加深重的黑暗,沒有盡頭的黑暗。
黃巾軍準備了十幾年時間,預謀已久,爲什麽沒有一個通過暴力而改善百姓生活的辦法,卻隻有通過暴力而毀滅一切的手段呢?張角,張牛角都不是一般人,才智武力都很超群,爲什麽就沒有想到這一步?還是想到了卻沒有時間做?
大概是敵人太狠了,根本就沒有給他們時間和機會。想想皇甫嵩殺了他們二十多萬人,自己,殺了他們十幾萬人。想想審配那張剛毅倔犟的面孔,那種根深蒂固不可動搖的思想,想想天下又有多少象審配一樣的權貴官僚,門閥世族。任黃巾軍有三頭六臂,也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李弘突然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能力改變眼前的這一切。黃巾軍上百萬人都無力撼動這個不公正的蒼天,自己又能幹什麽?自己就是人世間的一粒塵土,一粒随風而逝的塵土,一粒渺小而又沒有任何作用的塵土。百姓也罷,黃巾軍也罷,世族官僚也罷,大漢國也罷,和自己又有多大關系。李弘突然之間心灰意冷,再也沒有任何念頭。
“子民……”
喊聲驚醒了李弘。他從沉思中收回心神,望向鮮于輔。
“子民,奴盧城已經被我們控制。黃巾軍司馬衛政投降,兩千多名黃巾軍士兵被俘虜,其餘的都趁亂跑了。”
“我們損失如何?”李弘急切地問道。
“沒有損失。”鮮于輔笑道,“校尉大人神機妙算,我們不費一刀一槍就拿下了整個奴盧城。”他沖着李弘欽佩地豎起大拇指,“跟在你後面打仗,不服你都不行。”
李弘一把推開他的手,摟住他的肩膀笑道:“羽行兄,先别誇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不行?”
鮮于輔警惕地望着他,摸着自己的三绺長須,問道:“你說。”
“開倉放糧。”
鮮于輔沉吟了半天。他望望城裏城外的難民,爲難地說道:“子民,你把糧食全部用完,部隊的軍饷和補給怎麽解決?冀州牧郭大人知道你打下了中山國,攻占了奴盧,肯定認爲我們奪取了黃巾軍的大量戰利品。在冀州财政拮據的情況下,恐怕他不會再撥給我們軍饷和糧食了。”
李弘奇怪地問道:“我赈災放糧有錯嗎?他憑什麽不給我軍饷和糧食?冀州沒有,他可以向朝廷,向天子要嗎?”
“子民……”鮮于輔掙開他的手,面對着他,嚴肅地說道,“現在情況不一樣,冀州也好,朝廷也好,财政都非常拮據。因爲打仗,不管是黃巾軍還是我們,物資消耗都是成倍成倍地增長。你知道現在一斛谷物值多少錢嗎?”
“那他們怎麽辦?看着他們餓死嗎?”李弘指着城下的難民,厲聲吼道。
“子民,我們可以和黃巾軍一樣,天天煮一點稀粥救濟他們一下。隻能這樣了。”鮮于輔知道李弘的心性,雖然李弘發脾氣,但他毫不在意,堅持自己的原則。他現在是幽州府的功曹從事,有些事他要負責任的。
“那會有人餓死的。”李弘叫道。
“沒有部隊,就會有更多的人餓死,你知道嗎?去年冬天,冀州餓死了十幾萬人,有誰開倉放糧了?就是威名遠揚的皇甫将軍,他也沒有開倉放糧嗎?”
李弘驚訝地問道:“爲什麽?”
“因爲他們吃飽了,馬上就會加入黃巾軍來打我們。”鮮于輔理直氣壯地說道。
李弘大罵一聲:“放屁。那下面都是老人,婦女和小孩,有多人強壯男丁?開倉放糧。”
鮮于輔急了,一把抓住他,大聲說道:“你這麽做,馬上就會有人上書朝廷,告你同情黃巾軍,甚至是和黃巾軍串通一氣。現在朝廷碰到這種事,一般都是不問青紅皂白,先抓起來再說。”
李弘怒氣沖天,舉手狂吼道:“我就放糧,誰敢抓我!”
“命令部隊,開倉放糧!”
衛政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士兵大步走進了庭院。這個人高大威猛,渾身上下有一股淩厲的殺氣。他衣裳單薄,身上的皮甲不但破舊,還打着布丁。
衛政的心跳突然加劇。他是不是豹子身邊的侍衛,過來提審自己的。接着他就聽見那個彪悍的士兵和守在自己書房門口的守衛大聲說笑着,好象他們很熟悉。
衛政輕輕拉開房門。
“我是李弘,特意來找司馬叙叙。”
衛政大吃一驚。他就是豹子。
遲疑間,李弘已經大步走了進來。衛政趕忙要下跪,李弘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笑着說道:“免了,我還有事要求你。”
這次攻打奴盧城,李弘籌謀已久。
趙雲和張郃對中山國的地形道路都比較熟悉,郦寒從常山國帶出來的一百多名士兵都是本地人,他們的說話口音和習慣都和當地人一樣。李弘利用他們不會被人懷疑這一點,讓鄭信,鐵钺,雷子三人和他們一起趕到奴盧城附近的縣城村莊,煽動召集沿途的流民,全部集中到奴盧城去讨吃的。一旦奴盧城人滿爲患,黃巾軍的警惕性就會下降,鄭信他們就能找到奪取城門控制權的機會。
李弘命令玉石和鮮于銀兩部人馬依舊在蠡吾大營駐紮,而且天天出營訓練,麻痹黃巾軍的斥候。自己帶着鮮于輔和閻柔兩部人馬秘密趕到奴盧城。考慮到奪取城門之後可能要和黃巾軍進行巷戰,所以李弘特意帶上了以步兵爲主的鮮于輔的燕趙部曲。
李弘和鄭信約好,在早上吃飯的時間前後,難民最多秩序最混亂的時候展開突襲。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這個時候衛政命令士兵驅趕城中難民出城。場面的極度混亂幫了豹子軍一個大忙。
豹子軍兵不血刃,占據了奴盧城。
“兩次了,爲什麽你的運氣都這麽好?”衛政坐在李弘的對面,苦笑道。
“兩次?”李弘奇怪地問道,“我們什麽時候還交過手嗎?”
“在重雲山,褚帥埋伏了五萬人馬,就等着你們過去。”
李弘渾身打了個冷戰,一股涼意從背心直沖腦門。他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如果不是樊籬這個笨蛋帶着百姓一起走,你敢說你的部隊不過重雲山?”
李弘苦笑。好運氣,真的是好運氣。
“我找你,就是爲了這個樊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