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勃然大怒。
他一再囑咐鄭信密切注意巨馬水西岸褚飛燕的動靜,結果還是給人家偷偷跑了過來,而且還是到了自己的鼻子底下才發現。
他張口想罵,但看到鄭信懊惱的樣子,他又罵不出來。
他狠狠地把手上的圓盾砸到地上,随即不解氣,再飛起一腳将圓盾踢得騰空而起。
“命令部隊,立即向九裏河方向撤離,全速撤離。”
“帶上所有傷兵,一個都不準丢下。”
急促的牛角号聲霎時間沖天而起。
正在各處集結的騎兵戰士突然加快了速度,大家就象被馬蜂追着一樣,一個個火燒火燎的,紛紛打馬向兩邊的小樹林裏跑去。
“子善,子善……”
顔良飛步跑來。
“你和弧鼎,棄沉立即帶上黑豹義從,趕到九裏亭方向,遲滞敵人行進速度。”
“大人,那你……”顔良遲疑了一下,心想我是你的侍衛,這個時候你叫我到處亂跑,對不對?
李弘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即恨恨地罵道:“你哪一次打仗在我身邊?你那把刀還是我幫你搶回來的。滾吧,自己小心點。”
顔良高興地答應一聲,轉身飛跑而去。
黑豹義從早就集結完畢,正準備撤走休息。接到命令,弧鼎,棄沉和顔良立即帶着三百多兄弟,趁着夜色向九裏亭方向狂奔而去。
李弘默默地看着黑豹義從消失在遠處的樹林裏。
“子民,這也沒什麽可生氣的,我們的主要目的都已達到,撤軍也無不可。”鮮于輔看他情緒平靜了一些,走到他身邊說道。
“僥幸。”李弘回過頭來,感慨地說道:“如果我現在帶着部隊正在沖殺黃巾軍的車陣,短時間内就很難撤回來。一旦給褚飛燕堵上,損失一定慘重。”
随即他笑道:“是你有運氣,還是守言有運氣?”
鄭信站在鮮于輔的身後,看到李弘情緒穩定下來,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才放了下來。他長時間和李弘待在一起,知道他脾氣發起來非常大,但立即就會雨過天晴,和沒發生過一樣。
“我有什麽運氣?”鄭信奇怪地問道。
“我一再囑咐你這事,但你還是沒有做好。你是一個老斥候了,應該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我們既然能偷偷跑去襲擊左校,褚飛燕當然也能偷偷跑到九裏河來襲擊我們。這個失誤太可怕了,可一不可二。你沒有發現褚飛燕的部隊偷偷過河,我不怪你,畢竟路程太遠。但褚飛燕的部隊秘密潛行到九裏亭,你才發現,這就是你的責任。”
“僥幸的是我們沒有和敵人糾纏在一起,進退自如。雖然九裏亭距離隻有我們五裏,但我們尚有足夠的撤退時間。如果我們正在和敵人激戰,你現在才把消息送來,我們豈不要被敵人前後夾擊,大敗而逃。”
“因爲你們斥候的失誤導緻部隊被敵人包圍,戰敗,我不殺你殺誰?”
鄭信看到李弘嚴肅的表情,心裏頓時一顫。兄弟歸兄弟,如果打了敗仗,死了許多士兵,看樣子李弘還是會毫不留情地殺了自己。軍法無情。
“子民,褚飛燕頗會用兵,今年黃巾軍在他的指揮下,攻城拔寨,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橫掃常山,是個非常厲害的黃巾軍首領。鄭軍候的手下都按正常辦法偵察,可能被他欺騙了。”鮮于輔随即替鄭信開脫道。
李弘望望鄭信,這個和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一年多來,曆經大戰,比去年在盧龍塞的時候成熟多了。李弘想起兩人跳進濡水河相攜而逃的情景,随即又想起了死在河邊的小刀,吳八等戰友。
李弘心裏一痛,勉強擠出幾絲笑容對鄭信道:“去查查。下次要注意了。今天你運氣好。”
鄭信趕忙答應一聲,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李弘幫助鮮于輔上了馬。鮮于輔看他沒有上馬的意思,趕忙問道:“子民,你什麽時候走?”
李弘朝他揮揮守,笑着說道:“羽行兄,你先走吧,我等子善,弧鼎他們回來,一起走。”
鮮于輔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麽,打馬離去。
李弘看看站在一邊的侍從,傳令兵,号角兵,突然雙手一拍,大聲叫道:“我們來吓吓張牛角,你們看怎麽樣?”
大家奇怪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吹号,吹沖鋒号。張牛角一聽,肯定緊張。”
十幾個人被他的神情逗笑了,緊張的心情立即一掃而空。
黃巾軍士兵等了很長時間,都沒有看到敵人沖下山崗,心裏都很詫異。但敵人騎兵的厲害實在太讓人恐懼,所以大家不但沒有懈怠,反而更加戒備了。
天色就在等待中悄然變黑,對面山崗上的敵人慢慢地被黑夜吞噬了。又是一個漆黑的夜晚。
張牛角和左彥站在河堤上,一動不動,豎起耳朵仔細聽着遠處黑暗裏的動靜。
突然,牛角号聲再度響起。
黃巾軍士兵心髒一陣狂跳。張牛角和左彥也頓時緊張起來。随即兩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狐疑的目光。此時山崗上響起的并不是沖鋒号,而是報警好,密集而急促的報警号。然後就是人喊馬嘶的巨大嘈雜聲,漸漸遠去的戰馬鐵蹄聲。
難道豹子突然撤走了?
左彥面露喜色,大聲叫道:“是不是褚帥的部隊趕來了?”
張牛角搖搖頭:“不會。他應該在半夜出現。”
左彥頓時有些洩氣,嘴裏嘟噜道:“會不會是張白騎打來了?”
“如果他們的腳步慢一些,豹子再派一支部隊阻擊一下,倒是有可能。”張牛角沉吟着說道。
但是他們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這個時候,張牛角更不敢主動出擊。所以,隻有等待。
天色越來越黑。剛剛開始還能看到幾十步遠的地方,後來卻隻能看到十幾步了。
左彥在河堤上來回踱步,心裏非常着急。張牛角一動不動,象山一樣。
山崗上突然再次傳來巨大的沖鋒号聲,一聲接一聲,夾雜着淩亂的馬蹄聲。
左彥吓了一哆嗦,大聲叫起來:“大帥,這次敵人真的進攻了。”
張牛角沖他搖搖手,神色凝重地說道:“不是。好象是豹子軍在山頭上重新集結。”
“不是我們的援軍來了?”左彥失望地問道。
漫長的等待。時間流逝得非常非常慢。
黃巾軍的陣地上啞雀無聲,戰場上死一般的寂靜。偶爾有幾匹馬在黑夜裏輕嘶幾聲。
黑夜和豹子軍所帶來的恐懼深深地印記在每一個黃巾士兵的心底。他們睜大了雙眼,極力望向黑夜深處。即使身在車陣裏,他們也沒有絲毫的安全感。
突然,黑夜裏傳來驚天動地的戰鼓聲。
戰鼓聲渾厚而激烈,重重地撞擊在黑暗裏,傳遍了荒野和夜空。
士兵們緊張得幾乎崩潰的神經突然受到刺激,頓時如遭重擊,差一點窒息過去。
張牛角皺着眉頭,臉色極其難看。左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極力平息自己心裏的緊張。
“大帥……”
夜空裏終于傳來巨大的叫喊聲。那是十幾個人同時叫喊才能發出的巨大聲音。
“褚帥到了……”
張牛角面色如土,沮喪地低下了頭。
左彥閉上眼,一個勁地搖着頭,他感覺自己渾身無力,幾乎站不住了。他趕忙一把扶住身後的車轱辘,撐住自己的身體,仰天長歎。
黃巾軍士兵先是驚愣,接着就象炸了營一樣發出了一聲巨響,巨大的吼聲幾乎把黑夜撕了個粉碎。士兵們不停地叫着,吼着,跳着,任由淚水傾洩而出。許多士兵無力地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苦起來。巨大的壓力幾乎摧毀了他們的意志。
張牛角瘦多了,面色焦黑,眼窩深陷,看上去非常憔悴,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
褚飛燕心裏一酸,眼眶頓時紅了,淚水差點滾了出來。
他跪在了地上。
張牛角緩緩走過去,拍了拍他低垂的頭,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容。
“你來早了。”
褚飛燕沒有做聲,趴下去恭恭敬敬給張牛角磕了三個頭。
張牛角沒有阻擋。等他行禮完畢,張牛角把他扶了起來,繼續說道:
“你來早了。”
褚飛燕苦笑了一下,說道:“大帥,我遇見了張帥。”
張牛角眉角一挑,冷笑一聲,淡淡地問道:“他人呢?他的部隊呢?”
褚飛燕退後一步,躬身說道:“大帥息怒。我讓他趕回定興渡口,幫助孫帥看押糧草辎重去了。”
張牛角面色一暗,非常痛苦地望了一眼身邊的左彥。一切如他們所料,張白騎全軍覆沒。褚飛燕不提張白騎的部隊,卻說他讓張白騎去了渡口,很明顯是怕自己盛怒之下殺了張白騎。張白騎丢失全軍兩萬人獨自逃生,依軍律當然斬首。
左彥神情黯淡,有氣無力地問道:“張帥是在什麽地方被伏擊的?”
“就在九裏亭入口處,距此大約十裏。戰場上陣亡士兵的遺骸尚未掩埋。”褚飛燕低聲說道,“張帥心懸大帥安危,督促士兵連續奔跑四十裏,結果士兵們體力不支,被豹子軍伏擊,全軍覆沒。”
張牛角冷冷地“哼”了一聲,憤怒地說道:“所以你也心懸我的安危,一路跑來。”
褚飛燕望了一樣張牛角,不敢作聲,低下了頭。
“我就這麽無能嗎?我就守不到半夜嗎?張白騎全軍覆沒,并不影響我們的計策,你爲什麽還要這麽着急趕來,以至于功虧一篑?”
“你看看戰場上,幾萬人就這樣白白死了,你爲什麽要這麽做?”
張牛角激動地揮舞着雙手,怒不可遏。左彥趕忙上前拉住張牛角,小聲勸了兩句。
左彥下午已經知道了張牛角的計策。雖然他不同意張牛角如此行險用計,但他還是很佩服張牛角的用兵。
張牛角想消滅李弘,于是自己設下圈套,故意把大軍分成兩撥撤退,誘使李弘上當來攻。暗地裏他偷偷征調褚飛燕部秘密趕到撤退路線上埋伏,也就在這九裏河附近。這是撤退路線中途,前後都可以兼顧。
李弘攻擊任何一部,隻要被纏住兩三個時辰,另外兩路都可以及時趕到,包圍他的騎兵再加以圍殲。他們也考慮到了張白騎可能抵擋不住鐵騎的打擊,迅速被擊潰。所以他們還留了一手。
當李弘轉而全力攻打張牛角,根本不防備自己的背後時,褚飛燕率軍半夜悄悄趕到。此時無論雙方是在交戰,還是李弘的騎兵圍着張牛角,李弘都要遭到緻命的一擊。即使李弘不死,他的騎兵也會所剩無幾。
這本來是一個沒有漏洞的奇計,卻因爲褚飛燕不顧命令,心懸大帥安危,飛速趕來,結果形迹暴露,在黑夜即将來臨的時候,驚走了李弘。功虧一篑。
張牛角心痛。張白騎的兩萬人,自己這邊一萬五六千人,都因爲褚飛燕的提前行動,白死了。如果褚飛燕不是他一手帶大的,他真懷疑褚飛燕是不是故意的。
他的部隊和褚飛燕的部隊,楊鳳的部隊都是黃巾軍的主力,他的部隊人數最多,大約十二萬人。現在他的部隊除了守常山國的王當手上還有三萬人,就剩下孫親的一萬人,自己手上的一萬多人,其餘全部葬送在涿郡。他的部隊如今隻有五萬多人,實力大減。在黃巾軍中,他現在說話的份量要大打折扣。沒有實力,誰會聽你的話。
他帶了十五萬人攻打幽州,現在隻剩下三萬人左右,其餘将近十二萬人全部戰死。左校部三萬人,黃龍部三萬人,自己部下六萬多人全都戰死,慘敗啊,基本上也就是全軍覆沒。現在自己手上還有兩萬多人,黃龍舊部方飚一萬人,這就是北征軍的全部了。
如果撤走之前,能夠消滅掉李弘的豹子軍,也算是報了仇,給自己挽回了一點顔面,并且基本上摧毀了幽州的軍隊,這對明年攻打幽州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好處。
然而,一切都成了泡影。他的計策徹底失敗,不但沒有消滅掉豹子軍,反而遭到了更大的損失,部隊不但打光,顔面丢盡,而且自己在黃巾軍的首領地位也随着這次北征的失敗而變得岌岌可危。現在就算其他黃巾軍首領不提這事,他也自覺無臉繼續坐在這個位子上。
褚飛燕再次跪倒在地。
張牛角慢慢地平靜下來。
山崗上,河谷裏,河堤上,黃巾軍士兵點燃了幾百堆篝火,一則爲了照明,二則爲了取暖。士兵們在經過了最初的喜悅之後,開始打掃戰場,掩埋戰友的遺骸。
“燕子,你說說,爲什麽?”張牛角輕輕問道。
褚飛燕心情沉重,無話可說。他能說什麽?在路上他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李弘跑了,士兵們白死了,大帥陷入困境,黃巾軍也會因爲大帥的問題而陷入困境。但他心裏卻有一個非常頑固的念頭,他要救出大帥。
李弘的厲害不是誰能預測到的,所有輕視他的人現在全部都死了,都敗了。大帥制定的計策之所以冒險,就是因爲他是以自己的想法來揣測李弘,也就是說,他在心底裏還是認爲李弘不是一個夠強的對手。輕視對手往往死得都很慘,所以褚飛燕非常擔心。
如果李弘殺了大帥,那怎麽辦?自己将如何面對黃巾軍幾十萬将士,将如何面對張牛角的在天之靈。那個時候,即使突襲成功,殺了李弘,又有什麽意義?黃巾軍立即就會分崩離析,就象去年張角突然死去一樣,曆史将再一次重演,命運将再一次戲弄黃巾軍。
所以他聽完張白騎的話,二話不說,立即帶領部隊飛速趕往九裏河。就是死,也要救出張牛角,因爲在他的心裏,張牛角就是他的第二個父親。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出乎意料。你想得再多,做得再多,往往最後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爲什麽?”張牛角看他一直跪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象個白癡一樣,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吼。
“幾萬兄弟都死了,難道你連一句話都沒有嗎?”
褚飛燕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他擡起頭來,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叫道:“爹……”
“爹……,我隻是想救你,隻是想救你。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死啊……”
張牛角霎時間瞪大了眼睛。
他吃驚地望着褚飛燕,淚水立時就湧了出來。
李弘站在黑夜裏,望着九裏河上的火光,默默地想着心事。
顔良拿着李弘的牛皮缛子,輕手輕腳地走過來。
“大人,夜裏冷,早點歇着吧。”
李弘緊緊地裹了裹牛皮缛,笑着到:“謝謝你。子善,你去睡覺吧。”
“大人還不睡?”
李弘望望遠處地的火光,突然問道:“子善,你說現在張牛角正在幹什麽?”
“睡覺。”顔良脫口說道:“他累了一天,當然要睡覺了。”
“他現在一定沒有睡覺。”黑暗裏一個聲音笑着道。
鮮于輔和田重走了過來。
“聽說大人給黃巾軍打得拖刀而逃,可是真的?”田重笑着打趣道。
李弘大笑起來。顔良有點不好意思走到一邊。
“子民,張牛角睡不睡覺,對你很重要嗎?”鮮于輔随口問道。
“他睡了,說明他已經想通了,直接回中山國。沒有睡,說明他對涿郡還有想法。不過張牛角的确厲害,他竟然舍得用幾萬士兵的性命來打我風雲鐵騎。本來他是必勝之局,如果褚飛燕現在趕到九裏河,我們死定了。可爲什麽褚飛燕出現的時機那麽不恰當呢?”
李弘皺着眉頭,搖着腦袋十分不解地問道。
“如果他對涿郡還有想法,我們豈不是很麻煩?”田重說道:“現在我們部隊這麽少,怎麽攻城?”
李弘好整以暇地笑起來。
“不用攻城,我也有辦法把他們趕出幽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