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三月中,前大司農王瀚病逝。這位老人曾是孝靈皇帝朝的大司農卿,後來出任河東太守,爲北疆屯田成功做出了很大貢獻。孝獻皇帝到晉陽重建朝廷後,他因爲身體原因,逐漸淡出朝堂,但依舊爲朝廷的新政出謀畫策。最近幾年他卧病不起,幾乎被人遺忘。大将軍李弘親自主持了喪禮。北疆老一輩人越來越少,這讓李弘非常悲傷。
四月上,前丞相蔡邕病逝。大将軍悲痛之餘,再次親自主持了喪禮。蔡邕下葬之日,天子和長公主都參加了,李弘、李玮、徐榮、張燕四位輔弼大臣扶靈,文武百官随行送靈,送葬者多達數萬之衆,遠在洛陽的鄭玄大師也到長安爲老友送行。
蔡邕的病逝對李弘打擊很大,老先生大葬之後他便病倒了,國事盡數托付于大司馬徐榮。
小雨和風雪日夜照看,無微不至。長公主每天清晨時分悄悄趕到大将軍府,入暮才姗姗離去。半個多月後,李弘的病稍有起色,但這時荊州戰場上卻傳來了兵敗南陽的消息。李弘大吃一驚,急召徐榮問詢。
張繡率軍攻克西鄂後,屯兵夕陽聚,猛攻宛城,但他一直未能拿下距離西鄂城隻有十裏的博望小城,導緻大軍遲遲不敢傾盡全力發動正面攻擊。荊州援軍越來越多,而武關方向的王當、寥磊卻攻擊不力,在丹水一線裹足不前。張繡得不到王當的支援,迅速陷入困境,兵力上的劣勢讓他不得不放棄攻擊,轉而後撤西鄂,全力攻打博望,以形成對峙之勢牽制荊州軍,阻止荊州軍支援豫州戰場。
堅守于博望小城的是徐庶,他以兩千人的兵力拖住了劉辟和保曼的一萬大軍。西鄂城和博望城之間隔着一條淯水河,正是這條河葬送了劉辟的大軍。四月下,袁煕、韓荀突然主動出擊,猛攻西鄂,而蒯良、文聘則于當日深夜率軍沿着淯水河東岸急速推進,切斷了劉辟的退路,燒掉了淯水河上的浮橋,包圍了劉辟。叛軍裏應外合,以優勢兵力發動了圍殲,劉辟、保曼陣亡,一萬将士全軍覆沒。張繡、陸勉雖然全力援救,但前有袁煕的軍隊死纏爛打,後有淯水河爲阻,徒呼奈何。
現張繡已率軍退守魯陽,陸勉退守昆陽,荊州軍則全力攻打魯陽,試圖殺進穎川境内,救援袁譚。
“王當在丹水一線還沒有進展嗎?”李弘微微皺眉,非常不滿地問道。攻打荊州,武關方向的牽制攻擊極其重要,此次張繡大敗,主要原因就是因爲王當攻擊不力,沒有達到牽制目的,緻使大軍在宛城戰場上失去兵力優勢。
徐榮歎了口氣,搖搖頭,“王黑子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穎川辛辛苦苦打了好幾年,豈肯把功勞拱手送給鍾繇?這次他沒在鍾繇的背後出黑手就算不錯了。”
李弘冷哼了一聲,接着問道:“鍾繇大人可有最新戰報?”
“彭烈、雷重幾位大人都不錯,關鍵時刻把握得住,沒有和鍾繇對着幹。”徐榮把一卷竹簡遞給李弘,“鍾繇大人已經攻克了陳國,正在攻打汝南。目前袁譚損失巨大,軍心已失,敗亡就在眼前,豫州很快就能拿下。”
李弘匆匆掃了一眼戰報,“鍾繇大人拒絕分兵回援?”
“對,他建議急調洛陽吳雄的大軍南下支援魯陽,幫助張繡守住穎川。”徐榮說道,“另外,他希望朝廷能督促王當盡快突破丹水一線。隻要王當取得突破,威脅宛城,則魯陽之危自解。”
“看樣子,我們的選擇沒有錯。”李弘慢慢卷起竹簡,“此次能迅速拿下豫州,鍾繇大人居功至偉,隻是……”李弘擡頭看看徐榮,“你們是不是覺得他的功勞太大了,将來不好控制,所以在南陽戰場上拖他的後腿?”
徐榮神色如常,一言不發。李弘把手上的竹簡重重地放到了案幾上,“一萬條性命,這種事你們也敢做?到底是權力重要,還是将士們的性命重要?”
“如果沒有權力,死去的何止是一萬條性命?”徐榮淡淡地說道,“南陽戰敗,一萬将士陣亡,的确是個意外。這麽多年,勝仗一個接一個,很多将領以爲自己天下無敵了,個個目中無人,驕橫跋扈。這次也算是個教訓。”
李弘苦笑,心中痛苦萬分。變了,一切都變了。想當年,自己爲了尋找一條活路,左沖右突,甚至在冀州偷偷殺了小黃門左豐。現在事情倒過來了,自己和當年的一幫兄弟們爲了權勢,竟然也拿别人的性命不當一回事。沒有權柄的時候,天天想着保全自己和手下的兄弟,現在有了權柄了,又擔心失去權柄,不顧一切,甚至違背良心、違背律法禮制去做一些過去極其痛恨鄙視的事。變了,北疆人控制朝政後,開始迅速蛻變,開始爲了權柄也無所不用其極地打擊對手。朝堂之争永遠是那麽血腥,那麽無恥,那麽沒有良知和理智。難道我奮戰二十年,就是爲了屠殺自己的兄弟嗎?
李弘以手抵額,雙手輕輕地顫抖着,他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感覺自己的身體冰冷冰冷的。
“你不舒服嗎?”徐榮看到李弘臉色很難看,擔心地問道。
李弘搖搖頭,“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麽辦?”
“我和飛燕商量了一下,決定駁回鍾繇的建議。吳雄肩負拱衛京畿之責,洛陽大軍不能調動。南陽已經戰敗,王當如果突破丹水一線,随即會形成孤軍深入之勢,極易遭到叛軍圍攻,所以我們打算讓王當立即撤回武關。豫州戰局已定,袁譚旦夕之間就會敗亡,此刻鍾繇完全可以分兵回援魯陽、昆陽一線,他之所以不願分兵回援,是想乘勢逼近徐州,和呂布東西夾擊,以形成奪取徐州之勢,迫使朝廷再度讓步,放棄今年***羌之策,轉而全力支持他攻占徐州,再建功勳。”
“豫州拿下了,徐州拿下了,那接下來,鍾繇就會要求朝廷改變平叛之策,支持他繼續南下平叛……”徐榮的語氣漸漸冷肅,“這些人對西疆的看法根深蒂固,總是認爲西疆可有可無,總是認爲西疆保不住了,京都還可以遷到洛陽,他們就從沒有想過,大漢要想真正實現中興,首先就要牢牢控制西北兩疆。沒有西北兩疆的穩定,就不可能有大漢的中興,就不可能實現社稷的繁榮昌盛。”
“我已書告鍾繇,命令他立即分兵回援。”徐榮的口氣不容置疑,“另外,我還書告呂布,請他選擇适當的時機撤出彭城。現在豫州已經拿下,琅琊國也已經拿下,今年南方的戰打完了,西征大軍将在本月底攻擊涼州,請他們在朝廷規定的期限内結束戰事。”
“大将軍對朝廷的安排可有什麽意見?”徐榮最後問了一句。
李弘遲疑了片刻,緩緩說道:“從這次豫州大戰來看,鍾繇在穎汝一帶的影響力非常大,他一個人就能抵上十萬大軍,所以我認爲把鍾繇繼續留在豫州統領大軍最爲合适。襄陽有很多穎汝士人,鍾繇可以通過各種手段分化和招撫他們,将來,大軍打荊州的時候,可以事半功倍,就象這次打豫州一樣,可以取得驚人戰果。”
徐榮沉默不語,眼裏露出一絲不以爲然。顯然,他已打算豫州大戰結束後,把鍾繇調回京城了。
“子烈,你讓王當撤回武關,讓呂布撤出彭城,雖然理由冠冕堂皇,但大家心裏都有算,這可能會傷害穎汝士人,激化朝堂上的矛盾,反之,你如果讓鍾繇繼續留在豫州統領軍政大權,事情就會完全不一樣了,朝堂上的矛盾會因此緩和很多,這非常有利于大軍遠征西疆。”
徐榮考慮良久後說道:“大将軍,飛燕可能不會同意。以鍾繇在穎汝一帶的實力,隻要給他時間和機會,他會在軍中迅速培植自己的勢力,這會嚴重影響我們對軍隊的控制,如果将來尾大不掉,對我們是個威脅。”
李弘搖搖頭,“這隻是我的建議,你和飛燕再仔細商量商量。其實,鍾繇培植自己的勢力,無非是拉攏軍中将領,這對軍中将領在平叛結束後入朝爲卿有很大好處。要知道,本朝自光武中興以來,穎汝士人一直是朝堂上最大的勢力,如果軍中有一批将領能得到他們的支持,前途也是不可限量啊。”
徐榮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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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
五月上,在漢軍連續攻擊下,平輿城岌岌可危,城内軍心渙散,尤爲可怕的,平輿是許閥的根基之地,而許閥和袁閥之間一直仇怨頗深,最近袁譚又公開抓捕許靖,更是激怒了很多許閥士人,平輿城随時都有叛亂的危險。
袁譚決定撤退。漢軍雖然攻打平輿,卻沒有包圍平輿,顯然是想逼迫袁譚棄城而逃。對鍾繇來說,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要想迅速占據豫州全境,最好的辦法就是趕走袁譚,而不是和袁譚在平輿城打個你死我活。
平輿城的東、南兩道城門都可以撤退,往南撤不是到荊州就是到揚州,袁譚隻能寄人籬下,看别人的臉色過日子,而往東撤是沛國,可以把北疆軍吸引到徐州邊境,迫使曹操和自己攜手進退,這樣或許還有一線機會守住一國半郡,苟延殘喘。
五月初七淩晨,袁譚率軍倉惶而撤,急赴汝陰城,做出了南下揚州之勢。
鍾繇知道大勢已定,進城後,請許靖暫代汝南太守一職,安撫各城,同時命令李雲率軍駐守平輿。請何夔暫代陳國相,并命令子率率軍駐守陳縣。請劉獻暫代梁國相,命令審榮率軍駐守睢陽。自己和彭烈、雷重等人一起,領四萬大軍随後追擊。
五月初九,大軍趕到汝陰城。斥候禀報,袁譚大軍渡過了穎水河,正在往沛國方向奔逃。
鍾繇稍加考慮後,即刻書告呂布,我已擊敗袁譚,攻占了汝南、陳、梁三個郡國,現正在向沛國急進,不出意外的話,十天之内,我們可以會合于彭城,共擊曹操,乘勢一鼓而下,把叛軍趕到淮河以南。
彭烈很吃驚,“大人要打徐州?”
“這是打徐州最好的戰機了。”鍾繇指着地圖興奮地說道,“徐州東面是大海,西面是沛國,隻要攻占了沛國,徐州左翼防線就全部暴露。此刻曹操的大軍一部分正在彭城、郯(tan)城一線阻擊呂布、高順的大軍,一部分駐防于合肥、壽春一線防止江東趁火打劫,而徐州中部的下邳國幾乎沒什麽兵力,形同虛設。我們隻要一鼓作氣殺到下邳,切斷曹操的退路,叛軍必然全線後撤,徐州則唾手可得。”
雷重臉色微變,“大人,既然我們要打下邳,你爲什麽不把實情告訴呂布大人?”
“告訴了呂布,讓他持續猛攻彭城,策應我們打下邳,那打徐州的功勞就不是我們自己的了。”鍾繇笑着點了點地圖上的下邳城,“拿下下邳,攻占徐州的功勞就是我們的,而呂布雖然能趁機拿下彭城,但他的功勞遠比我們小得多。”
“大人,如果呂布大人突然撤出了彭城怎麽辦?”雷重急忙提醒道,“我們連續作戰,連續行軍,将士們疲憊不堪,而打徐州下邳又形同于孤軍深入,這時呂布大人在彭城、郯城一線的配合極其重要,萬萬不可爲了貪功而行此險着,置數萬兄弟的性命于不顧啊。”
“呂布不會撤。現在距離朝廷規定的期限還有一段時間,在沒有接到我們攻占豫州的消息之前,呂布也不敢撤軍。”鍾繇贊賞地看了雷重一眼,鄭重說道,“我們之所以要急速殺到下邳,是因爲我們隻要做出了攻擊徐州的态勢并且已經取得了攻占徐州的優勢後,朝廷就不得不答應我們攻打徐州的建議,并給我們足夠的攻擊時間。”
彭烈和雷重猶豫不決。拿下徐州再建功勳的誘惑太大了,而大軍的安全又讓他們非常擔憂,一旦此策失敗,麻煩就大了。
“如果呂布大人在彭城打了敗仗呢?”雷重突然問道。
鍾繇呆立良久沒有說話。張繡在南陽戰敗,主要是攻打宛城的左右兩路大軍在配合上出現了嚴重失誤。張繡聽我的指揮,而王當聽朝廷的指揮,配合上難免出錯,但徐州戰場上的左右兩路大軍都聽呂布一個人指揮,而且呂布就在彭城前線,高順也已經殺到了郯城,兩軍距離隻有幾百裏,可以相互支援和掩護,配合上很難出現重大失誤,戰敗的可能太小了,除非朝廷要求呂布撤軍……
想到這,鍾繇背心一涼,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南陽之敗,王當未能及時突破丹水一線牽制住叛軍兵力,難道是朝廷有意爲之?但我并沒有告訴朝廷攻打豫州的詳細計策,朝廷怎麽知道我就一定能在規定的期限内拿下豫州?難道大将軍派我到豫州戰場,本意就是想找個借口殺了我,伺機重創朝堂上的穎汝勢力?
大将軍爲了殺我,竟然讓一萬将士給我陪葬?這可能嗎?
彭烈看到鍾繇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暗自冷笑。
雷重則再此拱手勸道:“大人,還是把詳情告訴呂布大人吧。我們殺到沛國後,和袁譚還有一番厮殺,時間上完全來得及。如果呂布大人反對,大人就放棄;如果呂布大人同意,大人就和呂布大人一起上奏朝廷。不管怎麽說,朝廷如果不答應攻打徐州,就算我們強行作做出了攻擊徐州的态勢,還是要撤軍。我打了十幾年仗,膽敢利用軍隊強行制造有利攻擊态勢,從而逼迫朝廷修改攻擊策略的,大人還是第一個,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擁兵自重、威脅朝廷。大人,在沒有朝廷聖旨的情況下,擅自攻打徐州,你想過後果嗎?”
彭烈冷笑,“大人第一次統兵,就敢和朝廷叫闆,而且朝廷已經讓了一次步,可你得勢不饒人,依舊步步進逼,你以爲大将軍是泥巴做的,你想怎麽捏就怎麽捏啊?如果換作你是大将軍,你會讓這種肆無忌憚地威脅朝廷的将軍繼續統兵嗎?你想死,我可不想死,這種就算打赢了也會砍腦袋的仗,我不會打。”
鍾繇蓦然明白了一件事,他明白袁紹、劉表、曹操、孫權這些人爲什麽不願受撫投降了。自己控制軍隊,爲所欲爲,縱橫捭阖的感覺太令人神往了,在皇權淪喪,朝廷沒有威儀的情況下,州郡擁兵自重太正常不過了。如果當年自己也象袁紹、劉表一樣坐擁州郡,恐怕自己現在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沒有統率過軍隊的人,不會有這種主宰天下的感覺,更難以深刻體會到其中的巨大誘惑力,而自己也不知不覺墜入了這種誘惑,竟然無視朝廷的威儀了。
大将軍爲什麽能縱橫天下,就是因爲有彭烈、雷重這些沒有任何野心的、或者說就是頭腦簡單的,但絕對忠誠的部下,相反,如果象自己這種人多了,估計北疆軍早就四分五裂,而大将軍也早就逃到大漠放羊去了。
鍾繇大汗淋漓。他突然覺得大将軍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如果沒有大将軍單純的頭腦,沒有大将軍絕對的忠誠,大漢不會開始中興的步伐。這或許是大漢能夠重新崛起的重要原因。一個人要想抗拒無窮無盡的欲望,的确太難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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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組年末聚餐,我喝高了,不行了,要睡覺了,實在抱歉,抱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