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常山國,千秋亭。
初春的河北大地上,陽光明媚,萬物複蘇,溫馨而優雅的翠綠漸漸掩蓋了肅冷的黑黛,一望無際的嫩黃色草地上随處可見五顔六色的無名小花露出的豔麗笑厣,成群結隊的鳥兒在湛藍色的天空上興奮地追逐着朵朵白雲,歡樂的叫聲灑滿了生機盎然的原野。
啞巴和幾個士卒坐在濃密的樹叢裏,呼吸着清新的空氣,小聲說笑着。
遠處馳道上,車馬如龍,人聲鼎沸,數不清的民夫驅趕着大車,挑着重擔,正在向北方前進。
“他們白天向北運糧食,我們晚上向南行軍。”一個二十多歲體格健壯的年輕人,低頭吐出了叼在嘴裏的一根野草,然後指着遠處亂哄哄的人群,疑惑不解地問道,“你們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戰場在南方,糧食怎麽會向北運?如果戰場在北方,我們怎麽又向南行軍?戰場到底在哪裏?”
“駝子,這麽簡單的問題你都不知道?”坐在駝子旁邊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精壯漢子笑道,“糧草向北運,戰場當然在邊塞了。”
“八斤,那我們爲什麽南下?”駝子不屑地橫了他一眼,“去年底我們出塞,要到大漠去打叛亂的鮮卑人,但因爲大雪耽擱了行程,一直滞留在飛狐要塞,如果戰場在邊塞,我們現在應該繼續北上才對。”
“駝子,你跟我打了好幾年的仗了,怎麽還是這麽笨?”啞巴躺在草地上,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嘴裏含混不清地罵了兩句,“現在我們南下,說明中原的叛逆又要打我們了,我們要去黃河岸邊阻擊叛逆們的攻擊。”
“哦……是嗎?”駝子摸摸腦袋,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不明白,“大人,冀州有七大營,有七萬大軍,爲什麽還要我們南下?我們應該到邊塞打胡人。”
“打胡人主要是鐵騎的事,我們就是去了,也不過跟在後面押運糧草辎重,沒意思。”八斤搖手道,“十年前,我們跟着大将軍殺進大漠,跑了幾千裏路,幾乎一仗沒撈到打,功勞都讓鐵騎搶去了。”八斤想起過去的事,猶自耿耿于懷,“還是到黃河邊上打叛逆好,有功勞,有賞賜……”
“嘿嘿……”啞巴伸腿揣了八斤一腳,“去年娶了婆娘,是不是傾家蕩産了?”
“我要做爹了,要攢點錢給娃。”八斤一把推開啞巴的長腿,高興地說道,“在南邊大戰,功勞多,賞賜也多。難道你不想去南邊打仗?”
啞巴沒有理他,順勢又揣了駝子一下,“你小子懂了沒有?不要一天到晚光想着打仗,想着殺人,還要想想立功拿賞賜的事。有錢了,你将來才能蓋房子娶婆娘,知道不知道?”
駝子沒有說話,抱着腦袋慢慢躺到了草地上。
=
三月上,兖州東郡,黃河北岸東武陽,黃亭。
黃統全副武裝站在隊伍的最前面。一百士卒站在他的背後,肅穆無聲。村子裏幾百個男女老少圍在四周,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親人,人群中不時傳來輕輕的哭泣聲。
黃統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人。婆娘的淚水撲簌簌地留個不停,悲傷欲絕。懷裏的孩子茫然無知,正張開一雙肥胖的小手,沖着他上下擺動着,嘴裏奶聲奶氣地喊着“爹”,想撲到父親寬闊的胸膛裏。三歲的兒子牽着母親的褲腳,可憐兮兮地看着他,小鼻子正在不停地聳動着,恐怕鼻涕流了下來。黃統默默地看着孩子,這一刻他有一種沖動,想沖上去摸摸孩子的頭,擦掉挂在孩子嘴唇上的鼻涕。
黃統的心抽搐着,眼睛慢慢地濕潤了。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沖着孩子揮揮手,又深深看了淚如雨下的婆娘一眼,毅然轉身,大步走向了馳道,再也沒有回頭。
士卒們跟在他的身後,魚貫而行,腳步雖然沉重,但義無反顧。
棍子看到了大黑。大黑在妻子和女兒的攙扶下,站在路邊。他非常憔悴,眼窩深陷,臉上的神情極爲複雜,有擔憂,有痛苦,有讓人心碎的無奈。去年的一場大病把大黑折磨得痛苦不堪,當征兵令送到村子裏的時候,他十五歲的兒子隻好拿起了父親的戰刀。
棍子看看走在前面的小黑。小黑背着戰刀和盾牌,拿着長矛,低着頭走得很快。他身上的負重很大,壓得他消瘦的身軀竟然有點彎曲。
“小黑……”棍子喊了一聲,“你爹娘來送你了。”
小黑停了腳步,轉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親人,淚水就在這霎間突然沖了出來。他想喊一聲爹娘,但嗓子好象被什麽堵住似的,隻發出了一聲悲痛的嗚咽。
小黑的娘和妹妹失聲而哭。大黑想走上去抱抱兒子,但他僅僅邁出一步,單薄的身軀就無力地歪倒在了妻子的身上。
一個老兵抓住小黑的手臂,把他拖走了。
棍子走到了大黑面前,“大叔,我會把小黑帶回來,就象當初你把我帶回來一樣。”
望着小黑搖搖晃晃的背影,一滴淚水悄然滾下了大黑的面龐。
“小黑,要活着回來。”
=
同一天,東武陽城。
雄偉的城樓上,旌旗飄揚。
高覽、雷重、李封、蕭恩駐馬城外,靜靜地看着一隊飛馳而來的鐵騎。
“吳雄和項澄兩位大人到了,我們去迎迎吧。”高覽揮揮馬鞭,輕踢馬腹,帶着三位部下緩緩迎上。
雙方見面,互緻問候。
“我沒來遲吧?”吳雄笑道,“接到大将軍的命令後,我和項大人立即集結了五千人馬,離開了高唐城,日夜兼程而來。”
“遲了半天。”高覽伸出一個手指頭,在吳雄的眼前點了點,“如果你昨天晚上到了,我還可以請你喝餐酒。”
“算了吧。”吳雄連連搖手,“自從和高順大人在一起後,我這酒就喝不上了。時間長了,我也習慣了,不喝了。”
“不喝了?”高覽詫異地看看他,“看樣子,還是高順大人治軍嚴格。”
吳雄“哼”了一聲,嘴角掀起一起不屑。
“對面夏侯淵有什麽動靜?”
“沒有。”高覽說道,“不過,今天我們這麽一動,估計夏侯淵很緊張,近期内他大概要把主力大軍調到蒼亭方向駐防。”
吳雄稍稍皺眉,低聲問道:“正清兄,你看大将軍是不是要打中原了?”
高覽笑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聽說大将軍已經出塞了。”
“是嗎?”吳雄摸摸臉上的傷疤,遺憾地甩了甩腦袋,“搞不懂,過去大将軍連慕容風都打敗了,現在竟然收拾不了一個小小的柯比熊。莫明其妙。”接着他看看高覽,問道,“你今天就走?大軍集結完畢了?”
“我馬上就走。”高覽點頭道,“接到大将軍的命令後,我連夜下令各部集結。先集結完的軍隊先走,一刻不得停留。我到黎陽後,布防于黎陽津、長壽津(今河南濮陽縣西旺賓一帶)一線,阻止叛逆們從白馬、濮陽方向攻擊冀州。原駐守于黎陽的徐晃大人和我交接後,将在文醜大人的統率下,急赴河内戰場。”
“大将軍自己出塞去打胡人,卻讓冀州大軍攻打洛陽,這不是擺明了要兩線作戰嘛。”吳雄用力攤開雙手,在空中比劃了幾下,“袁紹、曹操這些人一個比一個奸猾,一旦看到機會,再度聯手攻擊冀州,事情就麻煩了。大将軍在信中說,拿下河内全境威脅洛陽是爲了防止中原叛逆聯手攻打冀州,但我看恰恰相反,這是順手送給了中原叛逆們攻打冀州的一個絕佳機會。”
高覽沉默不語。冀州大戰後,朝廷把張郃、王當、徐晃三支大軍放在魏郡境内,就是爲了幫助張遼、張繡駐防河内,威脅洛陽,阻止袁紹反擊,這種部署已經足夠穩定冀州局勢了,但今天大将軍在面臨北疆平叛的關鍵時刻,爲什麽突然改變這種既定部署,讓張郃等三支大軍殺進河内,做出攻擊洛陽的姿态?這不是讓冀州局勢變得岌岌可危嗎?
=
三月上,邯鄲,大将軍行轅。
行轅内外戒備森嚴。大營十裏範圍内,巡值鐵騎往來遊戈,任何人不得接近行轅。
大将軍李弘于黃昏時分進入行轅。
提前趕到行轅準備的兩府大吏賈诩、傅幹、魏延、王淩、王昶(chang)等人,長公主特意從朝中抽調到行轅相助的田疇、司馬懿、董昭、陳宮、劉翊等大臣,大軍南渡黃河後負責安撫中原各地的朝中大臣楊奇、楊懿、崔均、金尚、趙戬、張超、董訪、王楷等大臣一起趕到轅門處迎接。
和楊奇、楊懿等大臣略加寒暄後,李弘立即回到大帳,召集兩府大吏議事。
司馬傅幹首先禀報各路大軍所在位置。
麴義、玉石、趙雲三位将軍統帥的北軍已經到達常山、趙國境内。因爲距離黃河越來越近,大軍爲了掩藏行蹤,行動将更加隐蔽,這将耽誤一定時間。不過,北軍在本月底之前,可以順利到達東武陽。
張燕、呂布兩位将軍統帥的南軍已經越過了飛狐要塞,他們将在本月底之前趕到兖州東郡黃河北岸的聊城以南,屯兵于徒駭河一線。
閻柔、姜舞、衛峻、楊明四位大人的鐵騎已經在高柳城會合了匈奴大單于劉豹和右賢王劉冥的大軍,目前他們正在飛速南下。
左衛将軍鮮于輔大人回書。幽州步騎大軍已經集結完畢,近期他們将在鮮于銀、公孫續、赢秦、郭華四位大人的統率下,兵分兩路,從盧龍塞和遼西兩個方向向大燕山以北挺進。同時,烏丸人樓麓、冉冉、鹿歡洋正在白山一帶集結兵馬,鮮卑人射墨賜、扶羅韓正在彈汗山一帶集結兵馬,預計下個月初,這兩支大軍可以向東部鮮卑的閃電河一帶逼進,威脅柯比熊。
李溯大人還在涿郡和廣陽郡督促營兵和民夫開挖溝渠。從去年冬天開始到現在,經過半年的努力,這兩條連通巨馬河和沽水河的溝渠即将完工。
張遼、張繡大人的軍隊還在猛攻平臯城。顔良、張郃、王當三位大人帶着軍隊和大量的糧草辎重已經到達懷城。幾天後,他們将集結四萬大軍展開攻擊,争取盡快拿下平臯城。
文醜、徐晃大人的軍隊還在黎陽一線,等到高覽大人率軍接防後,他們将急赴河内,和顔良大人會合。
吳雄大人的軍隊已經到達東武陽。高覽大人此刻正在趕往黎陽的路上。高順大人回書說,他的軍隊已經集結完畢,可以随時聯系臧霸,雙方攜手出兵,第三次殺進徐州。
=
“袁紹有什麽動靜?”李弘認真聽完傅幹的禀報,擡頭看向魏延。
“最近派遣到黃河南岸的斥候搜集到了不少消息,根據我們的推斷,河南、豫州方向的軍隊正在向中牟城集結。”魏延的手指向了地圖,眉宇見掠過一絲喜色,“大将軍,正如我們的預料,袁紹可能要從白馬、濮陽方向攻擊冀州,把我們的軍隊困死在河内,迫使我們撤出河内。”
中原大戰的計策是大将軍在巡檄大漠的一年多時間内,和兩府主要大吏反複磋商議定的。董昭和魏延是策劃者之一,兩人比較熟悉袁紹、曹操、劉表等人的行事特點和他們相互之間錯綜複雜的關系,爲大戰計策的确定提供了很大幫助。
李弘面顯喜色,急忙追問了一句,“可以肯定嗎?”
魏延點點頭,“可以肯定。現在關鍵問題是,我們必須立即拿下平臯城。當袁紹的大軍趕到白馬、濮陽一線攻擊冀州時,顔良大人的軍隊随即渡河攻擊成臯和荥陽,直逼虎牢關。”魏延的雙手放指到了地圖上,一手放在黃河北岸的河陽、溫縣一帶,一手放在黃河南岸的虎牢關一帶,“這樣一來,我們的大軍就可以同時從京畿的東、北兩個方向威脅洛陽。”
“袁紹絕不會想到我們在河内已經屯積了四個月的糧草軍械,更不會想到我們竟然敢在這個時候置全軍覆沒的危險于不顧,南渡黃河攻擊河南腹地,兩路威脅洛陽。”魏延輕蔑地一笑,“袁紹此時進退兩難,繼續攻擊冀州則洛陽危險,撤軍保護洛陽則可能失去占據中原的機會。”
“袁紹左右爲難了,遠在江淮的曹操卻很高興,這樣他就可以放心大膽毫無顧忌地繼續攻殺袁術了。”
“等到了四月,不管江淮的戰事如何,也不管袁紹如何選擇。”魏延右手握拳,輕輕捶了一下地圖上的東武陽,“我們的六萬南、北兩軍,四萬塞外鐵騎,十萬大軍,将從兖州東郡的東武陽、茌(chi)平一線共一百五十裏長的黃河河面上,同時展開渡河攻擊,直殺中原。”
“此刻,冀州的六萬大軍在中原西面的河内、河南一帶牽制袁紹,高順臧霸的三萬大軍在青州方向攻擊徐州牽制劉備,袁術在江淮之間的九江郡一帶拖住了曹操劉備的主力大軍。”魏延用力一揮手,豪氣萬丈,“十萬大軍南下中原,當可一鼓而下。”
=
魏延高昂的話音尚未落下,大帳内便響起了一片激動的歡呼聲。
李弘淡淡一笑,揮手示意衆人安靜下來,“橫掃中原似乎很容易,但要想在中原立足,占據幾個郡縣是沒有作用的,必須要殲滅叛逆們的軍隊。這才是此次大戰的真正關鍵。”接着他指着魏延問道,“江淮方向可以消息?”
“袁術的軍隊目前還堅守在蕲(qi)城一線。”魏延回道,“曹操顯然很擔心袁紹,攻擊的決心不是很大。隻要我們和袁紹打起來了,曹操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給袁術的信送出去了嗎?”李弘的目光看向田疇。
“已經送出去了。”田疇回道,“不過,這兩天從中原和江淮傳來消息說,袁術殺死了劉寵,自立爲帝了。”
李弘愣了一下,有點難以置信,“消息可靠?”
“曹操在中原和江淮各地四處張貼讨袁檄文,此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田疇擔憂地說道,“聯系到曹操主動答應袁紹,把他手中的皇統送到許昌這件事來看,袁紹也許已和袁術斷絕了一切關系。袁術失去了袁紹的支持,再加上弑君這件事,衆叛親離是必然的,他的很多手下爲了生存可能會背叛他。袁術如果瞬間敗亡,無法支撐到四月,我們麻煩就大了。”
李弘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此事不可信。袁術這時候自立有什麽意思?如果他這麽做了,他不但把自己逼上了絕路,把袁閥九族的性命搭了上去,還把追随自己的部下和部下們的九族也一起葬送了。這肯定是曹操的奸計,想摧毀袁術的内部,妄圖輕松擊敗袁術保存實力,同時也爲自己将來攻擊袁紹埋下借口。”
田疇猶豫了一下,建議道:“大将軍,還是讓高順提前進入青州,會合臧霸攻擊徐州爲好。不管袁術是否弑君自立,此刻我們都要幫他一下,不能讓他馬上完了,以緻影響了我們攻擊中原之策。”
李弘點頭同意,“傳令高順,即刻進入青州。”
=
推薦司雨客的新作《金蛇》,諸位書友有空去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