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軍親自出征幽州的事,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
張溫、趙岐、蔡邕先後找到李弘,請他慎重考慮。此去幽州路途遙遠,戰事也未必能很快結束,如果大将軍在幽州待上大半年,對冀州的穩定和發展非常不利。現在新政的推行阻力很大,急切需要大将軍的支持和震懾。大将軍一走,新政的實施肯定會停滞不前。
李弘态度很堅決,目前平定幽州比什麽都重要,如果不能迅速拿下幽州,冀州就無法穩定和發展。
趙岐情急之下,幹脆把話挑明了說,“你一走,冀州必亂。”
冀州現在有幾個急待解決的憂患。
一是新政的實施。新政實施牽扯到土地、賦稅、選拔、農耕水利等諸多方面,其中矛盾最激烈的就是土地和賦稅,由于它們直接牽扯到了不同階層的利益,沖突日漸增多,門閥富豪、普通農戶和河北諸府之間的對立情緒越來越嚴重。
二是屯田。冀州的屯田都是民屯,牽扯問題多,包括流民的赈濟和安置,屯田物資的合理安排,屯田賦稅的減免,屯田區分散和郡縣的配合等等,這些問題過去在北疆都很好解決,但到了冀州,事情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首先就是有許多流民,包括剛剛從北疆邊郡南遷的大部分百姓,他們甯願等着吃赈濟,也不去屯田。這些人很聰明,他們算了一筆帳,如果要租種府衙的土地,就要上繳田租,要償還借用府衙的種子和農具的錢,還要交各種各樣的臨時攤派費用,比如修繕溝渠的錢,另外還要服徭役,這樣下來,一年的收成幾乎全部交給了府衙,碰到收成不好的時候,還要倒欠,自己一家人拼死拼活,最後不但一無所有還要倒貼,誰願意幹?還不如天天遊手好閑等着吃赈濟。
爲什麽北疆屯田的時候,沒有出現這種情況?北疆屯田的時候,朝廷考慮到北疆貧瘠,土地收成少,下旨免除了屯田農戶三到五年的賦稅,屯田用的種子、物資也由府衙無償提供,另外,北疆諸府還免除了軍屯、民屯的所有攤派費用。這樣一來,原來在北疆邊郡屯田的百姓隻要上繳很少一部分租種土地的錢,其它收成都是自己的。
冀州的土地和北疆比起來,不但數量多,地力好,收成也高,屯田政策當然要相應調整,但從北疆邊郡南遷的百姓到了冀州後,一看屯田政策變了,自己的收益少了,馬上就不幹了。他們本來想着回冀州可以過上好日子,誰知道還不如在邊郡過得好,當然十分不滿了。
趙岐主持冀州民屯,走訪了不少地方,了解百姓疾苦,曾經要求大将軍适當減免屯田農戶的賦稅,但冀州諸府強烈反對。原因很簡單,屯田農戶的賦稅減免了,普通農戶怎麽辦?都是種地,都一樣的流汗,結果辛苦一年,收成遠遠低于屯田農戶,那冀州還不鬧翻了天?大家還不如都去做流民,然後到屯田區去耕地。
問題随即接踵而來。大家都去做流民了,那門閥富豪的土地怎麽辦?租種田地的人都跑了,田地不就荒廢了?如果要減免賦稅就一起減,大家一視同仁。
整體削減賦稅,受益最大的是門閥富豪,損失最大的是河北諸府,百姓占不了多大便宜,所以此事就此被擱置,至今沒有解決。
三是吏治極度腐敗。大漢人口最多、财賦最多的州郡主要是司隸、豫州和冀州,這三個地方的官吏也是大漢最多最集中最腐敗的地方。這些地方吏治腐敗到了何種程度,看看黃巾軍最先爆發的地區,黃巾軍聲勢最大、戰鬥最激烈的地區在哪裏就知道了,就是冀州和豫州。
北疆的官吏和冀州的官吏在數量上無法相比,在吏治的腐敗程度上更是無法相提并論。過去冀州非常富裕,上上下下的官吏即使很腐敗,也不會象西涼一樣,馬上激化矛盾,引發叛亂,畢竟它太有錢了,腐敗得起,但現在就不行了。經過連續不斷的戰亂和天災人禍之後,冀州也到了極限,腐敗不起了。
北疆軍占據冀州後,雖然長公主帶了一批官吏趕到了邯鄲,李弘也從北疆先後征調了幾十人,但杯水車薪,無濟于事。目前這一百多人都集中在長公主府、大司馬府和大将軍府,地方郡縣也就更換了一批主要郡縣大吏,不過數量極少,冀州諸府的所有官吏幾乎都是原班人馬。
這些官吏貪贓枉法已經成了習慣,他們通過盤根錯節的關系和各種各樣的勢力,完全控制了冀州諸府。随着冀州逐漸穩定,新政逐漸推行,冀州各級官吏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利用新舊政策交替漏洞百出的機會,肆意枉法,吏治的腐敗一時間達到了極緻。
屯田出現問題,歸根究底就是因爲冀州吏治的腐敗。
但要整肅冀州的吏治,目前的難度卻很大,一是冀州不穩,強力肅治容易出現問題,二是找不到突破口,目前冀州這些官吏都是百煉成精的官場老油子,一個個比鬼都奸猾,而且他們和邯鄲三府中的諸多大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想抓住某些人貪贓枉法的證據非常難,第三就是長公主的袒護。長公主身份特殊,冀州又是她的老家,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跑來獻殷勤,拉關系,她爲了早點救出天子穩定社稷,也是盡力拉攏這些人,希望得到這些人的幫助和支持。長公主現在主掌巡檄監察之職,如果長公主不支持李弘肅貪,李弘還真得很難辦。
李弘不是過去那個重鎮将軍了,過去他肅貪,上面有皇帝頂着,出了事有皇帝給他撐腰,幫他善後,現在不行了,現在出了事,危及的就是河北,就是中興社稷的大業,沒人給他撐腰、幫他善後了,所以他不得不慎重。
趙岐說得口幹舌燥,最後問李弘,大将軍是不是放棄北上?
李弘笑笑,搖了搖手,神态堅決。趙岐氣得一拍案幾,拂袖而去,“你總是這樣任性,一點也不顧大局,遲早會把河北葬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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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老大人怒氣沖天的背影,張燕忐忑不安,拱手對李弘說道:“大将軍,還是我去幽州吧,這事我幹不了。”
“你在冀州大刀闊斧,我在幽州躲得遠遠的,這樣我們才能把冀州的憂患一個個的解決掉。”李弘笑道,“等長公主和這些老大人找到我的時候,你已經雷厲風行了。事後我最多不過出來收拾一下局面,給你撐撐腰而已。相反,如果我在邯鄲親自處理這些事,就會處處受制。我還沒有動,這大帳裏就坐滿了人,你讓我怎麽幹?你讓我象董卓一樣,拿着大刀四處砍?”
張燕勉爲其難地笑笑。李弘把垂在胸前的長發順到背後,從懷裏拿出了一封信。
“當年我到洛陽的時候,先帝曾對我說,肅貪的好處不是懲治貪官污吏,而是打擊和排除異己,能讓自己無法幹成的事馬上變成現實。”李弘把手中的絹帛遞給張燕,繼續說道,“過去我不懂先帝這句話的意思,或者可以說根本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現在我懂了。”
“貪官是殺不完的。比如我們在北疆肅貪的時候,你的手下剛剛當官,他别的沒有學會,首先學會了貪污受賄,所以這貪官永遠都殺不完。隻要官吏的貪贓枉法行爲沒有危及到河北的安全,我們就能忍受,百姓也能忍受。如果吏治腐敗到西疆那個樣子,百姓都揭竿而起了,那就不行了。”
張燕伸手接過絹帛,沒有打開,而是疑惑地看着李弘問道:“大将軍的意思是說,冀州吏治的腐敗目前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内?”
“對,目前還能接受。”李弘點頭道,“我們從冀州衆多門閥富豪官吏的手裏搶回了許多土地,百姓們因此受益了,但他們卻受到了損失。有一點我們必須要承認,這些土地,當初是他們用各種手段買去的,而不是搶去的,這個利益的損失,我們适當的時候要補給他們,不能把他們逼得太狠。把他們逼得叛亂了,那就适得其反了,所以冀州諸府各級官吏的貪贓枉法,目前還可以接受。”
張燕目瞪口呆,他難以相信,這話是從李弘的嘴裏說出來的。
李弘對張燕笑笑,“飛燕兄,事實上,我們現在根本做不到完全禁絕冀州諸府的貪贓枉法。”
“如果我們把人都殺了,還有誰敢做官?我在河東肅貪之後,王瀚大人上任的時候,隻帶了三十多個屬官到了河東,沒人敢來,可見血腥的屠殺不是根絕吏治腐敗的辦法。還有,冀州諸府需要數千熟悉政務的掾屬,我如果把人都殺了,我一時到哪裏征辟這麽多人去?”李弘拍拍張燕的肩膀,無奈說道,“長公主和諸多大人不願意我在冀州肅貪,是有道理的。”
張燕看看手中的絹帛,低頭想了一下,問道:“大将軍是不是打算讓我在冀州掀起一場大規模的肅貪風暴,然後以此來要挾長公主和三府諸多大吏,逼迫他們放棄對某些人的袒護和保護,從而把反對和阻滞新政實施的冀州官吏全部趕走,迅速穩定冀州?”
李弘呵呵一笑,高興地說道:“飛燕兄,我剛才說了,我們肅貪的目的,不僅僅是懲治腐敗,是殺幾個貪官污吏,而是要把冀州所有和我們政見相左的官吏統統趕走,太守也罷,國相也罷,縣令縣長也罷,隻要是反對新政的,統統趕走,一個不留。”
“對長公主和諸多大人的做法,我非常不滿。比如崔大人,那個安平國相張岐和他是親戚,這個人對新政很反感,在安平國百般阻撓新政的實施,但崔大人顧及臉面和親情,死活不同意我撤他,說什麽影響太大。崔大人指望憑自己一張嘴去說服他,那要說到猴年馬月?我估計崔大人把自己說死了,那個張岐也不會同意,所以這個人必須立即拿掉。拿掉的辦法就是抓住他貪污的把柄,抓不住他的把柄,可以抓他親戚門生掾屬的把柄,隻要抓到一個,我們就是栽贓也要栽倒他頭上,把他從安平國趕走。”
張燕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你殺了幾個罪大惡極的貪官污吏,其它人自然要收斂許多,短期内肯定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往刀口上撞,這樣吏治腐敗的問題就有所改善,減免屯田農戶賦稅的事就能順利通過。屯田一穩,新政的實施就會安全許多。“李弘繼續說道,”但你記住,不要殺太多,要留一部分,要适可而止。将來随着河北的穩定和發展,更多的新政要實施,反對者還會此起彼伏,那時我們再借着肅貪來清楚異己,務必要把新政推行下去。”
李弘指着張燕笑道:“你如果象我過去一樣,一口氣把他們全殺了,我将來怎麽辦?将來我有麻煩了,我就找你算帳。”
張燕大笑,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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絹帛上的内容讓張燕大吃一驚,這竟然是邺城甄家密通袁紹的信件。
“這是于毒送來的。”李弘說道,“甄舉曾是本朝的執金吾。當年我在西疆的時候,他和中常侍宋典奉旨到西疆,和我有數面之緣。新年的時候,我陪長公主還特意到邺城拜訪過他,當時他信誓旦旦,說要幫助我中興大漢,但你看看他在我背後做了什麽?”
“于毒……”張燕詫異地問道,“這是于毒送來的?”
“甄舉的門客秘密越過黑山的時候,被于毒的手下抓到了。于毒看到這份絹帛很重要,就急忙派人送來了。”李弘說道,“送得很及時,否則我就走了,給你留下了一個大麻煩。有機會,替我好好謝謝于毒。”
“這是于毒應該做的,他應該對大将軍有所報答。”張燕說道,“如果今年他願意受撫,我的心願就了了。”接着他把絹帛揣進懷裏,小聲問道,“此事是不是再等等?甄舉不會是一個人,他後面肯定還有一群人。”
“我不是要殺他。”李弘搖手說道,“這些人翻不了天,相反,留着他們,将來對我們有作用。”
“大将軍,這種人留着就是禍害,最好連根拔掉。”張燕勸道,“大将軍到幽州的事,知道的人很少,甄舉這麽快就得到了消息,可見這三府大吏裏,有不少人和他互通聲氣,這對我們極爲不利。”
“要殺就殺他背後主使之人,但甄舉不是這個主使之人,所以我們暫時不要動他,盯着他就行。殺人殺得太多,對我們沒好處。”李弘說道,“抓到這背後主使之人後,你趁着這個機會,把三府中的諸多冀州大吏,還有冀州各郡縣大吏,盡可能撤換一批,以平衡三府和冀州諸府大吏的勢力。”
“我們到了冀州後,象崔烈這種冀州藉的大吏勢力飛漲,很多事,我們都受到了這股龐大勢力的影響和制約,所以這次我離開後,你必須把這股勢力給我打下去,毫不留情地打下去。如果我留在邯鄲,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尤其是我這個身份,受制太多,我很難下得了手,但你就不一樣了,你是代領大将軍事的重鎮将軍,又曾是黃巾軍大帥,和冀州各方勢力都有很深的仇怨。你做什麽事,估計都有人和你對着幹,這樣你的機會就來了。”
張燕思索了一下,說道:“大将軍最好給我交個底。三府大吏的勢力平衡打破之後,以那股勢力爲主?是以李玮大人爲首的北疆大吏爲主,還是以王柔、令狐邵的北疆門閥勢力爲主?”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你說我們能信任誰?那些人會堅決地和我們站在一起?”李弘反問道。
“當然是北疆故吏。”張燕毫不猶豫地說道。
“那就按你說得辦。”李弘笑道,“另外,其它各方勢力都有顧及到,不要冷了别人的心,比如劉放、黃嶽、馬豐、陳群、袁渙、崔琰,都要顧及到。”
張燕鄭重地點點頭,“大将軍,我能不能立即從塞外調些人手到邯鄲?大将軍自己的人太少了,我感覺有些力不從心啊。”
“你要調誰?”李弘問道。
“目前三府大吏中的有些人,可以到塞外邊郡任職。這些人平時養尊處優,哪裏知道塞外的艱苦?應該讓他們到塞外走一走,這樣他們就知道大将軍的顯赫功勳了。”
李弘笑起來,“飛燕兄這個主意不錯啊。那好吧,這事你做主。衛政、黃庭、唐放、宋文、牽招、史路,甚至田豫,你都可以征調。冀州諸府的掾屬如果不夠,你就從晉陽大學堂和邯鄲大學堂的諸生中臨時征募,相信鄭玄和王剪兩位大祭酒一定會幫你解決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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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朝廷特使皇甫嵩到達邯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