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勒住戰馬,回頭向大營望去。
大纛在陽光下迎風飄舞,獵獵作響。
徐榮、顔良、高順等諸将駐馬于轅門之外,軍候張宇、什長啞巴,還有百名朝夕相處的戰友站在遠處的坡地上,站在黑豹戰旗下,目送自己離去。
大黑想起自己這幾年來的戎馬生涯,想起無數死去的袍澤,想起從此再也看不到這面大纛,看不到這面威猛的黑豹戰旗,看不到這些和善的上官和可親的兄弟,心裏一陣戰栗,淚水止不住留了下來。
大黑猛地滾下戰馬,跪倒在地,面對大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大人們,兄弟們,你們多多保重。”
啞巴伸手抹了一下淚水模糊的眼睛,突然回身搶過掌旗兵手上的黑豹戰旗,把它高高舉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揮動着,吼叫着,“大黑,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士卒們高舉武器,縱聲狂呼,“大黑,活下去……”
大黑心神震顫,淚水頓時泉湧而出。他淚眼婆娑,最後看了一眼在空中飛舞的黑豹大旗,最後看了一眼放聲狂呼的兄弟。
“駕……”大黑一鞭抽下。
戰馬長嘶一聲,馱着泣不成聲的大黑,馱着對未來的希望,向天地盡頭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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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回家了,冀州安甯了,大将軍帶着北疆大軍控制了冀州,控制了整個河北之地。這個消息象猛烈的風暴一般,霎時席卷了整個軍營。
快了,我們要回家了,很快就要回家了。
北疆軍上上下下都沉浸在即将返回家園的興奮和快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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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帳内,諸将坐在一起,三言兩語地議論着冀州的事。
司馬周山把李弘的軍令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欲言又止。顔良看出他有話想說,“孟森,你想說什麽?大将軍這份軍令裏,難道還藏着什麽秘密?”
“軍令裏能有什麽秘密?”周山笑道,“不過,從大将軍這份軍令裏,似乎能看出大将軍對當前形勢的判斷以及他對處理當前形勢所持的态度。”
徐榮注意地看了他一下,贊賞地點點頭,“周大人接着說。”
顔良從周山手上拿過李弘的軍令,又仔細看了一遍。寥寥幾十個字,什麽名堂也看不出來。士人就是花花腸子多,明明一件簡單的事,給他這麽一說,變得複雜無比了。什麽玩意。顔良暗暗地罵了幾句,臉上露出一絲鄙夷之色。
“我想,大将軍可能已經相信董卓被殺了。”周山神情凝重地說道,“諸位大人請想一想,如果董卓被殺,天子和朝廷重返洛陽,大将軍以十萬雄兵坐鎮河北,威懾中原,今日天下烽煙四起的亂局還能延續多久?董卓死了,袁紹、袁術、劉表這些人還有什麽理由對抗天子和朝廷?天子主政,各地州郡遵從朝廷,戰火漸止,叛逆漸平,大漢将迅速恢複穩定,千千萬萬的生靈将免遭塗炭。”周山看看帳内諸将,一臉的尊崇,“大将軍的仁義,令人拜服。我相信大将軍必能輔佐天子,重振我大漢天威。”接着他激動地揮揮手,大聲說道,“社稷安甯在即,大漢振興在即啊。”
顔良十分詫異地看着周山,舉起了李弘的軍令,“你看了半天,就得出這麽個結論?”
“對。”周山說道,“從大黑這件事來看,大将軍的意圖非常明顯,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穩定社稷,讓天下芸芸蒼生休養生息。”
“如果董卓伏誅的消息得到證實,北疆軍将以最快的速度進入關中保護天子,同時,北疆軍的另外一部分将再次進駐洛陽,以确保關東不失。”周山站起來,指着大帳一側的地圖,興奮地說道,“隻要天子和朝廷回到洛陽,社稷穩定之日也就快了。”
“你認爲大将軍也是這麽想的?”顔良冷笑,大手指着他連點數下,“我看你是讀書讀多了,把腦子讀壞了。如果袁紹、袁術這些州郡大都象你這麽想,大漢怎麽會亂成今天這個樣子?冀州牧韓馥怎麽會被逼自殺?袁紹、袁術、劉表這些人怎麽會互相殘殺?你把眼睛睜大一點,把腦袋拿到太陽下去曬曬,如果天下有這麽好的事,我顔良睡覺都笑醒了。”
“子善……”徐榮沉着臉,十分不滿地望着他,“不要這麽說話。周大人的這種猜測,還有非常有道理的。現在朝廷由大将軍主掌國事,從拯救大漢社稷和天下蒼生出發,大将軍極有可能改變策略。怎麽,你想不停地打仗,把大漢打完了爲止?”
顔良嗤之以鼻,“這小子彈琴不錯,畫畫也不錯,但就是太幼稚,書都讀到腳肚子裏去了。”
周山大怒,剛想反唇相譏,巡值士卒飛馬來報,“弘農城的張濟派出信使,要見大人。”
顔良順勢指着周山說道:“司馬大人,你代我去見見那位信使,看看他說什麽。”
周山氣乎乎地甩手走出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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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榮帶着一百鐵騎飛馳出營。
張濟的信使帶來了一份信,說要到陝城大營當面交給龍骧将軍徐榮。徐榮當時就在大帳,他當即拆開了書信。張濟在信中邀約徐榮到弘農城下一晤。
徐榮迫切想知道長安到底發生了什麽,董卓是否還活着。他毫不猶豫,滿口答應。顔良和衆将急忙阻止,徐榮笑道,我和這些西涼将領曾經并肩殺敵,彼此之間私交頗深,不會有任何危險,你們放心吧。
在弘農城外三裏處,有一座小山。當徐榮趕到這裏時,他吃驚地發現前來相會的不僅有張濟,還有李傕和賈诩。三人皆着喪服,神情悲痛。
徐榮坐在馬上,心裏一陣窒息,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董卓死了,真的死了。這位戎馬一生,曾經縱橫西疆、叱咤風雲的悍将,在生命的最後三年裏,一手挑起了大漢傾覆的災禍,把大漢推進了敗亡的深淵。僥幸的是,就在大漢即将轟然倒塌之際,他死了。長安諸陵的祖先們終于憤怒了,顯靈了,把這位大漢最可怕的禍害誅殺了。
徐榮擡頭看看藍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喜悅,相反,巨大的悲哀和痛苦在這霎間充滿了他的心靈。爲什麽?難道這一切都是董卓的錯?大漢的今天都是董卓造成的?徐榮找不到答案,無法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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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榮揮手讓親衛退下,獨自一人迎了上去。
李傕、張濟和賈诩三人站在徐榮對面,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董越趕到華陰城求援。王方驚駭不已,急報牛輔和段煨。這個時候,他們不知道董卓的生死,心急如焚,一批批斥候沖出華陰,向長安城和郿塢方向打探消息。
段煨和鮑鴻第二天上午就率軍渡過渭水河,趕到了華陰。然而,他們不是來支援的,他們突然向華陰城發起了攻擊。
董越和王方猝不及防,城池轉眼就丢了。兩人帶着親衛逃到潼關,據險死守。
屯兵桃林要塞的牛輔和李傕諸将接到董越的急報,當時就傻了。牛輔匆忙集結了一萬人馬,以最快的速度向潼關而去,準備急赴長安城救援。
段煨和鮑鴻的大軍攻擊潼關受阻,接着又遭到牛輔的反擊,隻好撤回華陰。
牛輔、董越率軍殺向華陰。這時朝廷聖旨送到大軍,天子诏告天下,漢賊董卓伏誅,北軍諸将立即回京述職。
董卓被殺的消息在華陰城軍民如雷般的吼聲中頓時傳遍了北軍上下,将士們人心惶惶,軍心大亂。牛輔無奈,下令撤軍潼關。董越悲憤至極,大罵牛輔,甚至拔刀相向,要牛輔揮軍攻擊,直殺長安。
牛輔和王方都認爲現在長安情況不明,而關西的北疆軍又步步進逼,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先摸清長安的虛實,然後聯系武關的胡轸和郿塢的董旻,相約三路同攻長安,爲董卓報仇。
就在諸将争吵不休的時候,朝廷聖旨再到。郿塢已被攻克,董氏宗族盡數被誅,駐守武關的胡轸也已歸順朝廷,天子下旨赦免西涼諸将,并督促他們立即殺了董越和牛輔,否則,以謀反罪論處。
牛輔大驚,和王方秘密商議。王方建議牛輔殺了董越,拿董越的人頭換自己的性命。牛輔随即捕殺董越,把人頭送到了長安,但長安拒絕赦免牛輔。
此事立即被李傕知道了。李傕大怒,飛馬趕到潼關,怒斥牛輔。你個白癡,朝廷這種低劣的離間計你都看不出來?朝廷能放過你,能放過我們這些追随董大人二十多年的部下?不要再幹這種蠢事了,立即集結人馬,殺向長安。
殺向長安是容易,但幾萬大軍一旦入關,關西的北疆軍銜尾追來,跟着自己殺進關中,那大家統統完蛋。更重要的是,殺向長安,也就是公然叛亂,向天子和朝廷舉起戰刀,将來就算自己打下了長安,替董卓報了仇,但天子怎麽處置?朝廷還要不要?骠騎大将軍如果趁機殺進關中,自己這些人的性命還是旦夕不保,危如累卵。如何才能做到既能替董卓報仇,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牛輔、李傕彷徨無計,急速趕回桃林要塞,召集諸将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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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然,你們怎麽辦?”徐榮握着李傕的手,關切地問道,“天子是否下旨赦免了你們?”
李傕搖搖頭,苦笑道:“子烈,如果張溫殺了李弘,你說長公主會下旨赦免你嗎?就算長公主赦免了你,你敢回晉陽嗎?你敢離開你的軍隊嗎?”
徐榮心裏一驚,默然無語。
“誰殺了董大人?這事背後的主謀是誰?具體情況你們是否清楚?”
李傕點點頭,“這事是司徒王允大人一手策劃的,皇甫嵩、呂布、段煨都參加了。聽說皇甫嵩還從塞外借調了三千羌騎。”
“羌騎?”徐榮眉頭一皺,吃驚地問道,“你确定?”
“我确定。”李傕說道,“我懷疑這事晉陽也有人參予了,否則大漠上的羌騎怎麽會南下?皇甫嵩憑什麽說服羌人幫助他擊殺董大人?今天他們可以殺董大人,明天他們就可以殺大将軍。”李傕激動地說道,“子烈,這些人卑鄙無恥,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什麽社稷、蒼生,在他們眼裏,還不如一條狗,一隻螞蟻。”
徐榮沖着他擺擺手,“我很難相信,董大人竟然被王允殺了。稚然,你仔細說說。”
李傕對站在一邊的賈诩看了一眼。賈诩心領神會,拱手說道:“大人,從長安傳來的消息說……”
“長安?誰在長安給你們送來消息?”
“劉艾劉大人。”
“他沒死?那田儀呢?”徐榮急忙問道。
“田儀被亂刀砍死在未央宮。”賈诩說道,“劉艾沒有随太師大人到未央宮去,他當時在太師府。皇甫嵩負責率軍攻殺太師府。他和劉艾私交很深,偷偷把他藏到了軍中。劉艾因此僥幸留得了一條性命。”
“士起死了。”徐榮黯然低歎,悲痛不已。在西疆的時候,他和劉艾、田儀都是很好的朋友。
賈诩把長安發生的事大略說了一遍。
呂布參予兵變,徐榮很理解,因爲呂布一心一意要替丁原報仇,這次呂布總算如願以償了,但皇甫嵩爲什麽要參予誅殺董卓?徐榮不理解,李傕、郭汜和賈诩也不理解。同是武人,彼此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皇甫嵩爲什麽要幫助王允這些士人誅殺董卓?
“你們打算怎麽辦?”徐榮問道,“你們找我來,是不是打算到北疆避禍?”
“子烈,大将軍會不會答應?”李傕緊張地問道。
“大将軍不答應也得答應。”徐榮苦歎,“難道我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們去打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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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