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奇、袁滂兩人堅決反對。土地兼并問題由來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本朝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沒有解決的問題,大将軍想在數年内解決,純屬癡人說夢。今冀州尚未平定,朝廷就立即開始清理土地,查處土地兼并這個頑疾,将會嚴重侵害冀州門閥士族和權貴富豪們的利益,後果難以預料。
陳紀沉吟不語,既沒有表示反對,也沒有表示肯定。當李弘請他發表看法時,陳紀說了一句讓李弘很頭痛的話。
“此議朝廷一旦通過,北疆各郡也要實施。太原和河東兩個郡門閥富豪衆多,他們爲北疆這幾年的穩定出了不少力。大将軍這麽做,會不會激怒他們,繼而影響到北疆的穩定,影響到河北策略的推進?”
李弘點點頭,“我知道,有人會罵我忘恩負義、卑鄙無恥,有人會在我背後動刀子,但要想讓遍布冀州的流民活下去,隻有這個辦法。百姓窮困,流民不絕,朝廷必會重蹈中平初年的黃巾之禍。諸位大人看看兖、青、徐、豫等諸多州郡的黃巾之禍,那就是活生生的現實啊。如果我們現在不想辦法盡快解決流民的生存,黃巾之禍一定會迅速蔓延冀州。黃巾一旦再起,朝廷不但無法正常推進河北策略,就是河北之地我們也未必能立足。”
楊奇、袁滂同意李弘對形勢的分析,但他們固執地認爲流民産生的原因不是因爲土地兼并,而是源于叛逆的暴亂和連綿不斷的天災人禍。
“土地不斷集中到王公權貴、門閥富豪們的手裏,不是這幾年的事,而是有數十年、上百年的曆史了。中平初年,黃巾暴亂之前,流民沒有今天這樣多,社稷也一直很安穩。由此可見,土地兼并和黃巾暴亂,和流民的産生,沒有直接關系。”
兩人一緻認爲,目前解決流民的辦法還是赈濟和安撫,并盡可能安排流民租種門閥富豪們的田地,同時輔以輕賦薄徭之策,以保證平穩度過眼前的危機。将來社稷穩定了,各地州郡歸服朝廷了,流民這個難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因爲連綿不斷的戰火會導緻大量無辜百姓死亡,有些州郡會嚴重缺乏人口。土地多了,人口少了,流民有地種了,流民問題當然也就解決了。
李弘連連搖手,“我現在就要解決流民問題。按兩位大人的辦法,冀州一年的賦稅,全部用來赈濟都不夠。朝廷拿下冀州,是要拯救社稷,不是赈濟和安撫流民,這一點兩位大人難道不知道?”
李弘不想和他們再辯,他也辯不過這兩位大臣。他從北疆屯田開始,從李玮、宋文、謝明這些年輕士子嘴裏就已經知道了黃巾之禍、流民之禍的根源是土地兼并。經過這幾年北疆的實踐,他深切感受到了土地是百姓的命,是社稷穩定的基石,是國祚得以延續的血脈。土地問題不解決,大漢振興也就無從說起。
這些老大臣無一不是門閥出身,如果朝廷要依照大漢律,開始打擊土地兼并,那麽也就等于剮他們身上的肉,搶他們家裏的錢。
李弘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所面臨的巨大阻力。如何才能讓朝廷通過這個議策并且得以順利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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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吊橋前緩緩停下。
前方鐵騎衛隊兩人一排,一邊依次策馬上橋,一邊不停地喝叱着城門附近的流民趕快讓開道路。
楊奇和袁滂兩人激烈地争論着。陳紀坐在李弘身側,閉目沉思。
李弘望着馳道兩旁的流民,愁眉不展。
這些流民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瘦弱不堪,幾乎人人皮包着骨頭,他們好象随時都會倒下,都會被一陣風吹上天空,一股難聞的腐臭味彌漫在邺城上空。
流民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對着馳道上的車騎指指點點。也有的站在原野上,眼神呆滞,茫然地看着馳道上的車騎。許多老弱婦孺躺在地上,餓得奄奄一息,無奈地等待着死神的來臨。間或也能聽到幾聲嘶啞凄涼的哭聲從遠處傳來。
李弘心裏陣陣戰栗,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想到了幾年前的北疆,想到了遍布北疆各地的流民、災民。
李弘曾經看到過數不清的人倒下,看到過山嶺原野間累累的白骨,看到過數千人一夜之間凍死在黃河大堤上的慘狀。他的心劇烈地抽搐着,他感到窒息。
李弘在陳紀等人驚詫的目光中跳下馬車,搖搖晃晃地走到路邊,蹲下了高大的身軀。他大口地喘息着,他想離開這裏,想遠遠的離開這悲慘而痛苦的世界。
自從踏足大漢,踏足這片魂牽夢繞的故土,自己就失去了清新的空氣,失去了快樂和靈魂。自己渾渾噩噩地活着,一天一天地捱着,不知道何時才能看到安甯,何時才能聽到笑聲。
爹,娘,你們在哪?我是誰?我爲什麽會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我爲什麽會承受這種痛苦,會遭受這種非人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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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
一聲驚惶而稚嫩的叫聲突然沖入李弘的耳中。李弘霍然一驚,猛地站了起來。
遠處,一個赤身裸體,渾身上下又髒又黑,瘦得隻看到幾根骨頭的小男孩,手裏牽着一個同樣赤身裸體,瘦的隻看到一個大頭、一雙大眼睛的小毛孩。兩人站在人群裏,扯着嗓子叫個不停,“大黑,爹,大黑,爹……”
李弘呆呆地看了一會,心裏蓦然酸楚,淚水頓時潤濕了眼眶。
“大将軍,我們進城了……”楊奇從馬車上站起來,大聲招呼道。
李弘緩緩走上馬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淚水不可仰止地從他那雙緊閉的雙眼内滾了出來。
袁滂、楊奇、陳紀三人驚愣地望着李弘,望着他臉上的淚痕,望着挂在胡須上顆顆晶瑩的淚珠,望着落在衣甲上的點點淚水,心靈在這霎間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和震撼。
大将軍流淚了。
楊奇喟然長歎,扭頭望向藍天,眼睛悄悄地紅了。袁滂想安慰李弘兩句,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說出來。陳紀苦澀一笑,想到了自己的家鄉穎川。那裏戰火紛飛,妻兒老小是不是都還活着?
馬車駛上吊橋,車輪發出刺耳而單調的叫聲。
“爹……大黑,爹……”悲涼而無助的喊聲随着護城河上淡淡的細風,隐隐約約傳進了李弘的耳中,鑽進了李弘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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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舉手輕輕擦了一下眼淚,突然他想到什麽,大手停在了臉上。
“大人,你聽到那小孩喊什麽?”李弘嘶啞着聲音,急切地問道。
袁滂側耳凝聽,低聲說道,“爹……大黑……爹……,大将軍,這小孩在找他爹,他爹叫大黑。”
“這小孩沖着我們的大軍叫個不停,也許他爹離家從軍了。”陳紀回頭看看,小聲說道。
“停車……”李弘大吼一聲,騰空而起,飛身跳下了尚未停穩的馬車,接着掉頭向馳道上飛奔而去。
袁滂等人大吃一驚,齊齊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望着狂奔的李弘。
孫親、祭鋒和數百名義從看到大将軍在原野上飛奔,不知出了什麽事,一個個大叫大喊着,紛紛跳下戰馬,跟在李弘後面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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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們吓得一哄而散。
兩個小孩夾在人群裏,撒開腿就跑。那個十二三的小男孩拉着小毛孩的手死都不放。小毛孩摔倒了,又驚又怕,放聲大哭。小男孩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抱住小毛孩的腰,夾着胳肢窩下搖搖晃晃地繼續飛奔,“娘……娘……”
孫親急步追上李弘,大聲叫道:“大将軍,出了什麽事?有刺客嗎?”
“快攔住那小孩,我認識他爹,快攔住他。”李弘指着前面人群裏的兩個小孩,焦急萬分,“快啊……”
幾個黑豹義從迅速抓住了兩個小孩。兩個小孩吓得号啕大哭。
“你爹叫大黑?”李弘蹲下身子,和顔悅色地問道。
小男孩一邊哭,一邊連連點頭。
“你知道你爹長什麽樣?”
小男孩搖搖頭,渾身直哆嗦。李弘揮手命令義從士卒全部退下。小男孩看到圍在身邊的大漢全部退到了十步之外,恐懼稍稍減輕了一些。
“這是你弟弟?”孫親愛憐地摸摸小毛孩的頭,笑着問道。
“不是,這是我妹妹。娘養不活弟弟,把弟弟送人了。妹妹是人家的,人家養不活,就把她送給了我們家。”小男孩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大堆。
李弘和孫親臉色一痛,低頭不語。流民爲了活下去,常常易子而食。這小男孩的娘大概于心不忍,把本來是一頓食物的小女孩留了下來。
“你娘呢?”孫親問道。
“我娘在河邊,要死了。”小男孩哭道,“叔叔伯伯們說,救不活了。”
“你站在馳道邊上叫你爹的名字,是不是知道他在北疆軍?”李弘急切地問道。
小男孩疑惑地搖搖頭,“娘說,六年前,爹下了山,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娘聽人說,爹和許多叔叔伯伯們一起,被一個叫豹子的大壞蛋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打仗去了。娘要死了,她想爹爹。我沒有辦法,隻能站在這裏叫。你認識我爹爹?”
“你帶我去見你娘。”李弘站起來,牽着小男孩的手,大步向河堤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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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邯鄲。
“緊急軍情。”八百裏快騎風馳電掣一般沖進驿站,“大将軍有令,片刻不許耽擱,有違令者,斬!”
矯健的駿馬長嘶一聲,四蹄如飛,沖進了蒼茫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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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太行山,涉驿。
朦胧月色下,急驟的馬蹄聲擊碎了黑夜的靜谧,一匹快馬如鬼魅一般,飛速沖出漆黑的松林。
“大将軍有令……”吼聲驚醒了林中宿鳥,驚駭的鳥鳴聲伴随着聲嘶力竭的狂吼,響徹群山。
兩匹快馬沖出驿站,如雷般的蹄聲随即湮沒在漆黑的山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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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上黨郡,壺關。
旭日東升,雄關沐浴在金色的朝陽裏,巍峨挺拔。
八百裏快騎踩着晨曦的霧霭,猶如騰雲駕霧一般沖向了關隘。
“緊急軍情急送關西。”騎士高舉令牌,吼叫聲沿着關前馳道由遠而近,“大将軍有令,速開關門,違令者,斬!”
紅彤彤的朝陽噴湧而出,大漢江山風光無限。
一匹黑色駿馬高高揚起前蹄,面對紅日,昂然長嘶。
“駕,駕……”馬上騎士高舉皮鞭,淩空抽出,“小兄弟,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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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太原郡,中都驿。
白色駿馬在騎士的鞭策下,發出長長嘶鳴,如同一頭腳踩祥雲的銀色蛟龍,一頭沖進了溪流。清澈的溪水在鐵蹄的踐踏下,四散濺射,朵朵晶瑩剔透的水花在血色夕陽的映射下,散發出豔麗的七彩光芒。
“緊急軍情。”白馬馱着騎士,四蹄騰空,好象從九天而來的天使,轟然降臨驿站,“大将軍有令,速下關西,違令者斬。”
高大的棗紅馬一路咆哮着,呼嘯躍過栅欄,披着滿天的紅色雲霞,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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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河東郡,臨汾行轅。
馳道兩側的原野上,碧草茵茵。路邊一支不知名的野花含苞欲放,幾顆露珠溫馴地趴在綠葉上,溫馨而安逸。
突然,地面猛烈的抖動起來,如雷一般的蹄聲從天際之間轟然響起。
野花顫抖着嬌嫩的身軀,駭然心驚的露珠緊張地擡起頭來。
兩匹快馬疾馳而過,霎時帶起一股猛烈的狂風。野花脆弱不堪,頓時被狂風掀翻在地。幾顆露珠斜斜地沖上了天空,它們恐怖的大叫着,飛墜着。在落地的瞬間,一輪紅日霍然沖出了地平線。
八百裏快騎一人雙馬,帶着飛揚的煙塵卷進了轅門。
接着,從大營裏沖出了一匹快馬,馬上騎士全身趴伏在馬背上,手中的皮鞭狠狠地抽打在馬臀上,“駕,駕……”戰馬痛嘶,如閃電一般飛出轅門。
主持行轅事的鹽鐵都尉謝明衣裳不整地站在大帳外,望着遠處飛速消失的快馬,心裏十分不安。冀州出了什麽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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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河東郡,蒲坂津。
快馬在通往蒲坂津大營的馳道上縱馬飛馳。
“咻……”
忽然,一支長箭從路邊的樹叢裏射了出來。快馬猝不及防,眼睜睜地看着長箭射進了戰馬的脖子。戰馬痛嘶一聲,四蹄騰空,頓時把背上的騎士摔了下來,然後瘋狂地嘶叫着,四腿如飛,轉眼消失。
樹叢裏沖出兩個壯漢,各執短戟,向騎士飛速殺來。騎士被摔得眼冒金花,無法動彈。他懷裏揣着大将軍送到關西的軍令,不容有失。騎士用盡全身的力氣勉強翻了一個身,從背後拽出了手弩。
兩個伏擊的壯漢顯然沒有想到這個騎士竟然在短短瞬間便恢複了力氣。弩箭厲嘯,兩個壯漢一個被射殺,另外一個吓了一跳,飛奔的腳步立時慢了下來。
趁着對方驚駭的霎那,騎士手忙腳亂的爬起來,抽出了戰刀,“殺……”
此處距離蒲坂津大營隻有兩裏路,北疆軍的巡營士卒随時都會出現。這位北軍斥候很緊張,急得暴喝連連。
兩人交手還沒十幾招,從大營方向就轉來急驟的馬蹄聲。北疆軍巡營士卒發現了那匹受傷的快馬,急速殺來。
敵人驚慌失措,騎士則士氣如虹,戰刀呼嘯而上,狂風暴雨一般。兩人力拼數招,敵人戰刀突然折斷。騎士大吼一聲,一刀枭首。
巡營士卒大馬如飛而來。
“大将軍軍令,急送關西,急送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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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夕,河東郡,黃河茅津渡。
八百裏快騎高舉火把,急速沖進渡口,“大将軍軍令,急送徐大人,一刻不許耽擱。”
快船在漆黑的夜色裏急駛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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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關西,陝城大營。
徐榮被親衛推醒,“大人,大将軍來書,十萬火急。”
徐榮心裏一抖,睡意全無,從地上一躍而起。他匆匆掃了一眼李弘的書信,臉色大變,“快,備馬,我要去弘農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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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關西,弘農大營。
四月上,顔良奉徐榮的命令,率軍逼近弘農城。大軍在高順、吳雄和項澄的帶領下,準備攻打弘農城。
大營内,鼓聲震天,吼聲如雷,各部正在操練人馬。
徐榮帶着一隊鐵騎衛象狂飙一般卷進轅門。
顔良、高順、吳雄等諸将匆匆迎上。
“大黑在哪?”徐榮飛身下馬,焦急地問道。
顔良疑惑不解地指指正在操練的将士,“大人,出了什麽事?”
“快叫他來,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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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局促不安地站在徐榮面前。
十幾個軍司馬、都尉、校尉、将軍圍在他四周。除了徐榮,人人神情嚴肅,不知道大軍統帥爲什麽要急行數十裏來找一個隊率。
徐榮伸手拍拍大黑的肩膀,“大将軍下了一道十萬火急的軍令。從現在起,你不是北疆軍的隊率了,你可以回家了。”
“回家……”大黑莫明其妙,難以置信地問道,“大将軍讓我回家?讓我回黑山?”
“是的。”徐榮笑道,“大将軍找到你的夫人和孩子了。你回家,立即回家,一刻不要耽誤。我給你準備了戰馬,我讓十個鐵騎衛護送你回冀州。”
“大将軍……大人……”大黑驚聞這巨大的喜訊,一時間手足無措,傻呆呆地站着,淚水奪眶而出,“我可以回家了,我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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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