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神情凝重,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忠誠于大漢,這是我的家。”
朱穆臉上一喜。徐榮憂色重重,低頭看着自己的大手,沉默不語。
玉石盯着滔滔不絕的朱穆,若有所思。
朱穆把這場突如其來的權力危機的前前後後分析得非常透徹,雖然有些話未免言過其實,但因爲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所以産生認識上的不同也無可厚非,不過,玉石注意的不是這一點,而是朱穆說這番話的真正用意,朱穆顯然贊同把軍事戰略的決策權和行政權讓出一部分給長公主。另外,玉石也注意到李玮在那封書信中沒有提出任何應對之策,隻是督請李弘回晉,這大違李玮一貫的行事作風。是不是說,李玮也贊同讓權?李玮、朱穆是北疆大吏,骠騎大将軍府的長史、司馬,可以說是幫助李弘主掌北疆軍政的左膀右臂,兩人對北疆、對李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這兩人都力主骠騎大将軍讓權,那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北疆的士人都認可長公主對軍事決策權和行政權的掌控?
朱穆已經說得非常明白了,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骠騎大将軍都沒有掌控軍事決策權和行政權的依據,相反,長公主卻有,她如果執意要拿走這個權力,李弘隻要和長公主決裂。和長公主決裂的後果,朱穆也解釋得很清楚了。說來說去,都是先帝種下的禍根,如果長公主不到北疆,哪來這些事?
“公定,軍事決策權和行政權一旦給長公主了,對北疆大軍來說,就是一場災難?”玉石試探着問道,“難道你看不出來?”
朱穆聽到李弘那堅定而不容置疑的回答,心裏已經知道答案,埋在心頭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神态顯得極爲欣喜而輕松。
“玉大人,你這麽想,是因爲你對國家政事不是非常了解,也太輕視張溫、丁宮這些老臣了,他們能任職三公,輔佐天子處理國事,頭腦怎麽會簡單到強行奪權,傾覆北疆這種地步?”朱穆笑道:“大将軍如果因爲這件事和長公主決裂了,試問對天子、對長公主、對北疆、對整個社稷有什麽好處?難道幾位老臣到北疆來就是輔佐長公主傾覆大漢社稷嗎?”
李弘、徐榮和玉石疑惑地望着朱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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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徐大人、玉大人,你們可以再看看仲淵的信,再仔細地看看,仲淵爲什麽要在信中一再提到長公主的顯赫身份對北疆的影響?爲什麽一再提到長公主如果強行求得天子聖旨,和大将軍公然決裂的後果?爲什麽一再提到張溫隻和他一個人私下商談這等關系到北疆生死存亡的大事?”
朱穆拿起李玮的書信,指着上面的文字說道:“仲淵這一句話,我不知道你們可理解了。仲淵說,勤王隻是手段,穩定社稷才是目的。穩定社稷是先帝的終極目标,也是我們今天正在爲之努力的目标。試問諸位大人,勤王後,社稷能不能穩定?答案不言而喻,不能穩定。依照目前的形勢,我們即使能在幾年内擊敗董卓救回天子,但大漢沒有五年、十年的時間,根本不可能恢複到黃巾軍暴亂以前的穩定局面。”
“仲淵這句話,大将軍和兩位大人可能一掃而過,沒有引起你們絲毫的注意,但正是這句話,才是這份信的主旨。”朱穆看看神情尴尬的三人,繼續說道,“我們往往注重手段,陷入爲手段而戰的迷惘裏,卻忘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我們現在談穩定社稷的事,讓我們暫時忘記勤王。”朱穆笑眯眯地說道,“如何才能穩定社稷?仲淵給了大将軍三個應對之策。”
“首先是尊奉長公主。自從長公主到了北疆後,北疆的确有了不少變化,比如過去我們總是抱怨諸府掾屬不夠,造成上下政令不通,辦事成效甚微,但現在這種情況随着長公主的到來正在得到逐步改善。各地戰亂,不少儒士過去都選擇南下荊、揚兩州,但現在有人開始選擇北疆作爲避禍之地了。再比如北疆的門閥富豪。由于長公主的懇求和勸說,門閥富豪們要比過去更加願意接受和配合北疆諸府下達的諸多政令,這使得北疆的穩定有了更多的保障。還有這次到冀州購買糧食的事,四位老臣同時出面,其結果可想而知。也就是說,長公主可以幫助北疆,我們要尊奉長公主,把長公主的這些優勢全發揮到極緻,這無論對穩定北疆,還是對振興社稷,都事有百利而無一害。”
“要想把長公主的優勢發揮到極緻,大将軍就不能和長公主決裂,這是仲淵的第二個應對之策。不和長公主決裂,是不是大将軍就必須要讓權?不是。”
“大将軍讓權,也就是長公主奪權,其後果必然會導緻雙方決裂,所以爲了早日穩定社稷,必須要把長公主和大将軍的兩股力量整合到一起,而這正是朝中的大臣們派遣張溫等七位老臣來到北疆的真正原因。”
“長公主和大将軍的兩股權勢如果完全整合,大将軍的權勢會更大,而長公主的權勢也更加顯赫,也正因爲長公主和大将軍從這次整合中得到巨大利益,雙方才能精誠合作、群策群力,大漢才能看到中興的希望。”
李弘、徐榮和玉石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由地對張溫、李玮和朱穆這些士人又是敬佩又是驚懼。北疆的權力危機在這些人的眼裏竟然不是危機,反而成了整合力量,早日振興社稷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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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定,怎麽整合?你能說說嗎?仲淵說話藏頭掐尾,說了和沒說一樣。”玉石十分恭敬地問道:“有什麽辦法,能讓大将軍不但不用讓權,還能得到更大的權力?”
朱穆手撚短須,稍稍思索了一下,“徐大人、玉大人,你們常年征戰疆場,對朝政的确不熟悉,甚至可以說很陌生。大将軍雖然督領北疆軍政也有一年多時間了,但大将軍的注意力都在戰場上,府衙具體事物基本上不過問,都是由趙岐老大人和仲淵,還有府内諸曹掾屬自行處理。到目前爲之,大将軍對府衙的具體運作和府衙諸曹的作用可能還不是非常的了解。比如說,諸位大人知道糧食很重要,但諸位大人知道各級府衙把一個農戶家裏上繳的糧食送到國庫,需要經過多少種辦法,運用多少道手續嗎?”
三人搖搖頭。這事他們不知道,但他們知道這是個非常非常複雜的過程,雖然是一件收幾十斤糧食的小事,但其中卻涉及到國策、官制、财賦、民事等等諸多方面,詳細解釋起來可能要幾個時辰。
“大将軍率軍遠征大漠,十幾萬将士立下了蓋世功勳,但遠征大漠的勝利難道僅僅是十幾萬将士的功勞嗎?”朱穆說道,“從朝廷到各州郡縣府衙,從天子、大臣到民夫、普通農戶,大漢國上上下下都爲遠征大漠的勝利付出了無數的艱辛和汗水。我們就說說董卓,他在我們遠征大漠的時候,需要督領朝廷相關府衙給我們籌措糧草軍械,他和整個朝廷爲遠征大漠做了多少事,大家知道嗎?如果沒有董卓和朝中大臣們,還有各州郡縣府衙官吏們的努力,遠征能取得勝利?大漠能被我們征服嗎?說句良心話,我認爲大将軍如果沒有朝廷的支持,無法征服大漠。”
“正是朝中大臣們、各州郡縣府衙官吏們和大漢幾千萬百姓們的血汗,成就了大将軍和北疆将士們的榮耀和功勳。”
“現在大将軍爲了大軍糧饷的事殚精竭慮,應該能深刻體會到當初董卓主掌朝政時候,他和朝中大臣們、各州郡縣府衙官吏們的辛勞和爲此做出的功績。”朱穆看看深有同感的李弘,徐榮和玉石三人,突然提高聲音說道,“那麽,遠征大漠和振興社稷相比,哪一件事更難、更需要耗費财力、更需要漫長的時間、更需要舉國上下的同心同力?”
“當然是振興社稷。”玉石說道。
“以大将軍和十二萬北疆将士,再加上北疆十六郡的财力,能不能獨立支撐起振興社稷的大業?”朱穆接着問道。
“當然不能。”李弘說道,“我們需要朝廷,需要更多州郡的支持。現在我們生存都成問題,還談什麽振興社稷?”
“那朝廷在哪?各地州郡的力量又如何才能整合到一起?”朱俊繼續追問道。
李弘、徐榮和玉石霍然醒悟。
朝廷被董卓所脅持,成了人人喊打的對象,各地州郡失去了朝廷的掌控,成了無根的浮萍,早已是一盤散沙。雖然袁紹以所謂的承制号令天下,李弘以制衡約束各方權勢,但都掩蓋不了大漢州郡各自爲政的事實。這時候,大漢國最需要的不是天子,而是朝廷,一個可以控制和整合各地州郡力量的朝廷。
朱穆望着三人恍然大悟的表情,微微一笑。
“朝廷的作用是什麽?就是充分利用我大漢國的資源整合國力。國力是什麽?說白了就是大漢國近千萬戶人家的錢糧。朝廷的作用就是用各種辦法把這些錢糧集中到一起,然後利用這些錢糧給大漢國千萬戶人家創造更多的财富,讓大漢國千萬戶人家的錢糧越來越多。”
“朝中的大臣們顯然已經看出形勢的發展對大漢社稷越來越不利。長安的天子和朝廷已經成了徹頭徹尾的擺設,不但無法爲挽救社稷做出一絲一毫的貢獻,反而成了摧毀社稷的幫兇。爲了挽救社稷,他們終于痛下決心,重建一個朝廷。爲此,他們一口氣派出了七位德高望重的大漢柱石,他們把振興社稷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大将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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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穆無奈地笑道:“其實,袁隗也罷,袁紹和韓馥也罷,他們都是對的,沒有朝廷,一個孤零零的天子有什麽用?要想迅速恢複社稷的穩定,首先就要整合各地州郡的力量擊敗董卓,要整合各地州郡的力量,就要按照大漢官制組建朝廷。袁紹雖然有袁閥爲依靠,但他位卑權輕,最多也不過給自己封一個車騎将軍,他沒資格組建朝廷,所以他極力主張重建皇統。”
“我不知道袁紹、韓馥等人是否理解了袁隗的意圖,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暗藏私心,但重建皇統,組建朝廷,整合州郡力量,的确是迅速擊敗董卓,恢複社稷的最快最好最有效的辦法。袁隗的确有經天緯地之才,不愧是大漢的柱石,他如果能親自到冀州主持大局,也許社稷已經恢複在望。”
“袁紹和讨董聯盟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包括大将軍拒絕了他的懇求轉而緻力實施制衡,青州黃巾軍暴亂等原因,他沒能做到重建皇統、組建朝廷、整合州郡力量的目的,他和讨董聯盟陷入了絕境,不知道何去何從。如今州郡各自坐大,袁紹幾乎失去了對讨董聯盟的控制,他現在隻能利用自己的權勢對各地州郡施加一些影響力了。”
李弘、徐榮和玉石三人此時總算完全明白了長安朝廷的大臣們爲挽救社稷而精心策劃的振興之計。
袁紹是個失敗的例子,重建皇統的阻力太大,不僅僅北疆和大多數州郡不同意,就是長安朝廷自己也不同意,所以他們最終想到了先帝的另外一個骨肉,長公主劉蕭。以長公主代領國事,這樣最敏感的皇統問題就解決了。沒有了皇統問題的困擾,組建新朝廷就要容易得多。因爲有了代表皇權的長公主,有了比較完善的大漢官制構架的朝廷,那麽安撫和整合一盤散沙的各地州郡就有了可能,拯救和振興大漢社稷才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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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應該是支撐這個新朝廷的最大力量,大将軍除了現有的權力,還會得到更多的權力,因爲這時候大将軍不是一個人帶着北疆在孤軍奮戰,而是和長公主、和新朝廷一起,帶着整個大漢國的力量在共同奮戰。”朱穆說道,“雖然我們不知道張溫所帶來的具體計策是什麽,不知道這個新朝廷能不能整合各地州郡的力量,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實現振興社稷的願望,但我們現在占據了大義,天下人都能望風而從的大義,占據了讓國祚得以延續的先機,占據了盡可能多的力量,這就足夠了。有希望總比沒有希望好,有目的總比沒有目的好。”
“但這一切,都需要大将軍的忠誠,對大漢社稷的忠誠,如果沒有大将軍的忠誠,這就不是艱難振興社稷之舉,而是迅速傾覆社稷之舉了,因爲董卓就是一個例子。”朱穆看着李弘說道,“如果董卓控制着天子和長安朝廷,大将軍控制着長公主和晉陽朝廷,袁紹和各地州郡再無希望,他們會幹什麽?由此大漢傾覆,所以張溫隻是試探,如果大将軍拒絕,他可能迅速帶着長公主離開北疆到冀州,并且讓大将軍背下和董卓一樣的叛逆惡名。”
“爲了防止長公主和張溫等人做出不利于大将軍的舉動,李玮随即做出了第三個應對之策,殺。”
“李玮懇請大将軍防止長公主向天子求旨,其真正的用意是想告訴大将軍,如果大将軍不同意張溫之策,立即把張溫之策告訴董卓,求得一份把長公主送回長安的聖旨,同時抽調兵力秘密北上,包圍長公主府,以避免北疆之禍。我們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李弘、徐榮和玉石頓時臉顯驚色。
“張溫爲了安全,一定命令長公主的虎贲軍暗中包圍了骠騎大将軍府。”朱穆搖頭道,“當初我勸大将軍把兩千虎贲衛士留下保護骠騎大将軍府,但大将軍執意不從。張溫是個好人,但爲了社稷利益,好人也會變成壞人的,大将軍太信任他了。”
“我當然信任他,因爲我了解他,張溫大人的心裏隻有大漢社稷。”李弘忽然想到自己已經認可朱穆所說,心情立即輕松下來,“公定,你說這封信,是不是張溫大人先看過了?”
“不會。”朱穆笑道,“現在龍泉隻有長公主府的兩千五百名虎贲軍,仲淵不得不小心一點,尤其這封信關系到長公主的性命,北疆的危亡。”
“仲淵這封信是不是隻有你看得懂?”李弘拿起李玮的信左看右看,十分懷疑地問道,“你們倆個是不是有什麽暗語?難道你真的有這麽聰明?”
徐榮、玉石和朱穆大笑。
“公定,我們怎麽回書仲淵?”李弘笑着問道。
“天子的權力都是長公主的,朝廷的權力都是長公主府的,骠騎大将軍府的權力還是骠騎大将軍府的權力,我們絕不違背大漢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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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再發一章。組織機構、武裝力量,缺一不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