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晉陽,龍山。
張溫等七位老臣到達龍山後,馬上就喜歡上了這裏的美麗和幽靜。當上黨太守楊奇提出把長公主府遷到晉陽城的時候,七位老臣都沒有發表意見。長公主對這七位長者非常敬畏,不敢随意開口,更不敢說自己堅持要留下來,但她臉上的表情暴露了她心裏的真實意願。長公主撅着小嘴,氣鼓鼓地瞪着楊奇,十分的不高興。
張溫和衆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随即樂呵呵地笑道:“長公主府如果遷到晉陽城,需要建造一所很大的府邸,但這需要花費很多的錢财,而北疆眼前的狀況大家都很清楚,我看還是算了吧。龍山這裏不錯,長公主府就留在這裏,不要搬遷了。殿下,你看……”
“好,好啊……”長公主頓時喜笑顔開,高興地說道,“以後,骠騎大将軍府在哪,長公主府就在哪。”
張溫等人頗有深意的互相看看,微笑點頭。
陳紀拱手說道:“等社稷穩定了,陛下還都洛陽後,殿下就要回京,所以我們還是盡量省一點,不要太奢侈了。一路行來,我們看到很多百姓一家數口人擠在一間茅屋裏,住在一頂帳篷裏,大家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很窮很窮。這個時候如果我們在晉陽大興土木,修建殿宇,會遭到北疆上下一緻的指責,這對長公主,對北疆都沒有好處,會影響到社稷振興大業。殿下的建議,臣等非常贊同。”
長公主府不但依舊留在龍山,而且以後也一直和骠騎大将軍府在一起,這大大出乎李弘和骠騎大将軍府諸吏的意外,但這件事李弘和府中諸吏已經無心深究了,現在他們被北疆巨額的财賦空缺所困擾,骠騎大将軍府上至李弘,下至諸曹掾屬,無不在絞盡腦汁,殚精竭慮的思考對策,激烈的讨論已經持續十幾天了。
這一段時間,張溫、崔烈、馬日磾等人在趙岐、許劭的陪同下,拜祭了龍山的忠烈堂,參加了懸甕山晉陽大學堂的兩場辯議,和晉陽門閥、諸府官吏也聊了聊,他們還到句注要塞去了一趟,特意看了一下當年雁門關大戰的戰場。幾位老臣在北疆任職的弟子故吏也紛紛趕到晉陽來看望他們。
十幾天時間過去了,他們自始至終就沒有和李弘正式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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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溫等老臣在晉陽的這些天裏,通過和各方的接觸,對北疆的情況已經非常了解。
趙岐曾對他們解釋過,李弘之所以沒有攻打長安勤王,有許多原因,比如李弘沒有天子的聖旨。李弘到現在爲止接到的聖旨都是要他攻擊袁紹,他能怎麽辦?象袁紹一樣公開讨董?要知道北疆有九個将軍十二個中郎将,沒有天子聖旨,就靠李弘一張嘴,說讨董就讨董,這現實嗎?
李弘不願出兵的主要原因是因爲北疆的深重危機,而根源就是北疆的财賦危機。北疆連養兵的錢都湊不齊哪裏還有錢打仗?
有人認爲北疆應該大漠,放棄邊郡,這樣就可以集中所有軍隊拯救社稷了。其實這是笑話。大漠和邊郡現在沒有戰事,安靜得很。去年大漠雪災,我們用于赈濟大漠的錢大約也就一億錢左右,象現在這個時候,大漠上草肥馬壯,我們幾乎不需要再赈濟他們了。北疆的二十多億錢赈濟其實都是給滞留在各郡的數百萬災民、流民和民夫吃光了,和大漠、邊郡沒有任何關系。
假如我們放棄大漠,放棄邊郡,把長城以北的軍隊全部征調回來了,武力強大了,但接下來的問題是,我們拿什麽錢去攻打長安?就算我們有錢,那糧食呢?十二萬大軍打仗時候消耗的糧食,比将士們待在軍營裏曬太陽時消耗的糧食要多上數倍,再加上給大軍運送糧草辎重的幾十萬民夫的糧食消耗,這一天下來,幾十萬人要吃掉多少糧食?
僅靠長城以南的五萬大軍是打不下長安的,董卓有十二萬大軍,我們兵力不夠。要打長安,至少要和董卓的軍隊人數相差無幾,否則有去無回,所以制衡是必要的,北疆需要足夠的時間蓄積力量。北疆這個制衡之策也不是李弘一個人的主意,而是北疆大吏合議的結果。長公主也參加了合議,她也同意暫時用制衡之策穩定京畿局面。
趙岐說,如果天子和朝廷以一己之私利,強迫李弘以放棄北疆爲代價去拯救社稷,其後果不堪設想。這不僅僅是北疆大亂的事,而是我大漢社稷能不能因爲北疆的放棄而得到拯救的事。如果北疆也丢了,社稷也丢了,那就全完了。我們爲什麽就不能等一等,等北疆實力恢複了,再一擊而中?爲什麽十拿九穩的事不做,非要拿社稷去冒險?
張溫、崔烈等人心有所動,他們和趙岐、許劭、楊奇諸多北疆官吏私下就當前的局勢和北疆危機讨論過多次,但因爲各人的出發點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所以大家在處理問題的方式和策略上也大相徑庭。不過,張溫等人一直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也沒有說出天子和朝廷在北疆設置長公主府和指派七位重臣輔佐長公主的真正目的。
天子和朝廷把長公主府設在北疆,并且違背祖制,公然修改律法賦予長公主處理國事的權力,這在本朝尚是第一次,雖然太後主掌權柄處理國事在本朝算是慣例,但長公主也介入國家權柄,這對大漢社稷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趙岐就此事問過張溫等人,但他們三緘其口,一句話也不說。
不過有一點他們的态度很堅決,他們認爲袁紹和參加讨董大軍的官吏都是大漢叛逆,北疆不去繳殺他們也就算了,但不應該和袁紹握手言和,這是公然違抗天子的聖旨,是對天子和朝廷的背叛。崔烈說,你們做爲朝中的大臣,應該及時阻止,你們難道連這點是非黑白都分不出來?
楊奇嘲諷崔烈說,我看到你來,就知道朝廷要放棄北疆了,因爲你一直積極主張朝廷以邊疆的土地換取社稷的安甯。過去你主張放棄西疆,現在你是不是又要主張放棄北疆?不過現在我們是非不分,和你一樣,也要求李弘放棄北疆。
崔烈反唇相譏道,當初如果不是你把冀州的災民趕到北疆,北疆又怎會有今日的危機?北疆岌岌可危了,結果我們隻能眼睜睜地望着天子蒙羞社稷傾覆而無力拯救。冀州是很快恢複了,但冀州的錢糧卻都便宜了袁紹和韓馥那幫叛逆,你難道不知道?還有,當初你們要是聽我的話,放棄了西疆,社稷怎會有今日之禍?你看看,今天的西疆我們還能掌控嗎?今天的長安還能安享太平嗎?這說明什麽?說明我過去的話沒有錯。今天我們放棄北疆也許是錯誤的,但明天再看今天的決策時,也許我們會慶幸今天的選擇。
楊奇冷笑道:“你這話最好不要在北疆說。過去傅燮(xie)在朝堂上吼着要殺你,那隻是做個姿勢而已。今天骠騎大将軍的刀可就在手上拎着,他要是一怒之下把你殺了,我們可連求情都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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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李弘親自到長公主府禀奏長公主,要求兩府合議,北疆有些棘手的事需要長公主出面解決。
參加合議的府衙非常多,除了長公主府、骠騎大将軍府外,還有骠騎大将軍府雲中行轅、晉陽行轅、臨汾行轅,晉陽的護田中郎将府、河東的典農中郎将府、河套的屯田校尉府、常山的典農都尉府、、鹽鐵都尉府、監禦史府、太原、河東等七個長城以南的郡府。
北疆大吏除了漠北都護府的鮮于輔和長城以北的九個郡太守外,幾乎全部參加了此次合議,三十多人坐滿了議事主帳。
骠騎大将軍府主薄孫資首先把今年北疆軍政諸事簡叙了一遍,然後直接切入主題。今年北疆财賦開支大約要十五億錢,按照現在的測算,北疆财賦有十億錢的巨額缺口,怎麽辦?這十億錢從何而來?
接着上計曹掾王柔、金曹掾唐雲、鹽鐵都尉謝明先後把今年北疆的賦稅收入和北疆各項開支做了詳細說明,向大家解釋了十億錢缺口的由來。
然後骠騎大将軍府長史、晉陽行轅主事李玮把骠騎大将軍府議定的幾項解決之策拿了出來。
最簡捷的辦法就是挪用屯田用資。骠騎大将軍府部分官吏和趙岐、張白騎、唐放、趙戬(jian),還有負責平城屯田的雁門郡太守郭蘊立即提出了反對。屯田用資挪用後無法補上,将來的屯田怎麽辦?尤其明年北疆要實行休耕,赈濟人口會猛增,這筆錢又從哪出?趙岐說,屯田用資直接關系到北疆的生存,這錢不能動。已經挪用的,也要陸續補上。
如果不能挪用屯田用資,那就隻有削減北疆的軍政開支。但北疆諸府的開支能減的都減了,官吏的俸祿也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如果讓辛辛苦苦的官吏們餓肚子,那北疆的麻煩就大了。北疆邊軍的各項開支已經大幅削減,将士的軍饷也已經減半,不能再減了,再減下去,軍隊不但無法打仗,連駐軍戍邊都成問題。
以上兩種辦法都不行,朝廷又無力補助,那就剩下唯一一個辦法,削減軍隊。
北疆的财賦缺口主要來自于十二萬邊軍的巨額開支,減掉一半軍隊,就能減掉至少四億錢的開支。目前長城以北有七萬軍隊,長城以南有五萬軍隊。長城以南的軍隊現在都在各地應對變幻莫測的局勢,所以隻有削減長城以北的軍隊,但如果大量削減長城以北的邊軍,我大漢對胡族諸部的威懾力就越來越小,考慮到現在大漢動蕩不安的局勢,削減邊軍的後果就顯得非常嚴重。
削減軍隊的意見幾乎遭到了一緻的反對,就連坐在上座,聽得暈乎乎的長公主都激動地站起來,揮舞着小手說道:“不能減,不能減,沒有軍隊,怎麽到長安救陛下?”
李弘、徐榮、李玮、朱穆等北疆大吏卻堅持要減。李弘說,北疆至少要削減三萬到五萬軍隊。軍隊削減後,我們把這些軍隊安排到河套屯田,同樣可以起到戍邊和威懾的作用。
張範說,北疆财賦缺口是十億錢,就算去掉了這四億錢,但北疆依然還有六億錢的财賦缺口,這六億錢難道你們能解決?
由于長公主和北疆衆多官吏都反對削減軍隊,合議随即陷入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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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溫和幾位老臣坐在長公主的右側,一直沉默不語。
袁滂突然靠近張溫,悄悄問道:“你看大将軍這是什麽意思?是不是想逼着我們同意他和袁紹之間的協定,讓北疆繼續保持這種左右逢源的制衡之策?”
張溫皺眉思索道:“我們雖然私下對老大人、子将(許劭)等人暗示過朝廷反對大将軍和袁紹接觸,但并沒有對大将軍明确表示過相同的意思。大将軍不是一直在和袁紹、韓馥接觸嗎?他現在還有必要征求長公主的同意?”
“我看,大将軍這裁兵之策必有深意。”陳紀在一旁小聲插話道,“大将軍要削減兵馬,這可能嗎?十億錢的财賦缺口,驚人的數額,哪裏有?”
張溫眉頭蓦然一跳,脫口說道:“冀州,冀州每年的賦稅至少有六億錢。”
張溫、袁滂、陳紀三人同時想到什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坐在長公主左側的李弘。李弘歪着身子,正在笑着對長公主小聲說着什麽,長公主臉上含笑,白皙的嬌容微微泛紅,神态非常喜悅。兩人好象在說着什麽高興事。
張溫暗暗一歎,心裏猶疑不定。難道李弘想得到天子的聖旨,占據冀州?但李弘即使沒有天子的聖旨,以袁紹、韓馥等人的叛逆行徑,他也完全可以以平叛爲名出兵占據冀州。他轉頭看看袁滂,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明白了李弘爲什麽沒有出兵攻打冀州。
今天的袁閥其實分裂成了三部分。以袁紹爲首的讨伐董卓廢黜當今天子一方,以袁術爲首的讨伐董卓尊奉當今天子一方,還有以袁滂爲首的順從董卓尊奉天子一方。當今天下的門閥世族、還有天下許許多多的儒士,其實都和袁閥一樣分裂成了三部分。袁紹的讨董大軍裏或許有尊奉當今天子的人,但随着袁紹的一刀斬下,大家都被一根叛逆的繩子拴住了,所有的人從此不得不爲自己的生存而奮戰。冀州牧韓馥和冀州的大大小小門閥世族官僚就屬于要爲自己生存而奮戰的人。
北疆有武力,但沒有财賦,一旦久戰不下,就是一件慘事,既丢了改善夥食的西瓜,又丢了維持生存的芝麻。就象今天的董卓,手上明明有十幾萬大軍,卻因爲肚子空空,被迫困在京畿之地動彈不得。想到董卓,張溫突然想起了袁隗,想起了袁紹的“承制诏書”,這一霎間,他豁然大悟。
張溫心裏一陣窒息,頓時頭暈目旋,半天喘不過氣來。
難道李弘真的要放棄當今天子?我們當真要重蹈覆轍,象胡毋班一樣被砍掉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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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李弘邀請趙岐、許劭、楊奇、王瀚和長公主府的七位老大人到自己的軍帳吃飯,作陪的是徐榮、李玮和朱穆。
因爲是在李弘的私人軍帳,相當于是在李弘的家裏,所以諸位老大人都很随便,談笑間自然對李弘的簡樸和謙遜贊不絕口。席上的菜肴很簡單,但幾位老大人已經見怪不怪了。在北疆,除了門閥富豪,大家都是窮光蛋。
李弘一直執弟子之禮相待諸位老大人,畢恭畢敬,言詞也非常謹慎。張溫大概是受李弘這種态度的影響,猶豫很長時間後,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子民,你對冀州是不是有什麽想法?”
張溫這話一出口,大帳内頓時寂靜無聲。
李弘和徐榮、李玮、朱穆相視一笑。李弘拱手說道:“我就等大人這句話了。”
“你想打?”張溫不由自主地追問道。
李弘搖搖頭,“不能打。要打,我早就打了。現在如果我們打冀州,袁紹和韓馥肯定會讓青州和黑山兩地黃巾軍會合,任由黃巾軍肆虐冀州,這樣我們即使擊敗了黃巾軍,得到的也不過是一片廢墟。”
“子民,那你的意思是……”張溫遲疑着問道,“肯定袁紹的所作所爲?”
李弘看看一張張蒼老而嚴肅的面孔,無奈地苦笑道:“今年冬天如果沒有錢糧,北疆就支持不下去了。在天子和社稷之間,我們隻能選擇一個。”
大帳内的氣氛驟然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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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
帳簾突然掀開,龐德飛速沖了進來,“大将軍,玉石将軍急報,段煨和牛輔突然率軍攻打河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