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在晉陽大市轉了一圈,然後又到護田中郎将府去了一趟。晉中民屯區主要官吏把有關明年休耕的事作了詳細說明。骠騎大将軍府考慮到當前黃巾之禍越來越厲害,很難确保冀州明年有充足的餘糧供應北疆,所以骠騎大将軍府數次建議護田中郎将府重新拟定休耕之策,盡可能再種一部分田地以緩解晉中糧食短缺的危機,然後在此基礎上實行一年到三年不等的休耕輪種制度。
議事進行了很長時間。晚飯李弘和護田府的官吏在一起吃的,也就是簡單的面餅就菜湯。席間李弘很感慨,說了不少感謝諸吏的話。在今天大漢困苦不堪的境況下,北疆能頑強堅持下來,能保證三百多萬百姓勉強維持生存,能保證十幾萬邊軍戍守邊塞,能保證北疆沒有流民暴亂,諸位大人居功至偉啊。
諸位屯田吏看到李弘穿着破舊的皮甲和戰靴,和他們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着簡單的粗食,一遍遍地說着感謝不盡的話,心裏十分的歡喜和安慰。
李弘如今已是大漢上卿了,不但位高權重,就是食邑也有八千戶,但他依舊象過去一樣,衣着簡樸寒酸,吃着和士卒一樣的食物,住着和士卒一樣的軍帳,他還把自己所有的俸祿和食邑都捐了出去,什麽奢華的物品、豪華的宅院、肥沃的田産,和他都沒有關系。在晉陽的門閥富豪中流傳着一句笑話,說大漢國的大将軍中,孝武皇帝朝的衛青算是很窮的,但今天卻出了一個更窮的。衛青好歹還有一處宅院,李弘卻連個住處都沒有,窮困至極。這種人就是白癡。
李弘聽了之後不以爲然。大漢國這種這種白癡還真的不少。前太尉橋玄死的時候家中沒錢辦喪事,是袁逢楊賜幾個老朋友出錢把他安葬的。前左車騎将軍皇甫嵩吃住和士卒一樣,俸祿食邑也是捐助一盡。他在洛陽的住宅是先帝賞賜的,否則他一家人還不知道住哪。他在任職冀州牧期間,冀州的百姓做歌贊美他,天下皆知。前京兆尹蓋勳過去在西涼的時候變賣家财赈濟流民,結果自己變成了窮光旦。太傅劉虞的德行在朝堂上下很有名,但伴随着他這個美譽的卻是一輩子的窮困。過去李弘以爲他也收受賄賂,後來才知道劉虞是通過這種辦法弄錢,然後把這些錢捐助府庫,赈濟流民或者饋贈胡族部落。象橋玄、劉虞、蓋勳這樣一心爲民兩袖清風的官吏在大漢國還是有一定數量的,象皇甫嵩這樣和士卒同甘共苦的将軍也有不少。
李弘曾經在北疆諸府的議事上說,大司馬(劉虞)在幽州穿着布衣赤着雙腳親自下田種地,而我們這裏還有人抱怨說自己的俸祿少了,官服舊了。我就不懂了,你們學了一輩子的經學禮儀,難道都白學了?難道過去的聖人就是這樣教你們做人治國的?就是聖人們在經書裏告訴你們如何去盡情享受?如何去不勞而獲?如何去貪贓枉法?如何殺戮搶掠百姓?
有人罵李弘虛僞,有野心,做作,也有人罵李弘是個蠻子,除了殺人還是殺人,但在有些人看來,不管李弘衣食簡樸、居胡帳是出于何種目的,但最起碼能說明李弘目前有和北疆同甘共苦的意思,這總比他錦衣華服、修建豪宅、極盡奢淫之事要好上無數倍。
北疆官吏畢竟大多數人都是有良知的,都是忠誠于大漢國忠誠于天子的,李弘的一言一行無疑告訴他們,這個人是值得信任的,德行是值得贊揚的,威嚴是值得尊重的,這讓他們逐漸信任和接受了李弘,願意和他一起拱衛危難重重的北疆。爲了社稷和黎民,許多人幾年來一直在北疆兢兢業業、克盡職守,默默地奉獻着自己的微薄之力。沒有這些人,李弘和趙岐他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捍衛北疆、維持和推動北疆艱難地向前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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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還是象往常一樣,态度謙恭平和,這讓熟悉他的許多屯田官吏也敢于暢所欲言。在這次議事上,有人第一次提出了精簡邊軍的建議。北疆目前有十二萬邊軍,在未來幾年裏還要再建四萬鐵騎,但朝廷在未來幾年裏很難翻身,不會有一個錢送給北疆。僅靠北疆自己的力量支撐這麽龐大的邊軍開支,根本不可能。
今年北疆有十億錢的财政缺口,但因爲朝廷把北疆十年的屯田用資全部調撥了,北疆可以用這筆錢臨時支撐一下。今年撐過去了,那明年呢?後年呢?邊軍軍資問題如果不能解決,北疆勢必要被它迅速拖垮。
屯田官吏從北疆屯田的角度考慮,不願意李弘把屯田用資挪用給邊軍使用,以至于讓北疆屯田功虧一篑,這一點李弘可以理解,但李弘不挪用屯田用資又能怎麽辦?
邊軍軍資問題是困擾北疆的一個最大難題。目前北疆軍資開支已經進行了大幅縮減,士卒軍饷減了三成、軍隊更換軍械的時間也延長了,重要關隘的修繕已經停止了,但就是這樣,十二萬大軍一年至少還需要八億錢的耗費。八億錢,失去了朝廷支持的李弘聽到這個數字之後唯有搖頭苦笑,束手無策。他現在深切地感受到爲什麽當年盧龍塞大戰的時候,盧龍塞隻有兩千邊軍了。沒有錢支付軍饷,哪來的士卒?爲了多拿錢,軍官們又暗中削減士卒以吃空額,結果邊軍越來越少,越來越不堪一擊。
過去京畿的南北兩軍一般保持在五萬人,董卓主政後把它擴充到了十二萬人(北軍十萬,南軍兩萬。)。董卓再有錢,他也無力長久支撐十二萬大軍的軍資,所以他和李弘一樣,馬上就要自身難保了。雖然朝廷已經允許北疆自主鑄錢,但這錢能随便鑄嗎?錢多,糧食少,其他物資缺乏,物價就要飛漲,最後北疆還是要倒塌。另外,就算北疆想鑄錢,那也要有足夠的銅才行,但北疆目前沒有銅産量非常低,鑄錢數額非常有限。
唯一的辦法就是象過去一樣,削減軍隊數量。這事李弘不是沒想過,但大漠剛剛平定,邊郡剛剛收複,而京畿危機至今沒有緩解迹象,兖青徐三州蟻賊又在鬧暴亂,沒有軍隊鎮制和拱衛北疆怎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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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心事重重地回到驿館的時候,已經夜深了。
小雨、風雪陪着裂狂風還在閑聊。風雪最近情緒非常好,天天喜笑顔開的。她遠離大漠來到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除了李弘和小雨,周圍沒有一個親人,這讓她非常孤獨。大哥裂狂風的到來,給了她很大的安慰和快樂。
李弘回來後,一家人其樂融融地說笑了一會。裂狂風看看時候不早了,随即起身告辭。
李弘陪着裂狂風走到院内,裂狂風問北疆是不是要打仗了。他知道這類國家大事自己不好随意問詢,但他過幾天就要走了,這件事一直憋在心裏,實在不吐不快。
李弘笑着搖搖頭,“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對劉豹他們也說了,你們不要擔心,隻要我在北疆,大漠就不會有事。”
“你不要騙我。”裂狂風狐疑地看着李弘說道,“你當真不從大漠抽調一兵一卒?”
李弘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說道:“三年,我發誓三年内不從大漠抽調一兵一卒。我不敢保證太長時間,但三年時間我還是敢保證的。”
裂狂風點頭笑道:“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現在匈奴人實力強大,劉豹和劉冥又跟着你打了很多仗,個個都是百戰悍将,如果他們趁着我們鮮卑人實力不濟的時候突然發動進攻,我們擋不住的。你們有七萬大軍駐守在陰山南北,匈奴人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三年,三年時間夠了,隻要大漠不再象去年一樣發生大雪災,我們就可以勉強恢複元氣,自保有餘了。”
李弘笑道:“這次我請你們幾個來,就是想警告你們一下,不要以爲我大漢國内大亂,你們就有機可趁。我大漢決不會放棄大漠,七萬邊軍隻是暫時的,将來我大漢穩定下來了,邊軍至少要擴充到十萬,而且至少有五萬鐵騎。去年大漠遭受了幾十年罕見的雪災,如果按照過去的情況,你們不但人畜凍死過半,開春還要南下打仗,但今年實際情況怎麽樣?我大漢成功赈濟了胡族諸部、救活了許多胡人、幫助你們安然度過了嚴冬,同時也讓你們免去了戰亂之苦。我大漢的實力豈是你們一個小小的部族可以抵擋?和我們做朋友,遠遠要比和我們做敵人好。這次,你們應該感受很深吧?”
裂狂風淡淡一笑,擔憂地問道:“目前大漢國形勢這麽糟糕,你有把握穩定局面嗎?”
“隻要大漠不出事,我就有辦法。”
“大漠不出事?”裂狂風苦笑,“當初你如果把匈奴人留在陰山以南,大漠形勢就要比現在好許多。我們在落日原一戰後,實力銳減,緊接着又受了重災,尤其是北部和中部鮮卑,步履維艱,勉強度日。反觀匈奴人,他們受災較情,因爲靠近邊郡,他們受到的赈濟又多又及時,所以實力不但沒有減損反而還略有提高。如今匈奴人在大漠上一支獨大,對誰都是個巨大的威脅。不信你問問射墨賜、鹿破風,問問狂風沙、樓麓,問問他們現在最擔心什麽?”
李弘笑而不語,對裂狂風的話似乎不以爲意。
裂狂風看看他,憂慮不安地說道:“如果今年大漠再來一次雪災,不論大小,大漠都要出事。你信不信?”
李弘心裏一顫,腦後頓時涼飕飕的。再來一次雪災,北疆不可能有充足的糧食用于赈濟大漠,那些受災部落沒有吃的,實力更加不堪一擊,而沒有受災或者實力猶存的部落,勢必要伺機攻擊。胡族之間世代的仇怨,加上胡人弱肉強食互相吞并的天性,打仗是必然的事。大漠上即使有一支足夠震懾胡族諸部的強悍大軍,也無法阻止胡族之間的争鬥。大家族裏的兄弟姊妹都要常常吵架,更不要說這些仇深似海的胡族諸部了。沒有吃的要打,吃飽了也要打,廣袤的大漠要想安穩一段時間,還需要想更多的辦法制定更多的計策。
李弘和裂狂風并肩走在寂靜的小路上,沉默不語。
北疆怎樣才能生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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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弘應王柔之邀,和徐榮、張燕、李玮、朱穆等人到王閥做客。
李弘到北疆後,從來沒有接受任何一家門閥世族的邀請,這是破天荒第一次。李弘這種舉動,無疑是想給河東門閥一個警告。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誰願意給北疆提供最大的幫助,誰就能在北疆得到更大的利益。早期并州屯田的時候,河東門閥和長安徐陵、麴忠等人給了李弘巨大的援助,不過他們随即就從北疆獲得了豐厚的回報,但現在他們不滿足這份回報了,他們變得越來越貪婪,越來越肆無忌憚。李弘打算利用晉中門閥來壓制和消除河東門閥帶給北疆的威脅,同時也想利用河東門閥來制約和減輕晉中門閥對北疆軍政的影響。
王家的豪宅位于晉陽城東,晉水之濱,占地極廣,内有土山漸台,洞門高廊,有周通臨望的台閣亭榭,有淩跨水道的飛梁石磴,更有重重樓宇連屬彌望,非常氣派。間或還有幽池流水,奇花異草點綴其中,讓人感歎其古樸肅穆之中不乏幾許靈秀清雅。尤其令李弘瞠目結舌的是,在一些飛檐翹角、柱壁雕镂之上,都特意加以銅漆裝飾,遠遠看上去,黃澄澄的,異常奪目。
李弘心痛之餘,悄悄地問身邊的張燕道:“飛燕兄,你當初占據晉陽的時候,怎麽沒把這屋子拆了?這可都是錢啊。”
張燕啼笑皆非,無奈地湊近李弘耳邊,竊竊低語道:“我們打下晉陽後,王柔和其他一些門閥早就跑到河東去了。他們把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能折的也都折走了,連窗戶都沒有留下。除了空蕩蕩的屋子,連個鬼影都沒有。”
李弘可惜地搖搖頭,指着一扇雕刻着雲氣仙靈圖的精美窗戶,小聲感歎道:“這個窗扇最少要值千錢。一戶普通農家種一年的地,還買不起一扇……”
張燕神情悲苦,仰天長歎。
李玮站在一處四層高的塔樓前徘徊良久。李弘走到他身旁,擡頭看看這座輝宏的建築,贊歎道:“此樓不但能登高望遠,還能禦敵于外。不知道做這樣一座塔樓,要花多少錢?”
“王大人這座宅院已經近百年了,經過了幾代人的修建,花費的錢财一定非常驚人。”李玮笑道,“我看這已經不是一座豪宅,而是一座塢堡了。大将軍你看,這座塔樓,再加上這四周的高牆,角樓,四通八達的閣道,如果糧食軍械充足的話,守上幾個月不成問題。”
李弘驚訝地看着李玮,低聲說道:“仲淵,如果我用抛石機,一天就能把它轟開。”
李玮一愣,接着笑道:“大将軍,那玩意我們是有,但别人就沒有了。”
李弘笑笑,問道:“河東衛閥家你去過嗎?比這裏如何?”
“我去過,和這裏差不多。這些大門閥在大漢國都是極其富有的人,家家都有數百僮奴仆役,後房有數十妻妾,深堂之中,更有倡讴伎樂,極盡奢淫聲色之事。你再看看他們穿的衣服,人人缛繡羅執,狐白金縷,再看看我們,是不是很寒酸?”李玮指指李弘身上的破舊皮甲,失聲笑道,“臨走時叫你不要穿這玩意,你不聽。你看看,王家奴仆穿的衣服都比你這身衣服值錢。”
李弘面孔微紅,不好意思地說道:“下次不來了,還是待在軍營裏踏實,而且……”他四下看看,壓低嗓門說道,“到了這地方,我就渾身不自在。寒酸是不假,我窮啊,丢臉就丢臉,無所謂,但我想搶,你說我是不是天生做馬匪的命?”
李玮愣了一下,摸摸下巴,撇了一眼塔樓,然後搖搖頭,冷笑道,“搶……不徹底,最好一把火燒了。”
李弘鄭重地點點頭,“折了吧,燒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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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是北方門閥,祖上又是武将,家中子弟多是文武雙修。每逢秋獵的時候,王家子弟在晉陽一帶最出風頭。王家的健馬和獵狗在北疆首屈一指。李弘對王家的馬不感興趣,這些馬和自己過去的坐騎黑豹、還有風雪的坐騎飛雪都無法相提并論,他對王家的獵狗很感興趣。本來他想開口要一隻,但看到王柔得意洋洋、一副我家的狗天下最好的樣子,他心裏有氣,不要了。
中午的筵席上,李弘算是開了眼界了,他根本想象不出貧窮的北疆竟然還有這樣奢華的人家。李弘記得他在洛陽過新年的時候,先帝大宴衆臣,那一次算是最豪華的了,然後就是這次。案幾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食具酒具,有漆制的,銀制的,還是玉制的。奴婢們川流不息地上菜奉酒,有的菜李弘也不知道什麽名字,有的甚至還沒來得及嘗就端走了。大堂上女樂絲竹之聲悅耳動聽,婀娜多姿的舞女更是讓衆人眼花缭亂。
李弘喝了兩口酒就吃不下去了。不是不想吃,而是沒有心情吃。
他小聲問李玮,這女樂不是隻有皇室和軍隊才有嗎?怎麽這些門閥也敢違律私享女樂。李玮一口酒差點噴了出來,“大将軍,律法歸律法,奢淫歸奢淫,這是兩回事。财富的力量早已擊碎了禮法,隻要擁有巨大的财富,無論是王公貴戚還是商賈富豪,無論生活怎樣享受奢僭,都不是罪責。早在孝文皇帝、孝武皇帝時候,奢淫之風就已經漫延無度了。大将軍從鮮卑逃回大漢後,一直在戰場厮殺,從來沒有接觸過這種事,不知道也很正常,但大将軍下次千萬不要再問了,以免惹人恥笑。”
李弘一聽氣更大了。我爲了北疆屯田,懇請天子開放鹽鐵經營,利國利民的事,結果被朝中大臣們指責爲違律,死活不同意,還鼓動太學諸生鬧事。他們自己呢?公認違律幾百年都沒事。隻要有權有錢,什麽違律、禮法,都是狗屁不值,一句笑料而已。
“什麽世道……”面對案幾上堆得滿滿的山珍美味,圍在身邊的漂亮侍婢,大堂上載歌載舞的女樂,李弘暈頭暈腦的,有點怒不可遏了,“外面人成群成群的餓死,甚至易妻易子而食,數百萬人、上千萬人造反了,這裏卻在花天酒地……”
李玮看到李弘臉色越來越難看,知道他失态了,急忙勸道:“大将軍,你再堅持一會,千萬不要發怒。酒宴一散,我們立即離開。”
李弘艱難地吞下一口口水,臉上的肌肉猛烈地抽搐了幾下,眼裏蓦然露出一絲淩厲的殺氣。
李玮吓了一跳,再勸道:“大将軍,王大人聯合晉中門閥在一月之内把糧價打了下來,由此可見門閥對北疆的重要。有些事,不是殺就能解決一切的。殺了一個門閥,最多能救活十幾萬流民,但明年怎麽辦?我們今年把門閥殺光了,但明年我們殺誰去救流民?”
“門閥家裏的肉吃不掉,壞了後就仍了,門閥家裏的酒喝不掉,壞了後也仍了,但這些肉這些酒其實救不了多少人。我們要想救助天下,就需要年年有肉有酒,要讓數百萬數千萬人年年都能吃飽喝足。”
李弘長長地籲了一口怒氣,然後恨恨地說道:“我再也不進門閥家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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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