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上,扶風郡槐裏城,大雪飄揚,冰寒徹骨。
谏議大夫蓋勳宣完聖旨後,立即把洛陽發生的事一一細告于左将軍皇甫嵩,并拿出了袁隗給他的密信。
董卓殘暴成性,接到車騎大将軍遠征大捷後,立即對京中的儒士展開了血腥屠殺,其禍之烈,遠甚于昔日的兩次黨锢之禍,大漢将亂,社稷困危,大人做爲我大漢肱(gong)股之臣,如何應對?是任由董卓擅權禍國、傾覆社稷還是高舉義旗、挽救大漢于傾頹之時?
皇甫嵩神情冷峻,拿着聖旨的雙手在微微顫抖。袁隗的信就放在案幾上,他沒有看,也沒有打開看的意思。
董卓到洛陽還不到四個月,他都幹了些什麽?爲了攫取權柄,他廢黜少帝誅殺太後,然後不顧朝中大臣的反對頒布告缗令,肆意搶掠殺戮,更不顧百姓的死活增加賦稅,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不顧大漢律法祖宗之制強行增設古文經學爲官學、立古文經博士,從而引發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古今文之争。然而我們都上了董卓的當,董卓增古文經學爲官學是假,借助儒士請願之際清除異己是真,他血腥屠殺宗室、大臣和洛陽諸生,都是爲了他将來可以肆無忌憚地禍害大漢啊。難道這一切還不能足以讓大人興義兵,鏟奸佞,匡正我大漢嗎?将軍家乃世代忠良,爲護我大漢社稷立下了無數功勳,蒙受浩蕩皇恩,今日大漢已到生死存亡關頭,大人怎能不挺身而出戡亂天下以護我大漢四百年基業?以大人的聲望,隻要登高一呼,天下義士必當雲集而響應。到時大人自西而下,中原諸雄自東而上,鋒銳直指關東,大漢中興指日可待。
長史梁衍也勸道,董卓讓大人到酒泉籌建漢安都護府,其實就是剝奪你的兵權,解除你對長安和洛陽的威脅。大人如果不趁着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聯合太傅大人鏟除董卓,将來死于非命的就是大人你了。難道董卓坐穩洛陽後,他會放過你?那時死去的不僅僅是皇甫宗族,恐怕連皇甫世家的門生官吏也難逃滅族之禍啊。
從子皇甫郦埋怨道,早在先帝征調董卓爲并州牧的時候,我就勸過父親大人借機把董卓殺了,但大人不聽,緻使大漢遭受今日之禍。當時董卓先是抗旨,後來又按兵不動拒絕交出兵權,兩罪并發死有餘辜,可父親大人非要奏請先帝,說什麽擅自誅殺朝廷大臣違反律法,是滅族重罪。那今天的事怎麽解釋?父親大人不殺董卓緻使大漢有傾覆之危,難道就不是滅族的大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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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嵩等他們都說累了,不說了,這次放下手裏看了無數遍的聖旨。
“車騎大将軍……哦,不,現在是骠騎大将軍了。”皇甫嵩頗爲贊賞地說道,“他現在的功績直追孝武皇帝朝的霍去病,做個骠騎大将軍也不爲過。今骠騎大将軍勞師遠征,替我大漢打下了一片大大的疆域,但同時也耗盡了我大漢最後一點力量,這就好比戰場上一個傷痕累累的勇士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誅殺了對手,但同時他自己也力竭而亡了。”
“我大漢國走到今天,已經不是傷痕累累,而是奄奄一息了,所以現在朝野上下才有振興之說,但骠騎大将軍這一仗,卻把大漢國徹底掏空了,一棵瀕臨枯萎的蒼天大樹已經中空了,隻要再起一陣飓風,這棵大樹就要被連根拔起。”皇甫嵩落寞一笑,指着案幾上袁隗的密信說道,“這飓風已經開始彙聚了,一旦風雲變色,這飓風的中心洛陽必将毀于頃刻之間,洛陽亡,我大漢也就轟然坍塌。”
“七月的時候,骠騎大将軍率軍南下威逼天子和朝廷,這才是誘發今天這股飓風的真正根由。不錯,骠騎大将軍本心的确是爲了北疆的安危,是爲了遠征大漠,甚至可以說,是爲了拯救大漢這棵即将枯死的大樹,但他不是給這棵大樹除蟲澆水,小心呵護,而是直接破開樹幹,把早已腐朽發臭的樹心統統剮去,隻剩下一個空空的殼。試問曆朝曆代,有幾個國家重臣象骠騎大将軍一樣肆意踐踏皇權,淩辱大漢律法?”
“董卓有這樣重罪嗎?他爲官幾十年,戍守西疆,最後因爲朝堂上的權勢争鬥禍及己身,不得不違抗聖旨拒交兵權,這種罪責可以和骠騎大将軍相比嗎?董卓廢黜少帝、頒布告缗令,增加賦稅,增設古文經學爲官學,這些事都是朝議通過經天子頒旨然後再施行天下的,這都在大漢律法之内,如果董卓有罪,是禍國,那麽太傅袁隗和朝中大臣們也有罪,也是禍國之臣。”
“我這麽說不是給董卓脫罪,董卓有罪,他是一個地道的武人,不是治國之能臣,他應該回到西疆戍守邊塞,但太傅大人這種辦法是錯誤的。是以獨尊儒術以德治國還是以儒法兼融德主刑輔治國,目前并不是很重要,目前最重要的是維持武人和士人之間權勢的平衡,這是穩定和振興大漢最迫切的事,但如今這種平衡的可能已經随着洛陽的血腥化作了煙雲。古文經學成爲官學之後,兩種治國之策的争論必将導緻士人分裂,也必将導緻更多的士人爲此付出生命,所以各地州郡的士人被逼到了絕境,他們不得不奮起抗争。這股飓風既然已經形成,就再也消散不掉了。”
“其實今日的大漢已經暫時擺脫了内亂和外憂,今日的大漢也已經暫時鏟除了奸閹和外戚,今日的大漢應該由勇猛強悍的武人給這棵枯萎的大樹抵擋風雨,應該由學識淵博的士人給這棵枯萎的大樹施肥澆水,而不應該再起風雲斷絕我大漢的最後一絲生機。”
“骠騎大将軍遠征大捷後,逼迫董卓放棄權柄的機會已經成熟,所需要的就是士人的智慧。士人的長處是治國,而不是武力,以自己的短處應對武人的長處,純粹就是取死之道。要想逼退董卓,隻要利用比董卓更狠更血腥的豹子就可以了。以武人應對武人,才是士人的取勝之道。”
“洛陽的屠殺是士人的失敗,是武人的勝利。洛陽的屠殺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訴董卓和豹子,士人要用戰刀來對付武人了。我想請問諸位,如果諸位是骠騎大将軍,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是相信董卓,還是相信袁隗?如果是我,我當然相信董卓,相信手中的戰刀。武力可以征服大漠,當然也能鎮制社稷。”
“董卓是爲大漢盡忠了三十多年的老臣,豹子是爲大漢血戰了六年的虎贲,這兩股力量結合在一起,多大的飓風也能被攔腰砍斷。”皇甫嵩拿起案幾上的書信輕輕丢進了火盆,“飓風已起,風雲已聚,大漢何處何從,已經不是我能決定的,更不是我這兩萬大軍能決定的,諸位現在明白了嗎?”
大帳内寂靜無聲。
柔軟華麗的絹書在炭火的烤炙下燃燒起來,一屢青煙緩緩漂起。衆人心重如鉛,那袅袅青煙仿佛是中原大地上沖天而起的烽火,霎時間戰馬嘶鳴,兵甲如雲,慘絕的哭号直沖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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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勳慘然長歎,“義真兄可有什麽話帶給太傅大人?”
皇甫嵩凄苦一笑,“洛陽的屠殺說明太傅大人已經失去了對局勢的控制,州郡起兵也即将成爲事實,以董卓的實力他肯定不會屈從于州郡的威逼,即使我起兵,也不過就是切斷董卓的後路,逼得董卓兇性大發,最後毀掉洛陽毀掉京畿毀掉大漢社稷而已,所以現在當務之急是督請骠騎大将軍火速南下,挽救大漢于即倒。以武人制衡武人,才是緻勝之道。”
“洛陽之争的起因是董卓和袁隗的權勢之争,董卓即使走了,袁隗能獨掌權柄嗎?不會的,由古今文之争而引發的治國之策的分歧将讓朝堂上的權勢鬥争更加血腥,洛陽依舊暗流湧動、危機重重,所以,武人和士人之間要制衡,武人和武人之間、士人和士人之間也要制衡,隻有這樣,我大漢才能恢複穩定。”
“如果骠騎大将軍心懷篡漢之意,堅決不願南下,甚至推波助瀾,這股飓風即刻就會摧毀洛陽,大漢社稷将毀于一旦,這萬裏江山最後将成爲豹子的囊中之物。如果他願意南下,洛陽立即就會形成制衡之局,飓風的威力将因此而大大減弱。我大漢雖然飽受蹂躏,但終究保留了元氣,還有再次振興的希望。”
梁衍痛苦地說道:“大人,那你的性命……”
“我皇甫家世代忠良,飽受皇恩,理所當然應該爲大漢盡忠。如果我能以一人之死,換回大漢最後一口元氣,也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生我養我的大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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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上,冀州邺城,銀妝素裹。
袁紹臨時居住的驿館大堂内,袁紹居中而坐,劉表、橋瑁、許攸、辛評、郭圖、逢紀、荀谌(chen)、陳琳、淳于瓊等圍在四周。
劉表已經來了兩天了,袁隗讓他帶給袁紹的那個錦囊内裝的是一份讨董檄文。按照約定,袁紹拿到這份檄文後,應該立即傳遞到各地州郡,再由前太尉橋玄之子,東郡太守橋瑁舉起讨董大旗,向天下人宣告讨董檄文,但這份檄文到現在也還沒要送出去。
讓橋瑁率先舉起讨董大旗,這是袁隗經過深思熟慮後決定的。由于聚集各地州郡兵馬威逼洛陽的後事頗難預料,所以袁隗并不打算讓自己的家族子弟首先跳出來惹火上身,以免危及到自己和居住在洛陽袁閥勢力的安全。如果自己被董卓抓起來了,事情的發展就由不得自己控制了。袁隗必須要保證自己能一直控制局勢的發展,所以他挑選了和袁閥關系極爲親密的橋瑁。
在目前各地州郡的官吏中,若論家世,除了袁紹袁術外,以橋瑁最爲顯赫。
前太尉橋玄在中平元年(公元184年)病逝後,橋家遷回豫州梁國。爲了躲避戰火,橋家長子橋羽攜族人遷到揚州皖城,從子橋瑁從辟于三公府。橋家是大漢國曆代官宦世家,橋玄曆任齊國相、漢陽太守、度遼将軍,後來爲九卿直至太尉,在大漢國軍政兩界都有很大的影響和很多門生故吏。橋玄性情剛烈,謙儉下士,子弟親屬中向來沒有因爲他的關系而做到大官的。橋玄死時,家無居業,喪無所殡,爲世人所稱頌。由這樣的高門後代舉起讨董大旗,必定能得到朝野上下的一緻擁護,而由他宣告的讨董檄文,也必定能得到各地士人的認可和信任,這對舉兵威逼洛陽有莫大的好處。
其次,橋玄有數次性命之禍,但都被袁閥救下了,橋家欠袁家的人情,不答應都不行。橋玄少時任睢陽縣功曹,他向豫州刺史周景揭發陳相羊昌貪贓枉法。周景對他頗爲賞識,就派他去陳(今淮陽)查辦。橋玄至陳,盡捕羊昌所有賓客,窮究羊昌之罪。大将軍梁冀與羊昌交往甚密,聞訊後急忙派人攜旨去救。周景恐懼,急令橋玄回到睢陽。橋玄夷然不懼,一手拿聖旨,一手就把羊昌殺了。橋玄因此獲罪。時爲太尉的袁湯非常欣賞橋玄,把他救了下來,并舉薦其爲洛陽左部尉。後來梁翼的弟弟河南尹梁不疑爲洩私憤,誣陷橋玄違律把他抓了起來。袁湯再次出面把橋玄救下并派人把他送回了老家。大将軍梁翼被殺後,橋玄開始平步青雲。
橋瑁初始也不願意做這個出頭鳥。這事要是成功了,董卓失去了權柄,自己當然是位居首功,但如果失敗了,自己可就完了。袁隗後來許諾他,如果事成,奏請天子拜他爲三公。橋瑁随即決定承擔這個振興大漢的重任。
檄文沒有送出去的原因是因爲檄文上的最後一句話,讓袁紹等人無所适從。
最後一句話是袁隗臨時加上去的,意思是說當今天子是董卓擁立的,等鏟除奸佞後,要廢黜當今天子,扶弘農王劉辯重登帝位。
這是爲什麽?當時廢黜弘農王劉辯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現在這麽說,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而且廢黜當今天子,肯定要激怒骠騎大将軍,這不是逼着骠騎大将軍和董卓聯手嗎?太傅大人行此必敗之招,到底用意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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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