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袁隗瘦了不少,雙頰深陷,顴骨突出,鬓發胡須都已花白,精神也很疲憊,隻是那雙眼睛還是炯炯有神,顯得睿智而自信。李玮執弟子之禮,恭恭敬敬地躬身參拜,然後和何颙兩人一左一右陪着他在花園内緩緩而行。
已經到冬天了,花園内枯葉滿地,一片蕭瑟。
袁隗仔細詢問了北疆的屯田情況,尤其是河套地區和冀西北的常山、中山。這兩地的屯田直接關系到災民的安置和駐軍戍邊,是解決北疆危機的重中之重。
“把你叫到洛陽來,主要是想通過你把朝廷要求撤軍和駐守漢北郡的事向車騎大将軍解釋清楚。”袁隗捋須說道,“太尉大人也好,我和黃大人、楊大人也好,目的都是一樣的,就是希望保存北疆大軍的實力,牢牢掌控北疆,爲大漢國将來的穩定和振興樹立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
袁隗轉頭看了一眼神态極度恭敬的李玮,眼裏閃過一絲贊賞和喜愛之色,“仲淵,你剛剛從太尉大人那裏來,想必太尉大人對你說了不少,我也不再多說了,你還是盡早返回河東吧。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河東衛閥的事。河東衛閥家世顯赫,和皇室關系深厚,這你應該很清楚。河東的事,陛下已經知道了,他私下和我們說了兩次,希望車騎大将軍不要太過份。河東衛閥爲北疆早期屯田出了不少力,幫了不少忙,雖然有些事做得過火了一點,但并沒有嚴重違反大漢律法,所以你們是不是适可而止……”
李玮急忙說道:“大人請放心,我回到河東後,立即約見衛閥家主,澄清我們之間的誤會。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一定不給大人帶來麻煩。”
袁隗滿意地點點頭,“洛陽的事最近有點麻煩,但不會影響到北疆大軍的糧饷,更不會影響到北疆的屯田。隻要北疆能穩下來,洛陽即使亂一點,也動搖不了大漢的根本,這一點,請仲淵務必對車騎大将軍說清楚。”
李玮心領神會,低聲說道:“北疆大軍經此一役後,自身的損失不說,還要駐防漢北郡、戍守邊塞和大漠,糧饷又不能維持,非常困難。最近一段時間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控制漢北郡,穩定大漠胡族諸部,赈濟安置災民,其他的事我們無暇顧及,即使有心也是無力啊。何況車騎大将軍曾經對天子和朝廷有過許諾,沒有陛下的聖旨,他絕不南下越過長城,因此,大人可以完全放心。”
袁隗笑了一下,眼睛裏裝滿了疑慮。李玮稍加遲疑,又說道:“車騎大将軍和太尉雖然同是我大漢威震天下的名将和重臣,但相比起來,車騎大将軍更是一個忠誠的武人,否則,他就不會執意遠征大漠了。遠征大漠雖然極大地損害了大漢國力,但也給北疆帶來了長時間的穩定,而且還把車騎大将軍和北疆諸軍長久地陷進了大漠。車騎大将軍之所以這麽做,除了對大漢的忠誠,更重要的也是想減輕天子和朝廷對他的懷疑和猜忌。如果車騎大将軍有心權柄,七月的時候他就可以進入洛陽了,所以,請大人務必理解車騎大将軍的苦衷和北疆的難處。”
袁隗伸手拍拍李玮的後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仲淵,人是會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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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李玮高大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院門之處,袁隗再度歎了一口氣,“這個孩子還是太年輕了。隐約一旦變成禍害,那就遲了。除掉隐憂,我們最多不過流點血汗,但要除掉禍害,我們就要付出十倍百倍的血汗,甚至整個社稷了。看看當年的王莽之禍,梁翼之禍,奸閹之禍,哪一個不把大漢國弄得搖搖欲墜奄奄一息、江山社稷危懸在一線之間?我們這些後人如果還不能吸取前人的教訓,還要重蹈覆轍,還要讓生靈塗炭,那我大漢還能支撐多久?這錦繡河山還是我大漢的天下嗎?”
“我年輕的時候,就象仲淵現在一樣,總是看到現在而不能想到将來。如果沒有黨锢之禍,我也不會認爲奸閹就是禍國之奸佞。”何颙感慨道,“人是會變的。趙忠、張讓當年參予誅殺梁翼的時候,他們一定滿懷報國之心,雖死亦無畏,但後來呢?後來他們自己倒行逆施,反倒成了我大漢最大的禍國之臣。人是會變的,今天的董卓到了明天,也許比跋扈将軍梁翼更加跋扈,成爲亡國之害。隻有防患于未然,才能确報國家無遠慮近憂,否則還談什麽振興大漢?”
“就憑他奸宿先帝嫔妃這一罪就可以殺他一百次,此人不殺将來必亡我大漢。”袁隗揮手說道,“時間要抓緊,過年前必須要解決這事。近來他頻繁邀請京中權貴門閥,三日一小筵,五日一大筵,時間久了,有些人就會象許相、樊陵一樣,爲了榮華富貴,不惜丢棄氣節,投靠到奸佞門下,爲虎作伥,戕害大漢。如果董卓羽翼一成,坐穩洛陽,就會重演當年的梁翼之禍,那時我們再想殺他就難于登天了。”
“公偉接到聖旨了嗎?什麽時候走?”袁隗問道。
“公偉兄已經接到天子聖旨了。”何颙說道,“天子拜其爲右将軍、持節钺,領一萬北軍到河内平叛。公偉兄說,明天他就到平樂觀北軍大營點起人馬,後天北上。”
“書信都給他了?”
“都給了。”何颙說道,“大人寫給劉虞、盧植、韓馥、劉和和袁紹的書信我都給他了。公偉說,到了河内後,他就交給王匡,由王匡派心腹送到各地。”
“隻要交給公偉我才放心啊。”袁隗說道,“這些書信千萬不能落到董卓手上,尤其是給劉和的那封書信。”
何颙沉吟半晌,小聲問道:“大人,目前洛陽的局勢還在我們掌控之中,将來也應該在我們掌控之中,爲何要動用公主這一着棋?車騎大将軍已經陷在大漠無法動彈了,他如果想南下支援董卓,首先就是大軍的糧饷問題無法解決,他現在連一萬人的仗都打不起了,更不要說率鐵騎南下了。”
“将來?”袁隗望着眼前一株枯敗凋零的小樹,眉頭緊皺道,“将來我們真的能掌控局勢嗎?董卓本人是一個悍夫,手下也有能人,如果再出現告缗令這種突發的事,我們未必能掌控大局啊。先前要是沒有告缗令的事給他救了急,董卓現在已經被逼無奈要撂挑子走人了。”
“先帝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當年蔡邕曾經贊不絕口,一度認爲他是個奇才。如果沒有奸閹,先帝應該是個好皇帝。先帝在臨終前讓公主離開洛陽,必定大有深意。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愚鈍,既然不能知道先帝的心思,隻好遵從先帝的遺命了。”
“大人過慮了。現在國庫空竭,北疆大軍糧饷将絕,而京畿大軍已經沒有軍饷可發了,此時他們還要到河内打仗,試想董卓除了盡快給自己挖掘墳墓外,他還能變出什麽花樣?”何颙不屑地說道,“我們的實力已經足夠控制局勢了。”
“目前皇甫将軍的兩萬大軍在扶風的槐裏。本初已經征募了一萬大軍,估計到年底至少有兩萬人,另外他還派人到穎川、汝南等地召集朋友,征辟了大量士子,實力非常可觀。公路也不錯,他以後将軍之職在南陽一帶征募了一萬人馬。另外,冀州牧韓馥、兖州牧劉岱、豫州牧孔伷、青州刺史焦和、荊州刺史王睿各有一萬人馬,河内太守王匡、東郡太守橋瑁、陳留太守張邈、濟北相鮑信、山陽太守袁遺、廣陵太守張超、南陽太守張咨、穎川太守李昱、陳國相許玚各有五千人馬。”
“如果劉虞大人願意出兵的話,他手下的公孫瓒、田楷至少可以帶出一萬人馬。還有西河太守崔均。崔大人回信說,由于北疆情況特殊,他沒有辦法出兵相助,但他可以在晉陽和楊奇大人、郭蘊大人一起舉旗聲援,威懾董卓。張邈大人來信說,曹操正在家變賣家财,召集兵馬,大約也有兩三千人了,如果時機合适,他将邀請曹操出兵相助。”
“徐州刺史陶謙呢?他一直沒有回音嗎?”
“沒有。聽袁遺袁大人回信說,陶謙一心忙于赈濟災民,找不到人。我看找不到人是假,推脫是真啊。”何颙冷笑道,“将來大人掌控了洛陽後,有些人應該回家養老了。”
袁隗搖手道:“伯求,問題就出在這裏。陶謙爲什麽不願意出兵相助?”
何颙皺眉道:“理由,我們沒有出兵的理由,這也是我們現在急需要做的事情。沒有大義,誰敢冒着成爲大漢叛逆的危險出兵威逼洛陽?目前董卓的罪責還不夠,廢除少帝是一件,誅殺太後是一件,命令大軍遠征大漠窮兵黩武是一件,頒布告缗令是一件,但好象還不夠,這些事目前還無法激起天下人的憤怒,我們還需要讓董卓給自己挖一個更大的墳墓。”
“我們不僅僅沒有足夠的大義,還缺乏上下齊心,這大概是陶謙最不看好的一件事,也是我最擔心的一件事,也是将來可能影響大局的一件事。”袁隗憂心忡忡地說道,“門閥世族之間有矛盾,這是必然的,尤其把董卓趕到西涼後,我袁閥居功至偉必然要掌控權柄,這是其他門閥所不願看到的,關鍵的時候,他們會不會倒戈一擊?現在願意出兵的各地大員幾乎都是我袁閥的人,有的是袁閥親戚故舊,有的是袁閥故吏門生,但你注意到沒有,這些人有的是我袁閥上一代的故舊,有的是袁滂的人,有的是袁逢的人,有點是我的人,還有的甚至是本初、公路自己的至交好友,所以,這些人能不能按照我們的計策同時出兵?出兵後能不能齊心協力?其他各地的官員對此事是個什麽态度?這都是我們無法預測的事,一旦出現問題,威逼洛陽之舉可能半途而廢。畢竟,董卓有十萬大軍,掌控天子和權柄,可以矯诏天下,實力不可小觑。”
何颙蓦然醒悟,“原來大人早有定計,下官慚愧慚愧。”
“伯求,我們的目的隻是逼走董卓,讓他交出權柄,而不是攻打洛陽,禍亂天下。”袁隗說道,“七月的時候,車騎大将軍曾率兵南下威逼天子和朝廷,爲什麽沒有打起來?爲什麽朝廷最後答應了車騎大将軍的要求,那是因爲車騎大将軍和朝廷都沒有打的意思,但這次不一樣,董卓不是何進,包圍京畿的大軍也不是一個聲音說話,一旦打起來,我大漢社稷勢必傾覆在即,我等将成爲千古罪人。”
“先帝留下了一封遺诏,把公主送到河間國,其實也就等于給我大漢留下了一份生機。”袁隗仰天長歎,“關鍵的時候,就要靠這隻豹子以雷霆之威來穩定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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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郎張承匆匆走進了花園。
張承三十多歲,白面短須,寬寬的額頭,神态焦急萬分。他是前太尉張延之子。
“太傅大人,尚書周大人有急書叫我送來。”
袁隗示意何颙拆開先看。尚書周毖的急書,難道朝中又發生了什麽急事?
“公儀今天到太學去了嗎?”
張承躬身回道:“兄長上午就約了一批朋友去了,估計現在正在和太學的博士們辯論不休。”
公儀就是張延的長子張範,河東名士,從不受三公府征辟。袁隗要把女兒嫁給他,他睬都不睬,一口拒絕了。他父親張延被奸閹害死後,他把趙忠堵在大街上罵了一頓,說趙忠一臉死氣,離死不遠了。這話還真的給他說中了。
“大人,太學最近非常亂,京中的名士大儒和諸生們整天吵鬧,辯論沒完沒了,這樣下去,遲早都要出事。”張承小聲問道,“大人爲什麽要上奏朝廷建議設立古文經博士?難道古文經學也可以進入太學傳授了?”
“爲什麽不可以?”袁隗笑道,“你祖父司徒張歆,你父親太尉張延,還有你們兄弟三人,學的不都是古文經?”
“我弟弟張昭不是,他學的是今文經,父親爲此很生氣。”張承說道。
“這也很正常,我那早年去世的兄長袁成學的就是今文經,當今大司農袁滂學的也是今文經。”袁隗搖頭感慨地說道,“司空楊彪學古文經,他的兄長楊奇卻學今文經。我的妻舅太常馬日磾習古文經,我夫人研讀的卻是今文經。其實現在無論是門閥世家,還是太學和各地的學堂,研習古文經、今文經的人都差不多。北海鄭玄先生精通古文經和今文經,他就認爲兩者都要并重,不能厚此薄彼,所以我認爲朝廷應該正視現實,太學也應該設立古文經博士了。太尉大人也非常贊同我的提議,正在和大臣們商議此事,估計不久就會有結果。”
“如果天子下旨在太學設立古文經博士,天下士人肯定要吵成一團。”張承笑道。
“太尉大人已經奏請天子征召蔡邕、荀爽、鄭玄、申屠璠、許劭、邊讓、王謙、胡昭、王烈、邯鄲淳等名士到京任職或者到太學兼任古文經博士。”袁隗說道,“蔡先生、鄭先生、申屠先生、許先生要來了,京中士子是不是要爲之瘋狂一番……”
“真的?”張承頓時眉飛色舞,興奮地大聲問道,“這是真的?大人,京城熱鬧了,今年過年京城一定非常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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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颙看完書信,連連搖頭。
張承知道太傅大人和何颙有要事商談,急忙告辭離去。
“董卓急了,他要做相國了。”何颙嘲諷道,“大人,你知道本朝除了丞相,還有相國這個職位嗎?”
“相國?”袁隗不驚反笑道,“這個董胖子真的很有趣。上次他沒辦法安排劉虞,于是就設了一個大司馬的上卿位,結果大漢國出現了四位三公大臣。現在他不好違律重設丞相一職,于是又設一個新職叫相國,哈哈……”
“周大人說,董卓召集尚書台諸位大臣正在商訂相國權責,禦史中丞許靖大人和治書禦史(掌律法)司馬防也在那裏。”何颙說道,“看樣子,董卓打算完全攫取權柄,繞開太傅和三公,直接推行增賦之策了。”
“好事啊,這說明董卓漸漸上路了。他要搶時間,我們更要搶時間。”袁隗笑道,“幹脆一步把他送到位,相國之外,再加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如此一來,擾亂綱常,欺君妄法,驕縱跋扈之罪算是坐實了。”何颙把手上的絹書遞給袁隗,低聲說道,“大人這辦法不錯。”
袁隗心情好了許多,他喜笑顔開地說道:“這下省去了我們不少麻煩。明天,我們都到太學去,把聲勢鬧大一點,由不得董卓不答應。不就是設幾個經學博士嗎?有那麽困難?”
“如此一來,董卓又坐實一條重罪,而且還得罪了天下無數士子。”何颙大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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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洛陽。
天子下旨,拜董卓爲大漢相國,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尊寵之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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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