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玮答應董卓率部退回河東,但他向董卓詳細解釋了災民繼續北遷邊塞的危害。
李玮說,大人久居邊塞,知道邊郡的貧瘠和困苦。北疆數個邊郡隻有河套地區和雁門郡的平城一帶可以屯田,土地非常少,能養活一百多萬人已經是極限。另外邊塞氣候惡劣,屯田的投入大産出少,從中原一帶北遷的災民即使勉強适應了邊塞的氣候,但要想徹底解決溫飽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邊郡百姓沒有十年的穩定和收成無法做到自給自足。部分災民還可以跟在胡族和當地人後面學習放牧,改以畜牧爲生,但有多少北遷的災民會改變自己祖祖輩輩留傳下來的生存方式?
北遷邊郡的災民如果超過百萬人口,大家就無法生存,其直接危害就是災民和胡人舉兵叛亂。叛亂的災民和胡人沖進長城以南,沿晉陽河東一瀉而下,會形成數百萬人口的大暴亂,京畿将因此而陷入危局。
車騎大将軍急于出塞征伐,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爲了暫時緩解災民不斷湧入并州給北疆造成的巨大壓力和危機。北疆災民多,但沒有足夠的土地可供分配,沒有糧食衣物養活他們,爲了避免爆發叛亂,隻有迅速發動收複邊郡和遠擊大漠的征伐之戰。打仗需要征募民夫,車騎大将軍以這些災民爲民夫,讓他們給大軍運送糧草辎重,解決他們的吃飯和生存問題。
李玮說,遠征大戰一旦結束,北疆首先面臨的就是安置這多達上百萬之衆的民夫。車騎大将軍的意思是把他們回遷原籍,讓他們重新回到家鄉。車騎大将軍認爲,冀青兖徐四州有了這一年多時間的恢複,應該有能力安置這些民夫回家種田了,但今天的事實是太尉大人和朝中的大臣們根本無視北疆的危機,無視大漢社稷的安危,而是一味地爲了避免災民在中原暴亂,爲了削弱車騎大将軍的實力和減輕車騎大将軍對朝廷的威脅,把災民一次又一次地北遷并州,把所有的災害和禍患都送到了北疆,都讓北疆去一力承擔。朝廷不去想辦法赈濟安撫各地的災民,不去解決數百萬災民帶來的危機,卻把這種危機變本加厲地轉嫁給北疆,這種短視的行爲實在令人無法容忍,這會最終動搖甚至葬送我大漢社稷。
災民繼續北遷,冀青兖徐四州的确是暫時解決了災民暴亂的危機,但北疆絕不是象太尉大人所想的那樣安穩無憂,而是到了一個即将大噴發的危險邊緣,隻要遠征大戰停下來,北疆危機立即就會爆發,大漢社稷就有傾覆的可能。大人是太尉,是三公之首,主掌兵事大權,這所有的罪責都是大人的,大人将留下萬世罵名。
朝廷北遷災民之策,看起來是暫時解決了災民的危機,解決了邊塞戍邊屯田的問題,甚至還解決了車騎大将軍對大漢國的威脅,但大人再往深處想一想,太傅大人和朝中的大臣們是不是也把大人送到了絕境?
董卓漸漸聽明白了,他坐在案幾後面,雙手輕輕擺弄着一卷鋪開的竹簡,若有所思。
李玮繼續說道,國庫沒有錢,太尉大人建議車騎大将軍撤兵固守漢北郡,是不是太過一廂情願了?太尉大人戍守邊疆數十年,應該知道大軍如果沒有徹底擊敗鮮卑人的主力,根本無法守住漢北郡,無法守住大漠南部。魁頭、慕容風、落置鞬落羅和彌加還有近十萬鐵騎,有數萬部落,有數百萬牲畜,而我們的糧草辎重卻盡數斷絕,這能繼續固守漢北郡?還能繼續占據大漠?大軍撤回陰山以南之後,北疆會發生什麽事,太尉大人應該很清楚了。
如今北疆已經陷入絕境,隻有兩個辦法可以擺脫目前的危機。
一是命令車騎大将軍繼續遠征,大軍距離陰山越遠,需要北上運送糧草辎重的民夫就越多,進入大漠的民夫越多,北疆的危機就能暫時被壓制住。大軍如果遠征大捷,鐵騎征服鮮卑,北疆穩定,太尉大人将因此而創下舉世功勳,從此後大人不但可以揚名史冊,更能挾雷霆之威一舉掌控國家權柄,這樣大人就可以重振大漢社稷,再建周公之偉業。
其次命令各地州郡立即停止北遷災民。如果朝中大臣們激烈反對,大人可以分兩步走。一是調撥錢糧赈濟北疆災民以暫度難關,二是從冀州劃出兩到三個郡專門用于屯田,以便來年北疆遷出災民。冀州這幾年曆經戰火災荒,人口巨減,土地荒蕪,非常适合朝廷屯田。
朝廷屯田的好處非常多,首先大人忠誠爲國一心爲民的聲譽将傳遍天下,其次大人用朝廷的名義收回所有荒蕪田地後,可以先租後賣,這樣大人不但可以妥善安置災民、恢複冀州元氣爲國庫增加賦稅,還能從中賺取驚人的錢财。此舉如果成功,利國利民,大人何樂而不爲?
董卓心動,他沉吟良久,緩緩說道:“仲淵,錢從何來?”
李玮笑道:“大人還記得我朝武皇帝爲了籌措錢财遠擊匈奴,都用了哪些辦法嗎?”
董卓蓦然大悟。李玮站起來躬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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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連夜召見劉艾和李儒。
當劉艾和李儒兩人走進書房的時候,董卓正在埋頭翻看卷籍。董卓請兩人坐下,指着一卷典籍說道:“當年武皇帝爲了擊敗匈奴,連番用兵,導緻國庫空竭,這和今日大漢國所面臨的危機如出一撤。武皇帝後來依孔僅、東郭鹹陽、桑弘羊的輕重之策,迅速擺脫了财賦危機,籌措了軍資,繼而取得了遠征的勝利,那麽,我們今天能不能采取武皇帝的辦法挽救大漢國?”
劉艾和李儒一時沒有聽明白董卓的意思,沒敢說話。
董卓捋須歎道:“國庫沒錢了。國庫的錢隻能用到十月,但你們知道,現在車騎大将軍正在遠征大漠,京畿有十二萬大軍需要糧饷,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事情都要錢,我們怎麽辦?過去先帝沒錢的時候,先是命令王公貴族、門閥世家和巨商富賈們捐助,然後向他們賒借,再後來就賣官賣爵甚至連罪責都賣了。當今天子不能這麽幹,我們也不能逼迫天子這麽幹,這種做法不但喪失民心也于事無補,所以我們必須要想一個妥善長久之策。”
董卓看看兩人,問道:“武皇帝從輕重之術,實施統一貨币、鹽鐵官營、置均輸、行平準,征收算缗、鼓勵告缗四策,在很短時間内就恢複和增強了大漢國力。我想問問兩位,這輕重之術是什麽意思?”
劉艾和李儒互相看看,半天沒言語。
劉艾回道:“這輕重之術出自《管子》的輕重論,包括輕重之勢、輕重之學和輕重之術三部分。所謂‘輕重’是指貨物稀缺時價格就高,此爲重,過剩時價格就降,此爲輕,輕與重因人們的需求漲落變化而變化。這三部分又以輕重之勢最爲重要。所謂輕重之勢,是指朝廷直接參與貨殖經營以控制天下财富,百姓隻能在朝廷允許的範圍内經營允許的貨物,這樣天子和朝廷就牢牢掌控着天下百姓的貧富生死,無需再用暴力來進行掠奪和統禦,百姓在天子和朝廷的控制下既無法逃避稅收,又不會因爲太貧窮而铤而走險,更無法太過富裕而看不起朝廷的賞賜和俸祿,從而天下穩定、國家富強。昔年管仲相齊四十年,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爲春秋五霸之首,其君臣二人的治國之策皆被後人記于此書之中,所以此論又被稱之爲‘桓、管之術’。”
董卓連連點頭,接着問道:“武皇帝爲緩解國庫匮乏的局面,稅政上增加了種種新制,如開征酒稅、家畜稅、海租稅、人頭稅等,但我看隻有缗錢之稅和鹽鐵之稅是當時最主要的兩大稅種,收入非常高。鹽鐵現在已經放開經營,即使重新改爲官營短期内也看不到錢,所以,我想隻有從缗稅上想想辦法,你們說呢?”
劉艾和李儒已經明白了董卓的意圖,兩人皺眉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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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望着劉艾說道:“你說說。”
劉艾咳嗽了幾聲,撚須說道:“朝廷一直在征收缗稅,數額也較大,大人如果突然下旨加重缗稅,恐怕會引起京畿動蕩,而且大人即使加重了缗稅,短期内也無法征收到足夠的錢财填充國庫,所以下官認爲不太合适。”
董卓微微一笑,說道:“大漢國各地的巨商富賈有幾個如實上交了缗稅?大家都在匿财不報或者少報。這個時候我們爲了大漢的千秋社稷,是不是可以頒布告缗令?我們鼓勵百姓們向朝廷揭發商賈們隐産漏稅的惡迹,規定凡能告發隐匿資産及呈報資産不實的,将分給所沒收資産的半數以資獎勵。”
劉艾搖搖頭,輕聲說道:“大人,算缗、告缗雖然爲武皇帝謀取了巨額收入,錢财裝滿了國庫,但同時也沉重打擊了富賈豪商,當時中等以上的商賈大多數都被告發抓捕流放,其結果直接導緻了國家财源的劇烈萎縮,後來武皇帝不得不取消了告缗令,大力推行桑弘羊的鹽鐵官營和均輸、平準等官商政策,朝廷緊張的賦稅狀況才得以緩解。大人,大漢國這幾年飽受戰禍,不宜使用這種傷筋動骨之策。”
董卓看看一直不語的李儒,問道:“長笙,你說呢?你是否同意頒布告缗令?”
“下官非常同意大人的提議。”李儒大聲說道,“劉大人隻看到了算缗、告缗之策對國家賦稅收入的短暫影響,卻沒有看到它幫助大漢國清除了痼疾、恢複了元氣、增強了國力。大漢國能有四百年的基業,和武皇帝當年頒布此策有莫大的關系。”
劉艾驚愣地看着李儒,生氣地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今日的大漢國和昔日的大漢國怎能相提并論?今日的大漢國根本經受不起這樣的重擊。”
“今日的大漢國已經病入膏肓搖搖欲墜,我們更應該行此重策,把吞噬大漢血肉的奸佞統統殺了。”李儒激動地揮手說道,“若不用此策,則大漢國必無振興之希望。”
“武皇帝爲什麽要征收缗稅?當年武皇帝連年用兵,巡行天下,大興土木,赈災濟荒,使國庫開支巨大,财政告匮。武皇帝爲了緩解這種局面,先用酷吏張湯挽救大漢财政,張湯采取酷法手段,結果因濫改币制而遭到了嚴重失敗。武皇帝爲了救急隻好向巨商富賈募捐,但捐助者寥寥無幾。武皇帝大怒,乃開征算缗錢,但巨商富豪卻匿财不報,于是武皇帝乃下告缗令。” (算缗錢就是财産稅。缗是指用繩子串起來的銅錢,一千錢一串,稱爲一缗。)
“今天呢?今天的大漢國戰火連綿,叛亂不休,災患頻頻,皇室耗費更是驚人,國庫不是匮乏,而是虧空數年了。今天的巨商富賈呢?你看看洛陽城裏有多少富可敵國的商賈?他們有數百億的錢财,但又有誰肯捐助出來?誰肯賒借給天子?遠征将士在大漠裏血戰,災民餓莩遍野,但哪個有錢人願意捐助了?”
“當年武皇帝分派官員到各州郡收繳缗錢,抄沒數以百億計的财物、成千上萬的奴婢以及大量的田宅,但這不是大漢國最主要的收獲。”李儒說道,“長達四年的告缗令沉重打擊了諸侯王和商賈富豪的權勢,阻止了愈演愈烈的土地買賣,這不但讓流落各地的流民重新回到了土地,更讓桑弘羊的統一貨币、鹽鐵官營和均輸、平準之策得以順利推行。流民如果沒有得到安置沒有得到土地,國家如果沒有實施五铢錢、鹽鐵官營和均輸、平準之策,武皇帝何來的驚天偉業?大漢國何來的四百年基業?”
“今天呢?今天的大漢國朝綱不振,大漢律形同虛設,貪污腐敗盛行,叛亂此起彼伏,貪贓枉法者比比皆是,流民更是遮天蔽日,爲什麽?”李儒冷笑道,“我們都說皇帝昏庸無能,奸閹亂政,外戚專權,緻使大漢國有今日之衰敗,那麽現在呢?現在奸閹沒了,外戚也沒了,幼主又不主政,爲什麽大漢國還是一點都沒改變?先帝登基已經一個月了,爲什麽遠征大軍反而糧饷将盡?爲什麽災民還是沒有赈濟?爲什麽國庫裏的錢越來越少?爲什麽忠心愛國的權貴富豪們不能捐出一點自己的家資?爲什麽置北疆的安危于不顧反而要把北疆逼上絕境?”
劉艾臉色一變,急忙阻止道:“李大人,洛陽局勢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你千萬不要慫恿大人行此下策,再亂社稷。”
“再亂社稷的不是大人,也不是我,而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李儒摸着臉上的傷疤,眼睛盯着董卓,一字一句地說道,“北疆一倒,不僅大人危在旦夕,就是大漢社稷也傾覆在即。四府一台的合議,不是重振大漢,而是亡我大漢。大人應該考慮聯手車騎大将軍,早日掌控國家權柄,否則,形勢将對大人越來越不利。”
董卓神情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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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應該想到袁隗在先帝登基的第二天就利用朝政混亂之計,連續派出自己的門生故吏出京外任的目的。各地州郡的軍政大權如今都控制在士人手上,其後果是什麽不言而喻。”李儒說道,“大人雖然手握重兵,卻隻能控制洛陽這塊沒有根基的四戰之地,前景堪憂。現在長安和三輔是京兆尹蓋勳和左将軍皇甫嵩,河内是王匡,冀州是韓馥,兖州是劉岱和橋瑁,豫州是孔伷,南陽是張咨,如果再加上河東的李玮和王瀚,大人四面被圍,身處絕境。”
“大人若想突破重圍,隻有聯手車騎大将軍以爲後援,盡快掌控權柄,從而在洛陽站穩腳跟。”李儒拱手說道,“大人窮則思變,突然想出這個絕妙的破圍之計,實在令下官敬佩之極。”
董卓想起年少輕狂的李玮,苦澀一笑。我是大漢國的太尉,有十萬大軍,爲什麽還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爲什麽我突然深陷重圍?是不是就象李儒說的,因爲我在洛陽沒有根基?董卓感覺自救現在就象雨中的浮萍,随波逐流無依無靠。董卓黯然無語。
“劉大人,李玮此人并不可靠。”劉艾說道,“先帝登基後,他無視天子的聖旨,屯兵函谷關和黃河渡口威脅大人,迫使大人和袁隗等人平分權柄。如果不是他,大人何來今日危局?”
“今天大人如果不是和士人平分權柄,身處險境,怎麽會決心幫助李玮籌措軍資?”李儒搖頭道,“李玮每走一步必有深意,千萬不要小看了他。大人知道長安巨商徐陵、麹忠嗎?”
董卓和劉艾疑惑地望着李儒。
“這兩人已經舉家遷到河東了。”李儒說道,“這京畿地面上的巨商富賈和門閥士族有着十分密切的關系,有的已經相交好幾代了,還有些人其實就是在替門閥經商。大人如果要抄沒巨商富賈的财産,肯定要避開那些和大門閥士族關系密切的人。這兩人都是這幾年因爲并州屯田發了财,他們和朝中的權貴沒什麽太密切的關系,所以……”
董卓大吃一驚。難道李玮在洛陽大亂之前就預測到今天的事?如果他有這麽厲害,那他今天的獻策是不是有更深的意圖?
“這肯定是巧合。”劉艾搖手道,“李大人過慮了。”
“不,我不會猜錯,這個人有機會一定要殺了。”李儒說道,“我們捕殺巨商富賈,得利的人不是我們,而是李玮。遠征大軍的軍資我們要給他,赈濟災民的錢糧我們也要給他,而且,我們還幫助他免掉了上百億的欠債。”
“上百億的欠債?”劉艾不解地問道,“你是說車騎大将軍府向京畿許多商賈賒借的屯田和赈災物資?”
李儒歎道:“正是這筆錢,至少有上百億。我們把這些商賈都殺了,北疆欠他們的錢就不用還了。這次,我們隻能幫李玮殺人搶錢了。”
董卓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道:“待洛陽事了,我務必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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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董卓上奏天子,要求天子下旨頒布告缗令,征繳巨商富賈偷漏的算缗錢。同時董卓還要求鹽鐵再次施行官營。爲了籌措軍資,董卓建議天子向京畿王公貴族門閥世族募捐錢财以充軍資。
朝堂上頓時大亂,太傅袁隗、司徒黃琬和司空楊彪,以及諸多大臣紛紛上奏天子,駁斥董卓的奏議。
董卓的意思朝中大臣都明白,這頒布告缗令是假,趁機捕殺搶掠商賈的财産是真。告密者隻有一卷密信,遭殃的人就成群結隊了。
袁隗說,告缗令一經頒布,天下必定大亂,商賈必将遭到重擊,這對今日的大漢國是個無法估量的打擊。尤其北疆屯田,現在屯田的所有物資都是靠各地商賈運過去,此議一旦通過,商賈絕迹,北疆屯田将陷入困境,而北疆形勢也将突然發生逆轉,這勢必影響到遠征大戰。
董卓面對衆臣,冷笑道:“那好,既然諸位不同意頒布告缗令,那大家就慷慨解囊,踴躍捐助吧。”
董卓走到太傅袁隗身邊,大聲問道:“爲了大漢社稷,太傅大人是否願意捐助一半家資?”
袁隗面色一冷,反問道:“太尉大人呢?”
董卓面對天子,高聲奏道:“臣願捐出全部家資以充軍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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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