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日,黃昏,北邙山下。
五十多騎護衛着一駕裝着棺柩的馬車飛速行駛在馳道上,在他們後方兩裏左右的地方,一隊鐵騎狂追而來,卷起的煙塵遮蔽了天空。
“先生,追兵越來越近了。”子劭大聲叫道。
盧植回頭看看遠處飛奔而來的鐵騎,神情冷峻地揮鞭喊道,“快,加快速度,到函谷關去。”
“先生,追兵一定是來殺我們。”牽招焦急地說道,“先生,你帶着老師的靈柩先走,我們留下來擋一陣子。”
“不要廢話,跟我走,快點,快點……”
盧植和樂隐是多年的朋友,兩人交往甚爲密切。那天子劭、牽招等人被王允救下來後,王允就把他們連同樂隐的遺體直接送到了盧植府上。樂隐的棺木就是盧植出錢買的。盧植在朝堂上反對董卓的廢黜之議被罷職後,考慮到自己已經無法保護子劭和牽招等人,随即決定立即出城返鄉。子劭等人對骠騎将軍何苗被殺的真相一清二楚,盧植知道董卓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他們,爲了安全,他臨時改變了行程,直接出北門往函谷關而去。現在駐守函谷關的是李玮的人馬,隻要到了函谷關,董卓就沒辦法了。
盧植被董卓趕出皇宮後,首先就派人找到了李玮。他說自己要到晉陽去,還要帶上子劭、牽招和史路幾個骠騎将軍府的掾史,希望李玮能夠幫忙。李玮一口應承,立即派徐岩、解悟兩人帶着五十名鐵騎随同護送。他們下午出城後剛剛走了三十裏,追兵就來了。
西涼軍都尉張濟奉命帶着五百鐵騎一路飛馳,在距離京城四十裏的地方把他們截住。張濟命令鐵騎士卒把盧植等人團團圍住。
“奉司空大人軍令,請盧先生速速回京。”張濟策馬走進盧植,躬身說道。張濟四十歲左右,方臉長須,彪悍勇武。他對盧植很客氣,說話非常恭敬。
盧植駐馬立于馬車旁,手捋長須,眼睛望着天邊的夕陽,根本不睬他。
張濟又催請了幾次,盧植恍若未聞。張濟生也不生氣,揮手對身後的親衛說道:“來人,把盧先生,還有子劭、牽招和史路三位大人給我請回去。”
“誰敢動,格殺勿論。”徐岩高舉長槍,縱聲喝道。五十鐵騎聞聲而動,同時舉起了手中強弩。
解悟縱馬而出,高聲叫道:“車騎大将軍府臨汾行轅門下督賊曹徐岩、解悟奉命護送盧先生到河東,誰敢在此拿人?”
西涼兵不待張濟下令,紛紛舉起了手中角弓。雙方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張濟吃了一驚。他仔細看看對面兩人,猶豫了一下。徐岩和解悟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徐岩高大彪悍,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一雙咄咄逼人的眼睛,渾身散發出一股逼人的殺氣,一看就是久經戰陣的老兵。解悟中等身材,膚色較深,有一雙精明的眼睛,額頭上還有一道醒目的刀疤。他面對五百鐵騎,神态從容,臉上竟然看不到一絲驚慌。這兩人都是龐德的師弟,從西涼隐士樊志習武,很早就跟在李弘後面充當貼身侍從。這次李弘離開河東前,考慮到李玮的安全,特意把兩人留給了李玮。
張濟沒想到護送盧植的竟然是車騎大将軍府的人,他原以爲這些人都是盧植府上的門客。如果是車騎大将軍府的人,今天這事就有點棘手了。
張濟想起了董卓的軍令。該殺的人還是要殺,否則回去交不了差。隻要不把車騎大将軍府的人殺了,這事就算辦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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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濟回頭看看自己的親衛曲軍候胡車兒,輕輕揮了一下手,“把車騎大将軍府的人給我趕走。”
胡車兒是個三十多歲的羌人,身材矯健,長發披肩,古銅色的長臉上有一雙非常大的眼睛,看上去精幹而兇悍。胡車兒心領神會,嘬嘴打了個響亮的唿哨。西涼兵早就不耐煩了,聽到軍候大人的指令頓時發出一聲歡呼,呼嘯而上。
“打,給我打……”胡車兒扯着嗓子叫道,“打傷一個有賞,打死一個償命。”
徐岩怒瞪雙目,揮槍狂吼:“守住陣腳,不要亂,不要亂。”
解悟撥馬沖到盧植前面,揮動手戟仰首狂呼:“給我打,往死裏打。”
因爲上官有令,不許打出人命,所以雙方士卒剛剛開始還拿刀拿槍互相對砍,後來覺得太危險,幹脆丢下武器,拳腳招呼。時間不長,雙方人馬糾纏在一起,混戰一團。
徐岩長槍飛舞,連挑帶劈,把西涼兵打得抱頭鼠竄,根本不敢近身。解悟被十幾個西涼兵圍着,一不留神給撞下了馬背,隻好徒步鏖戰。胡車兒直奔盧植而去。就在他以爲自己可以抓住盧植的時候,突然橫空飛來一刀。胡車兒挺刀就擋,刀斷,胡車兒霎時魂飛魄散,這時他耳邊傳來一聲冷笑,“滾……”胡車兒直覺腹部一陣劇痛,接着身軀騰空而起,他拖着長長的凄厲慘叫一頭栽倒在十幾步開外,張嘴噴出一口鮮血。
張濟駭然心驚,擡頭看去。一個二十多歲的英俊儒生正手持戰刀站在盧植身前,怒不可遏地指着趴在地上的胡車兒大聲罵道:“再敢動我老師,我活劈了你。”
胡車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心有餘悸地恨聲問道:“你是誰?”
“在下乃盧先生門下弟子張隼(sun)。”那年輕儒生舉刀叫道,“有本事你再來。”
胡車兒氣得睚眦欲裂,恨不得一口把他吃了,“給我殺了他,殺了他……”
車騎大将軍府的侍從太少,寡不敵衆之下,紛紛向馬車退去。就在這時,遠處戰馬轟鳴,一支鐵騎大軍從洛陽城方向飛射而來。
衆人大驚失色,就連泰然自若的盧植也暗暗心驚。張濟心裏一松,西涼兵歡聲雷動。
幾乎如此同時,一彪人馬從馳道西面的夕陽裏突然沖出,風馳電掣一般席卷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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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洛陽方向飛馳而來的是都尉呂布。他奉丁原之命率部于洛陽城外私下繳巡,正好趕到這裏。張濟匆忙迎上,把董卓的軍令說了一下。呂布毫不猶豫,立即命令一千鐵騎把盧植等人團團圍住。
前天夜裏張遼奉董卓之命邀請呂布到北軍大營。董卓對他很客氣,賞賜很多财物,還置酒招待。呂布非常感動,認爲這世上除了李弘,就算董卓最爲賞識他了。張濟和呂布就是在那天夜裏認識的。
從馳道西面飛奔而來的鐵騎大約有三百多人。呂布和張濟打馬迎上。當前一人二十多歲,身高體壯,盔甲鮮明,英氣勃勃。呂布眉頭微皺,低聲對張濟說道:“那是都尉郭勳郭大人,是徐榮徐将軍的部下。去年在雁門關的時候,我曾和他并肩殺敵,是一員悍将。”
張濟一聽對方是郭勳,心裏頓時警覺起來。他不是率部到了函谷關嗎?怎麽突然出現在這裏?
郭勳笑容滿面地縱馬而來。“原來是奉先兄。這位是……”。呂布介紹了一下,然後問道:“你怎麽到了這裏?你沒随徐将軍去遠征大漠?”
郭勳遺憾地說道:“我和劉遇兩人因爲在雁門關大戰受傷,去年被征調到典農中郎将部跟在張大人後面統領屯田兵,所以沒能随軍遠征。這次我奉長史李大人之命率軍渡河南下,昨天才到函谷關。”郭勳指着被一千五百鐵騎團團圍住的盧植等人說道,“今天我到這裏是專程來接盧植盧大人的。”
“這是怎麽回事?”郭勳問道,“奉先兄爲何圍住我車騎大将軍府的人馬?”
呂布笑笑,“我也剛到,不清楚。”
張濟笑着把董卓的軍令解釋了一遍,“我是奉了司空大人的命令,不知道郭大人……”
郭勳笑道:“這麽說,這一趟我是白跑了?”
張濟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情很明顯就是理所當然的意思。
“張大人,這人我一定要帶走。”郭勳笑得更厲害了,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縫,“張大人能不能通融一下?”
張濟冷笑,張嘴正要說話,突見眼前寒光一閃,一把冷森森的戰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呂布臉色一沉,眼裏殺氣大盛。
張濟吃了一驚,但馬上鎮定下來。他伸手制止了要一擁而上的親衛,冷聲問道,“郭大人這是要幹什麽?”
“把人給我放了。”郭勳笑道,“我們李大人說了,如果我不能把盧先生送到河東,我這腦袋就沒了。張大人能不能通融一下?”
“你想謀反?”張濟望着呂布道:“呂大人,你如果答應了他,你就是共犯。”
呂布看看兩人,左右爲難,一時躊躇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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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裏,執金吾丁原帶着三百騎匆匆趕來。呂布急忙上前禀報。丁原劈頭蓋臉的把他臭罵了一頓。下午,丁原接到袁隗的密信後,立刻意識到張濟帶着鐵騎離開平樂觀是去追殺盧植的。他二話不說帶着人馬就追了下來。
“把人給我放了,立即放了。”丁原揮鞭叫道,“你也不動動腦子,你是白癡啊。”
呂布給罵得莫名其妙。他一個普通的河内都尉能知道京城裏發生了多少事?現在司空大人參隸尚書事,他的軍令當然要言聽計從了。如果就這樣把盧植放了,将來司空大人要是怪罪下來,麻煩就大了。丁原是呂布的上官,呂布不敢不聽,忐忑不安地躬身離去。
呂布指揮兵馬讓開馳道,郭勳、徐岩、解悟帶着盧植和牽招等人疾馳而去,迅速消失在漫漫夜色裏。
張濟狠狠地瞪着丁原,咬牙切齒地說道:“丁大人,你必須跟我去見司空大人,否則,我這顆腦袋就沒了。”
丁原非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揮手說道:“走,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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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九日,深夜,嘉德殿。
皇宮内警備森嚴,燈火通明。大臣們都在爲明天廢黜少帝、扶立新帝的事忙碌着,看樣子是要通宵達旦、徹夜不眠了。
董卓在側殿裏召見了丁原、張濟和呂布三人。聽完三人的禀報,董卓冷哼了一聲,指着跪在地上的丁原說道:“拖出去,殺了。”
丁原大怒,高聲痛罵,還沒罵兩句,就被一個侍衛一拳擊暈拖了出去。
呂布大爲震駭,心中的極度恐怖讓他幾乎窒息了。他渾身戰栗不止,冷汗霎時濕透了全身。他第一次走進皇宮,第一次看到雄偉肅穆的大殿,第一次感受到至高無上的權威。沒有人可以抗衡國家權柄,沒有人。呂布跪在地上,額頭抵着冰冷的地面,勉勉強強支撐着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軀,腦海裏除了潮水一般的恐懼就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短短一瞬間,丁原的人頭就擺在了董卓的腳下。
董卓把臉色慘白的呂布扶了起來。
“這次我不殺你。”董卓冷聲說道,“你将功折罪,帶着丁原的人頭立即到城外大營召集河内将士,安撫軍心。明天一早,河内兵全部并入北軍。”
呂布就象沒有聽到一樣,神情木然,一雙眼睛呆滞地望着丁原的人頭。痛苦、仇恨、憤怒、驚懼、恩義,百般滋味霎時湧上心頭。呂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突然象發瘋一般沖上去抱起了丁原的人頭,嚎啕大哭。
董卓神情落寞,默默地看着痛苦至極的呂布,眼睛裏漸漸露出了一絲深深的悲哀。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想丁原一樣被人砍掉腦袋,那時,會是誰抱着我的腦袋坐在地上嚎啕痛哭?董卓歎了一口氣。我的腦袋不能被人砍掉,不能被人砍掉。
董卓走出側殿,對跟在身後的董越、牛輔、李肅、張濟幾人說道:“這個呂布是條漢子,我喜歡,是條漢子。”
他指指董越說道,“你先出城,到平樂觀帶上兩萬軍圍住河内兵,以防意外。”接着他又指指李肅,“你和張遼都是并州人,這兩天你們就多陪陪呂布。如果他願意跟着我們,要錢要官要女人都行,就是要我那匹赤兔馬也行。如果他不願意,就把他殺了,以免留下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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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甲戌(三十日),嘉德殿。
皇宮内外兵甲重重。嘉德殿上百官雲集。
太後、天子和陳留王惶恐不安,戰戰兢兢。太傅袁隗平靜如水,司空董卓欣喜興奮,文武百官疲憊不堪、精神委頓。
司空董卓首先宣讀《策廢少帝》。少帝天姿輕佻,沒有帝王應有的威儀,在服喪期間,怠慢懶惰,德性惡劣已經昭然于世,淫穢之舉已爲人所知,他的所作所爲嚴重侮辱了神器和宗廟。太後教導無方,沒有母儀之德,使得社稷荒亂。永樂太後暴崩,至今仍令人困惑不解。天地所設立的三綱之道,已經有了缺陷,這都是莫大的罪過。……廢皇帝爲弘農王,皇太後還政于朝。
董卓問,可有異議?衆臣沉默。
尚書丁宮随即套用《春秋》大義來印證廢黜少帝、擁立新帝的合理性,用諸多天象和事例來說明擁立陳留王劉協爲大漢新帝的正确性。
董卓又問,可有異議?衆臣沉默。
尚書何颙随即宣讀太後诏,廢黜少帝劉辯,立陳留王劉協爲大漢新皇帝。
太傅袁隗把少帝劉辯身上佩帶的玺绶解下來,進奉給陳留王劉協,然後扶弘農王劉辯下殿,向坐在北面的劉協稱臣。兄弟兩人一下一上,相視流淚。何太後哽咽流涕,痛苦不堪。衆臣悲凄。
衆臣參拜新帝,新帝登基。
尚書何颙宣天子诏,大赦天下,改年号爲永漢。
董卓上策,說何太後在先帝歸天不久,即逼迫太皇太後遣返藩國,緻使太皇太後憂慮悲傷而死,違背了兒媳孝敬婆母的禮制,應該受到責罰。
董卓問,可有異議?衆臣沉默。
尚書韓馥随即宣讀了太後的罪己诏。
天子下诏,赦免太後不孝之罪,遷太後居于永樂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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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國永漢元年(公元189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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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一,洛陽。
這一天,預感到山雨欲來的洛陽官員們開始了大逃亡。京中的大小官僚名士大儒們一日之間紛紛辭官,更有甚至丢下印绶,逃之夭夭。荀爽、王謙、申屠璠、陳紀、韓融、鄭泰、何颙等人轉眼間就在洛陽消失了。
這一天,司空董卓忙于整頓十萬北軍,準備分兵駐守京畿八關和洛陽城。同時,天子下旨遣返河東屯田兵,命令河内太守王匡、東郡太守橋瑁和泰山郡都尉鮑信各領兵馬返回州郡。
這一天,太傅袁隗忙于京官外任。京官外任是官僚避難的另外一種辦法。其實外任的也不是真的去做官,他們的歸宿是家鄉,此事大家都知道,彼此心照不宣而已。尚書韓馥爲冀州牧,侍中劉岱爲兖州牧,騎都尉張邈爲陳留太守,孔伷爲豫州牧,張咨爲南陽太守。另外,尚書許靖也在外任之列,本來安排他去做巴郡太守,但是沒成行,他被董卓留下做了禦史中丞,幫助尚書令周毖重建尚書台。
這一天,天子下诏,任命朝中公卿及以下官員的子弟爲郎官,以填補原來由宦官擔任的職務,在宮殿侍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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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丙子(初二),洛陽。
董卓上書,說大将軍何進之死,都是因爲太後、奸閹和骠騎将軍何苗所害,懇求陛下下旨予以責罰。天子遂下诏。
董卓下令毒死何太後。公卿及以下官員不穿喪服,在參加喪禮時,隻穿白衣。董卓又下令把何苗的棺木挖了出來,把他的屍體肢解後砍爲節段扔在道邊。同一天,董卓還下令殺死了何苗的母親舞陽君,把她的屍體扔在禦樹籬牆的枳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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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之亂,從八月戊辰日(二十五)開始,到九月丙子(初二)止,曆時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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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