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日,下午,長秋宮。
董卓帶着廢黜天子策觐見太後。太後大驚,不知道事情爲什麽會發展成這樣。現在大将軍死了,宮内的中官也死了,大漢朝的内外廷都是士人的天下,太傅大人和朝中的大臣們爲什麽還不滿足?爲什麽還要廢黜天子、逼迫自己還政于朝?
“太傅大人呢?”
“太傅大人連日勞累,已經病倒了。”董卓恭敬地回道。
“九卿和諸卿大臣們在哪?本宮要見他們?”
“他們正在嘉德殿内等候太後懿旨。”
太後霎時萬念俱灰,淚如雨下,她大聲哭泣道:“太傅大人爲什麽要背叛大漢國?公卿大臣們爲什麽要背叛大漢國?”
董卓冷笑道:“臣等忠心耿耿爲了大漢國,何來背叛之說?先帝歸天三月有餘,大漢國就到了亡國絕境,這是誰幹的?臣等若再不力挽狂瀾,大漢國就沒了,我大漢四百年的基業轉瞬就要化爲齑粉。臣懇請太後,立即下旨,廢黜天子,還政于朝。”
太後悲痛欲絕,掩面痛哭。
董卓神色淩厲,高聲再奏:“臣懇請太後速下懿旨。”
太後被董卓的吼聲吓得肝膽俱裂,不由自主地尖聲叫道:“來人,來人護駕。”
沒有人,一個中黃門都沒有,他們早就死了。
董卓緩緩站起來,從自己的懷内拿出了一份已經拟好的聖旨,“臣懇請太後在這份聖旨上蓋上印玺,以免誤了國事。”
===
八月二十九日,黃昏。
董卓命令屯騎校尉段煨、奉車都尉董旻率一萬北軍進駐洛陽城,控制洛陽城門和警衛皇宮。
命令虎贲中郎将袁術率虎贲羽林司警衛南北兩宮。
命令司隸校尉袁紹、河南尹王允各自帶人巡視洛陽城。
命令執金吾丁原率部徼巡于洛陽城外。
董卓坐在嘉德殿内,督請百官連夜商議廢黜議程,任何人不準離開。
李儒從宮外匆匆趕來。“大人,盧植盧大人出城了。”
董卓眉頭微皺,不高興地說道:“我已經說過,新帝沒有登基之前,任何人不準離京,難道你沒有聽到?”
“大人,盧大人手裏拿的是太傅大人的手令,沒人敢攔。”李儒說道,“和盧大人同行的還有骠騎将軍府上的司馬子劭、掾史牽招和史路,聽說他們還帶着骠騎将軍府長史樂隐的棺柩。”
董卓奇怪地問道:“骠騎将軍府上還有人活着?”
“聽董旻說,子劭和牽招幾個人是被河南尹王允救走的。因爲這幾天洛陽全城戒嚴,估計他們一直沒有找到出城的機會。”李儒思索了一下,說道,“盧大人知道大人不會殺他,他就是一直待在京城也沒關系,但他爲什麽要這麽急着離京?他一個人離京也就罷了,爲什麽還要帶上骠騎将軍府的人?”
李儒看看董卓,低聲說道:“這裏肯定有問題,大人還是謹慎一點好。”
董卓稍加沉吟,揮手說道:“去把盧大人給我請回來,把骠騎将軍府上的那幾個人全部殺了。”
“走,我們去袁府看看太傅大人。”董卓說道,“明天,他務必要到嘉德殿主持廢黜之事。”
===
袁紹出了皇宮直奔袁府。
袁紹憤怒地痛罵董卓,“叔父大人,如果任由董卓爲所欲爲,這天下敗亡在即。”
袁隗神态安祥,不急不慢地說道:“危言聳聽。”
“本初,你注意到沒有,今天洛陽的局勢和二十一年前北宮兵變後的局勢非常相似。當年大将軍窦武被殺,窦太後被幽禁,朝堂之上隻剩下一個幼主和兩方針鋒相對的權勢。今天呢?今天的朝堂上,也是隻剩下了一個幼主和兩方針鋒相對的權勢。隻不過,我們的對手由一幫氣焰嚣張的奸閹變成了一個氣焰嚣張的武人。”
“奸閹把持權柄和武人把持權柄,誰對大漢國的危害更大?”袁隗微微笑道,“當然是奸閹對國家的危害更大了。幾十年來,奸閹、太後和外戚輪流把持權柄,他們都喜歡扶立幼主以竊取皇權,但最後誰能敗亡我大漢社稷?一個不谙政事的粗鄙武人能敗亡我大漢?”袁隗嗤之以鼻,“癡人說夢。”
袁紹不服氣地回道:“那車騎大将軍呢?叔父大人爲什麽一直說車騎大将軍是大漢最大的禍患,武人雖然不谙政事,但他們血腥殘暴,貪婪無度,一樣可以敗亡我大漢。董卓就是這種人,叔父大人應該早圖鏟除之策,以護我大漢社稷。”
袁隗搖手說道:“本初,要想重振大漢國,首先就要徹底誅殺奸閹和外戚,這次我們做到了,但你想過沒有,奸閹和外戚是不是就此沒有了?徹底絕迹了?”袁隗歎道,“隻要有外戚,就會有外戚主政,隻要有外戚主政,奸閹就會幫助天子奪回皇權從而操持權柄,這害國之禍将永遠沒有絕迹之時。”
“大漢國的天子具有無上權威,皇帝的更疊是一件國家大事,需要慎之又慎,但自從孝和皇帝以來,因爲皇統屢絕,權歸女主,結果皇帝的更疊竟然成了後宮女主的家事。”袁隗略顯激動地說道,“我朝大漢律明确規定了後族不得參與政治,這使得早期的外戚幹政尚有一定的克制。孝明皇帝時的馬皇後親自出面限制馬氏兄弟參政、封侯,孝和皇帝時大将軍窦憲爲了到達幹政的目的也不得不借助太傅鄧彪之力,但到了後來,由于太後和外戚完全控制了新君的繼立,他們手中有了天子至高無上的權柄,太後和外戚們就再也沒有必要屈從于大漢律的限制和禁锢了,也就是說,大漢律反而成了他們禍害國家的犀利武器。”
“太後定策帷帟,委事父兄,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賢以專其威,這就是我大漢日漸衰敗的根由。”袁隗看着袁紹,神情嚴峻地問道,“本初,你能解決這個問題嗎?朝中的大臣們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袁紹若有所悟,沉默不語。
“殺了奸閹和外戚之後,我們就有了重振大漢國的希望,但我們并沒有重振大漢國的辦法。我們是有大漢律,傳承四百年的大漢律是我大漢國的立國之本,但今天的大漢律已經被奸閹和外戚踐踏的面目全非,它的威嚴和鋒銳已經蕩然無存。同樣一個律法,在我們手上是治國的工具,但在奸閹和外戚的手上,卻是維護他們貪贓枉法禍國殃民的工具。”
袁隗沉聲說道:“天子是大漢國的天子,不論誰做天子,大漢國都能永存于世。我們也罷,百姓也罷,需要的不是天子,而是大漢國,國泰民安的大漢國,強大富裕的大漢國。”
===
袁紹面紅耳赤,拜倒于地。
“叔父大人一心爲國,深謀遠慮,不是後輩所能揣測。”袁紹說道,“隻是我不明白,叔父大人爲何要讓董卓入京?爲何縱容董卓廢黜天子?難道這樣就能重振大漢國?能重顯大漢律的威嚴?董卓是武人,手握重兵,也許他對大漢國的危害、對大漢律的踐踏比奸閹和外戚更厲害。”
“不。”袁隗說道,“董卓雖然以一介武夫的身份入主朝堂,但他和奸閹、和外戚比起來,還是有天壤之别的。”
袁隗說道:“奸閹爲什麽能危害國家?”
“本朝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已曆十二帝。從第四位天子孝和皇帝起,凡是能于在位期間主持朝政的,無不出于中官的忠心扶持。近者如孝靈皇帝,沒有北宮兵變,沒有曹節王甫趙忠等奸閹的支持,他如何能主政?遠者如孝和皇帝,外戚大将軍窦憲立他爲帝時,他才十歲。永元三年(公元91年)正月,在皇帝加元服之際,中常侍鄭衆等中官經過周密策劃,一舉鏟除了大将軍窦憲的勢力,使得孝和皇帝得以親政十五年。”
“孝和皇帝的少子就是孝殇皇帝,他年僅百日就即位爲皇帝,兩歲即亡。鄧太後随即立其十三歲的堂兄爲帝,就是後來的孝安皇帝。年壽僅三十二歲的孝安皇帝如果不是因爲鄧太後歸天的話,他連最後五年親政的機會都沒有。孝安皇帝隻有一子,卻因爲皇後閻氏的堅決反對而被廢爲濟陰王。孝安皇帝駕崩後,閻太後的親族想在皇室藩國中選擇一個幼主,這時中黃門孫程等人發動了崇德殿兵變,迎立了十一歲的濟陰王爲帝,就是孝順皇帝。孝順皇帝親政達十九年,年三十駕崩。此後,梁氏外戚擁立了孝沖、孝質兩位幼主。兩位幼主相繼夭折,于是他們又立了十五歲的孝桓皇帝。十二年後,孝桓皇帝在如廁時和小黃門唐衡、中常侍單超等人密謀,誅殺了跋扈大将軍梁冀。”
“奸閹能危害國家,就是因爲他們幫助天子主掌了權柄,他們和天子的關系非同一般。”
“奸閹們忠誠于皇帝,對外戚專政禍害國家非常憤怒。我記得中常侍鄭衆就是一個名聲相當好的中官,他的同事蔡倫的名聲也很好,在當時,蔡倫的名聲比他造的紙更爲天下人所敬佩。後來的曹騰、呂強,也爲世人所稱道。但奸閹和外戚一樣,一旦手握權柄就私欲膨脹,根本無視大漢律,操縱玩弄天子于鼓掌之間,禍國之烈尤勝于外戚。”
“沒有天子的信任,沒有天子的主政,奸閹就無法危害國家。沒有太後的信任,沒有年幼無知的幼主,外戚就無法危害國家。”
“董卓廢黜天子、逼迫太後還政之後,既沒有天子的信任,也沒有太後的信任,他手上隻有一個幼主,也就是說,他可以爲所欲爲,但你注意到沒有,他是一個武人,一個爲國家戍守邊疆幾十年的武人,他深受奸閹和外戚的打擊之苦,深受大漢律被肆意踐踏侮辱之苦,深知國家衰敗之由,一旦掌控了權柄,他最想幹的是什麽?他想要的權力和錢财已經有了,想鏟除的敵人也已經死了,而朝堂的大臣們也站在他一邊幫助和支持他廢黜,那麽,他現在還想幹什麽?”
袁紹脫口而出道:“叔父大人,忠和奸,隻是一線之間、毫泥之差而已,這太危險了。”
袁隗笑道:“重振大漢,豈能沒有危險?今日大漢的局勢已經出現了中興的希望,我們這些臣子豈能辜負先輩們的重托?”
“朝中的許多大臣們隻看到了武人亂政的危險,卻沒有看到武人果敢決斷的一面。本朝建國初期,武人和士人同主朝堂,國家不是很興旺嗎?武皇帝的托孤之臣不就是有數名武臣嗎?金日磾甚至還是一個匈奴人,但武皇帝雄才大略,依舊以社稷相托。”袁隗說道,“董卓的實力雖然強勁,但他有車騎大将軍李弘的實力嗎?現在長安還有皇甫嵩的大軍,如果董卓想奸閹和外戚一樣禍亂國家,最後的結局是什麽,他比誰都清楚。”
袁隗非常興奮地捋須說道:“爲了這一天,我殚精竭慮,想盡了辦法,總算完成了。我要利用董卓的武力做三件事。第一件事已經做成了,奸閹和外戚已經被誅殺一淨。第二件事正在做,就是廢黜天子,逼迫太後歸政。這也算是替先帝完成了心願。第三件事就是重振大漢律的威嚴,這是振興大漢國的根本,而要做到這一點,目前隻有董卓才能做到。”
袁紹疑惑地望着袁隗。
“誰損害了大漢律的威嚴?奸閹、外戚、重鎮将軍,還有我們這些門閥世族。”袁隗神色凝重地說道,“奸閹和外戚隻是暫時沒有了,将來呢?要杜絕女主擅權,要杜絕奸閹和外戚幹政,隻有從大漢律着手。車騎大将軍李弘無視大漢律,肆意踐踏皇權,其所作所爲令人發指,将來誰去解決他?誰去控制他?目前沒有人可以做到,隻有強盛國力,以舉國之力震懾北疆。如何才能強盛國力,隻有重振大漢律。”
“我們這些門閥世族爲什麽屢屢受挫于奸閹和外戚?因爲我們受制于學術見解,大家不能同心合力從根本上鞏固大漢律的無上威嚴,結果大漢律成了天子手中上的一卷無用的典籍,成了奸閹和外戚鎮制我們的利器。幾百年來,我們的先輩和我們反複争論,到底是用今文經學還是用古文經學?因爲這直接關系到治國之本,我們到底是以德治國還是以法治國?大漢國的最高權威到底是大漢律還是天子?”袁隗感慨地搖搖頭,“如今官學用今文經學,私學學古文經學,各學派林立,誰都無法說服誰,所以,我們要借用外力,要借用董卓手上的武力,用最快最有力最血腥的辦法迅速解決這個争論了幾百年的問題。”
“隻要大漢律是大漢國的最高權威,隻要天子受制于大漢律法,大漢國就能在很短的時間内再振天威。”
袁紹目瞪口呆地望着袁隗,無言以對。
袁隗稍稍平息了一下心情,繼續說道:“本初,你現在明白我什麽要讓董卓入京?要縱容董卓廢黜了嗎?”
袁紹點點頭。
“有些事,我們不能幹,也幹不了。比如你叔外公是馬融,你叔母馬倫才思敏捷學識淵博,但我和你叔母的觀點就截然相反,你讓我如何去诏告天下以古文經學爲官學?有些事必須要讓武人幹,也隻要他們才敢幹。隻要對國家有利的事,我們怎麽說,武人就會怎麽幹。”
“當然了,不管是誰,隻要久握權柄,都有可能做出不法之事,所以我們要有自己的軍隊,要有足夠威懾和逼走董卓的實力。”袁隗随即把自己和盧植商議好的計策說了一遍,,“你早點離京到冀州去,那裏富裕,人口多,又是門閥士族集中之地,容易組建軍隊和得到支持。”
袁紹遲疑道:“爲什麽不回老家汝南?”
“那太明顯了,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引起董卓的懷疑。”袁隗說道,“而且汝南距離京畿也遠了一點,還是在京畿附近州郡屯兵爲好。你先走,過一段時間,我會陸續遣派大臣到各地任職以爲後援。”
===
董卓剛剛走進袁府,迎面碰上了袁紹。
袁紹也不行禮,怒氣沖天地指着董卓罵了起來。袁紹說:“我大漢開國四百年,恩德深厚,萬民擁戴。如今皇上年齡尚幼,又沒有什麽過失傳布于天下,你竟然敢倚仗武力廢嫡立庶,這必将遭到天下人的唾棄,大人必将成爲大漢國的千古罪人。”
董卓給罵得莫名其妙。
“小子,你也太放肆了,你以爲我不敢殺了你?”
袁紹冷笑道:“殺了我,你也一樣是大漢國的叛逆。”說完揚長而去。
董卓氣得肺都炸了。袁紹是袁隗的侄子,殺又不能殺,抓又不能抓,隻有幹瞪眼的份。
“大人,看樣子大臣中間象袁紹這樣心有不甘的人多啊,我們還是快一點把這事解決了,免得夜長夢多。”李儒勸道,“走吧,這小子有太傅大人去處理。”
袁紹把司隸校尉的符節懸挂于上東門上,離開洛陽逃奔冀州而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