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八,下午,南宮嘉德殿。
百官齊聚嘉德殿,商議洛陽大亂之後的善後事宜。天子因爲受到驚吓,待在長秋宮休息,朝議由太傅袁隗主持。
袁隗面對高高在上的龍座,大聲禀奏了自戊辰日(二十五日)以來洛陽發生大亂的始末,宣布了死于這場大亂中的奸閹、奸閹的門生子弟和屬于奸閹一系的大臣們的罪狀,對攻打皇宮和殺死骠騎将軍的逆賊們做出了誅滅九族的懲罰,并大力褒獎了前将軍董卓平定洛陽叛亂救護聖駕的功勞。袁隗懇請天子重重封賞董卓和其他參予平亂的有功之臣。
袁隗說完之後,尚書許靖拿着袁隗的奏章匆匆趕往長秋宮。自從中官被驅出皇宮後,爲了保證何太後順利主持朝政,大臣們和太後之間的聯系基本上都有尚書台的幾位尚書暫爲代理。在何太後懿旨沒有下來之前,嘉德殿就變成了大臣們聚集清談争論的地方。
袁隗、楊彪、盧植、朱俊等人圍在一起高談闊論,站在中間的董卓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立,一種無法融入士人的孤立。這些大臣們無一不是當朝名士大儒,個個學識淵博談吐不凡,自己不要說提出見解了,就是聽明白這些人的話都要費一番功夫。董卓第一次有了自卑的感覺。雖然袁隗等人顧及他的面子,不想冷落了他,常常對着他侃侃而談,還不時地問道:“大人認爲呢?”董卓支支吾吾無法回答。他非常尴尬,他覺得袁隗和這些大臣們是在故意嘲弄和侮辱自己,他甚至覺得這些人的笑容裏都帶着對自己的極度鄙視。董卓面孔發燒,心裏惱怒不已。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麽生氣,是因爲自己是個粗鄙的武人,還是因爲站在自己周圍的都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名士?
難道武人就粗鄙嗎?皇甫規、張奂和段颎都是學識淵博之人,他們曾經也有成百上千的門生弟子,但他們依舊不能被士人所認同。這不是武人本身是否粗鄙的問題,而是在士人的心裏有個根深蒂固的觀點,他們認爲武人就是粗鄙。董卓年少時也熟讀經文,他被前司徒種嵩征辟爲掾史的時候,他的文章還得到過種嵩的誇獎,董卓不認爲自己是個粗鄙的武人。
董卓退到大殿的一側,望着大殿内的大臣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自己雖然手握重兵,但真的能逼迫這些士人同意廢黜之議嗎?如果廢黜之議受阻,自己怎麽辦?是不是要大開殺戒?袁隗的承諾是不是真的?董卓想到了大将軍何進,感覺到了何進的無奈和悲哀。何進和自己一樣,都是因爲卑賤的身份而無法得到士人的支持,雖然何進想盡辦法征辟名士入府,絞盡腦汁想成爲士人的一員,但最後他還是被士人無情的踐踏而死。如果士人願意幫他,他早就鏟除了奸閹,成了這洛陽最有權勢的人了。
自己會不會也被這些士人踐踏而死?會不會被他們利用後無情的抛棄?董卓想起何進之死,心裏不由得一陣戰栗。
何進說起來是死在奸閹手上,但真正殺死何進的卻是這些站在大殿内舉止優雅的士人們。在短短的三天内,士人們把洛陽城内奸閹和外戚的勢力鏟了個幹幹淨淨,可見他們早有準備,早有連根拔除奸閹和外戚之心。何進在即将成功的一霎那敗亡了,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究起根源是什麽?董卓認爲何進是死在沒有掌控軍隊,沒有掌控權柄上。何進之死就是前車之鑒,從何進敗亡這件事上,董卓想明白了一件事。要想不死,就要有足夠鎮制士人的軍隊,要有足夠控制士人的權柄。現在洛陽隻有自己所代表的武人和士人這兩大勢力。看看自己今天這個樣子,要想讓士人接受和認同,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涼州三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自己還是趁早放棄幻想現實一點好。要麽被士人殺了或者被士人趕回西疆,要麽就把洛陽控制在自己手上,把士人踐踏在自己腳下。
董卓負手望着殿宇,臉上露出一副倨傲神情。
不久,許靖帶回太後懿旨。
太後同意太傅大人的上奏,一切善後事宜都依太傅大人所議。
太後以司空董卓參隸尚書事,與太傅大人同理國事。拜前司徒崔烈、丁宮爲左、右尚書仆射,諸事由這兩位老臣到長秋宮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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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八日,黃昏。
李玮和李儒看到董卓走出皇宮,急忙迎了上去。
董卓聊聊數語把朝議内容說了一下,“袁隗上奏太後讓我參隸尚書事,太後已經同意了。你們看,這是不是代表袁隗已經默許了。”
“大人的揣測非常有道理。”李儒說道:“大人用非常手段控制北軍,還殺了越騎校尉伍孚,這對太後和朝中大臣們來說,是件無法容忍的事,即使他們迫于洛陽的現狀不敢立即采取對策激怒大人,但他們也絕對不會讓大人入主朝堂。大人權勢越大對洛陽的控制也就越強,對他們的威脅也就越大,所以沒有人會同意給予大人更大的權力。今天大人能以司空職參隸尚書事,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袁隗已經和朝中的大臣們達成了默契。”
“目前大人并不具備參隸尚書事的資格和條件。”李玮湊近董卓說道,“如果沒有袁隗的支持和說服,不但其他大臣們會激烈反對,就是太後也不會同意,因此,可以肯定地說,袁隗大人已經默許了大人的廢黜之議。但是……”
董卓眉頭微皺,轉臉看向李玮。
“但是太後爲什麽會同意?袁隗對她說了什麽?”李玮低聲說道,“現在何進死了,何苗死了,許相和樊陵也死了,太後難道不知道這背後的真正原因?袁隗和士人們爲了獨攬權柄,一夜之間把所有的對手全部殺死了,太後難道還會繼續信任袁隗?袁隗不是威脅太後就是答應了太後什麽,但依袁隗的身份,肯定不會出言相脅,隻會……”
董卓背心一涼,再次想起了何進之死。何進雖然在洛陽城裏飽受各方權勢的摯肘,但他優柔寡斷,做事瞻前顧後,白白錯失了許多殺死奸閹的機會,這也是導緻他最後功虧一篑死于非命的原因之一。董卓已經明白了李玮話裏的意思。
李玮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現在自己雖然說控制了北軍,但這才幾天?這個控制也不過就是嘴裏說說而已,心裏其實一點把握都沒有。段煨和鮑鴻是自己的老朋友,但老朋友并不代表他們就對自己忠誠。張遼、張揚,毋丘毅過去都是大将軍的人,如果天子親自下诏,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掉轉矛頭殺向自己。曹操就更不用說了,從他那雙桀骜不遜的眼睛裏,董卓已經看到了憤怒和背叛,象曹操這種人,還是找個機會殺了穩妥。
如果哪一天太後和袁隗趁着自己高興昏了頭的時候把自己困在皇宮裏,然後再下诏命令北軍聯合京畿其他幾路兵馬把西涼兵殺個幹淨,那自己就步了何進的後塵死無葬身之地了。
董卓用詢問的眼神看着李玮。李玮揮了揮手中的馬鞭,從容笑道:“大人應該挾雷霆之威,迅速控制洛陽,掌控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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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八日,深夜,平樂觀。
尚書何颙、周毖,城門校尉伍瓊突然接到董卓的手令,匆忙趕到了北軍大營。
“明天,我要召集百官商議廢黜天子的事,你們給我做好準備,比如廢黜天子的诏書,新帝登基的诏書等等。”
“明天?”何颙神情震駭,難以置信地說道,“這不可能。廢黜天子是件大事,需要從長計議,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需要一個穩定的政局。現在洛陽大亂未穩,人心惶惶,倉促行事容易出事,尤其京畿的各路大軍,大人自信能全部掌控?隻要有一路大軍舉兵叛亂,洛陽就會再次陷入危局。”
董卓搖搖頭,指着鋪在案幾上的地圖說道:“明天,李玮李大人的兩萬人馬将趕到函谷關,而我留在函谷關的一萬人馬将趕到洛陽城。另外,李大人在離開河東的時候,已經下令典農中郎将張白騎再起五萬屯田兵急速南渡黃河,所以,京畿一帶固若金湯,你們不要擔心。”
何颙、周毖和伍瓊三人面面相觑,心中極爲不安。
“昨天我們已經說好了,這廢黜之事必須要等一段時間,大人爲何突然變卦?”周毖問道。
董卓笑了起來,“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腦袋挂在洛陽城樓上,而天上竟然有一輪弦月。”他看看驚疑不定的三人,放聲笑道,“所以我不想等了,我也怕死啊。後天是滿月之日,就讓新帝在滿月之日登基吧。”
何颙想了一下說道:“大人,此事還是和太傅大人商議一下吧。沒有他的默許,阻力很大。”
“我沒有時間。”董卓笑道,“不同意的,就讓他去陪何進吧。何進不就是死在嘉德殿嗎?”
何颙駭然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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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癸酉日(二十九日),上午,嘉德殿。
太傅大人袁隗病,司空董卓主持朝議。
董卓站在大殿上,面對文武百官,大聲說道:“當今天子昏庸無能,寵信奸佞,緻使洛陽大亂,社稷動蕩,這樣的君王怎可以奉承宗廟爲天下之主?今天我要效伊尹、霍光之事,廢黜天子,改立陳留王爲皇帝,諸位大人以爲如何?”
大殿上霎時一片死寂,百官震駭,無人應答。
就在這時,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西涼鐵騎在李儒的帶領下,突然沖了進來。士卒們一個個列于大殿兩側,虎視眈眈。嘉德殿内的氣氛頓時緊張的令人窒息。
如此同時,牛輔帶着數百名鐵騎把嘉德殿團團圍住了,胡轸也帶着三千鐵騎把皇宮圍了個水洩不通。
董卓背着手在大殿上來回走動,過了很長時間,他才慢悠悠地問道:“諸位大人是否同意?”
大臣們神态各異,有的憤怒,有的驚怖,有的茫然,有的泰然自若,有的一臉漠然,但面對咄咄逼人、殺氣騰騰的董卓,就是沒人說話。
董卓怒瞪雙目,揮手說道:“過去霍光定下廢黜之計後,田延年手握長劍,誅殺所有反對之人。今天我也一樣,誰要是膽敢反對廢黜之計,一律誅殺。”
大臣們無不震駭。
尚書令盧植緩緩站了起來,冷聲說道:“從前太甲繼位後昏庸不明,昌邑王罪孽深重,所以才有伊尹、霍光的廢黜之事,但當今天子繼承大統不過三月,年齡不足十五,行爲并無過失,何來廢黜之說?我看大人廢黜是假,獨攬權柄是真,大人要禍害我大漢社稷嗎?”
董卓大怒,指着盧植叫道:“來人,抓起來,給我砍了。”
周毖大驚,跪地哀求道:“大人息怒。盧大人和司空大人一樣,都是爲了匡正大漢,振興國家。如果大人一怒之下把盧大人殺了,豈不讓天下人誤會了大人的一片忠心?”
議郎彭伯也急忙勸阻道:“盧大人是當世大儒,名震天下。大人如果殺了他,不但有損大人的威名,更會激起士人的憤怒,這對大人振興大業并無絲毫的好處。”
董卓本來就無意殺他,聞言趕忙就勢說道:“罷了官職,遣散回鄉。”
盧植被押了下去。何颙、周毖、韓馥等大臣率先在廢黜之策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到了下午,所有大臣都在董卓的威逼下畫押簽名。
董卓派人把廢黜之策送到袁府請太傅大人過目。太傅袁隗大筆一揮,廢黜之議就這樣不可思議的順利通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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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