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名荃的彈章攪得京城沸沸揚揚,由于他是明折拜發,因此奏折未到,其中内容就已經傳遍了天下。不僅朝官府邸上都在議論此事,就連街頭巷尾的升鬥小民也在津津樂道其中情由,仿佛爲朝廷出了一個青天大老爺也興奮萬分。然而,幾個忠直的臣子卻不約而同地大爲光火,須知體察民情固然是爲官要務,但也不能在證據尚未完全的時候發作出來,更何況史名荃上書彈劾的是甘肅通省官員,連總督方明漸也掃了進去。
這一日的朝議上,不待皇帝風無痕發話,海觀羽就出列建議将史名荃調回京城,言下之意很清楚,再讓這位禦史大人折騰下去,甘肅還不知是怎樣的局面。對于這等老成持國的建議,刑部尚書何蔚濤自然也是附和不已,百姓盼望的是青天不假,但倘若撤換通省官員,誰能擔保換上的新官能夠清廉,說不定反而變本加厲。如今的吏治敗壞已經是頑疾,因此不能猛藥醫治,隻能一點一點加以拔除。
風無痕瞥了階下的鮑華晟一眼,臉上不由現出一絲微笑,此事是他們前一日就議定的,此時海觀羽提出自然最好。“各位愛卿,朕知道你們的意思,史名荃身爲言官,彈劾貪官污吏原本并無過錯,但他此次乃是朝廷欽差,主持的是赈災大事,因此這個節骨眼上這種奏折便不合時宜了。”他見衆人都是一臉如釋重負之色,便輕輕點了點頭,“朕也就此事和鮑愛卿商議過,立刻召回史名荃。”
衆人不由都擡起了頭,等待着風無痕的下文。“唔,赈災之事刻不容緩,即日起,原詹事府少詹事左晉煥任右副都禦史,原詹事府左春坊庶子範衡文爲監察院六科給事中,前往甘肅主持赈災之事。赈災完成之後,由兩人在當地徹查所謂甘肅通省官員上下勾結,收受糧商賄賂之事。”
皇帝的這道旨意一下,諸朝官頓時心領神會。可以這麽說,詹事府的那三個年輕官員都是皇帝一手提拔上來的嫡系,如今委以大任也是當然的事。幾個大員面面相觑了一陣子,同時醒悟到朝中格局的變化,新貴的上台是不可避免的事,他們也得早作打算了。
得知了自己的升遷和新差使之後,左晉煥等人無不大喜。雖說此次李均達并未在升遷之列,但三人心中都清楚,這不過是時間問題。再說李均達已經成了今次春闱的十八房考官之一,今後門生滿天下的場景可謂是更爲盛大。範衡文想起當年際遇,不由感慨萬分,想不到一次不經意的相遇竟能牽扯到這許多。然而,回憶中他又想起了那個忘恩負義的章叔銘,臉色頓時又陰沉了下來。
興高采烈的左晉煥并未察覺到同伴的神情,立即提議出去慶賀一番,若不是風無痕這個皇帝如今無法輕易得見,他幾乎想立即進宮求見。李均達見範衡文一臉茫然,便不問三七二十一地拖了對方出去,他何嘗不知道好友心中所思所想,但過去的事情再傷懷也沒用,他可不像範衡文脾性戀舊。
三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水玉生煙,也不上三樓,直接在二樓找了一副雅座坐了下來。他們都是此地的常客,此時又得了升遷,無疑是朝中新貴,因此掌櫃李僑當然是命夥計殷勤伺候。酒酣之際,眼尖的李均達無意間瞟見樓梯口的一個人影,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不過,他的掩飾功夫也着實不錯,立刻把頭扭了過去,唯恐範衡文發覺。
然而,無巧不成書,那人似乎也沒有上三樓的打算,施施然地便朝三人這邊走了過來,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兩個長随。“天涯何處不相逢,衡文兄,均達兄,真是好久不見了!”來人的面上帶着從容的笑意,一身合體的月白長衫,更是把他襯托得極爲爽利精神,再加上那漆黑不見底的瞳仁,足以讓來人平添三分氣勢。此人正是接了吏部文書,進京述職的浙江布政使章叔銘。
三人中,左晉煥雖然隐約知道範衡文和李均達與他人有過一段恩怨,但并不知曉詳情,此時見來人态度謙和,儀表不凡,已是有了三分好感。他也沒注意另兩人的神色,也就出口笑道:“原來這位兄台和我這兩位朋友相識,那真是有緣啊!”他見桌子對面仍有一個空位,就招呼道:“相見也是有緣,既然兄台是他們倆的朋友,那就不妨坐下叙叙舊。”他一邊寒暄一邊令夥計添上一副碗筷。
範衡文卻突然冷哼了一聲:“這樣的朋友,我可高攀不起!想必若是踢下了我能讓你章叔銘加官進爵,你也不會客氣吧?”他的拳頭握得緊緊的,額上更是青筋畢露,眼看就要沉不住氣了。旁邊的李均達卻比他城府深些,一把按住了範衡文的身子,這才笑道:“能和章兄再次見面自然是好的,衡文的性子一向如此,還請章兄不要介懷。”他狠狠地瞪了範衡文一眼,仿佛在斥責對方的不穩重。
“哪裏哪裏,既然兩位沒有意見,那我可就不客氣地坐下了。”章叔銘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之色,便自顧自地坐了下來,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一旁的左晉煥卻有些摸不着頭腦,此時他已是瞧出了三人間劍拔弩張的态勢,不由大爲詫異。不過,既然未曾發作出來,他也不好細問,便又示意夥計添上了幾個菜,又要了一大壺碧江寒。各懷心思的四人也就飲起酒來,時不時談論一些雜事,但都閉口不言朝政。
盡管範衡文和李均達的言語中頗多嘲諷,但章叔銘涵養甚佳,始終面帶溫和的笑容,絲毫不曾發作,倒是讓另兩人心中忿忿,但臉上卻隻能裝作不以爲意。左晉煥卻覺得兩人過于小肚雞腸,心中未免有些不以爲然,對章叔銘也就格外熱絡了起來。
左晉煥見章叔銘無論言談還是舉止都透露着大家風範,不由更加留心。他再看那兩個長随都是一動不動地立在主子身後,鮮少擡頭,完全是一副豪門仆役的模樣,更是覺得詫異。範衡文和李均達的底細他清楚得很,絕不可能和京中世家豪門有什麽交往,怎麽會和對面那人有恩怨?
他突然醒悟到自己至今尚未詢問對方名姓,而範李二人也未作介紹,連忙微笑着問道:“兄台,剛才實在是疏漏,相談這麽久,不知是否可以賜告來曆?”他雖說是爲官已久,但對于朝中那麽多文武官員畢竟仍舊記不住,更何況來人似乎是一位外官。此刻借着醉意,左晉煥也就不慮有什麽失禮之處。
話音剛落,範衡文便臉帶譏诮之意插言道:“原來左兄還不知道他的來曆,我就替他說了吧。這位就是年紀輕輕便官至浙江藩台的章叔銘章大人,正是吾輩楷模。”
左晉煥不由大吃一驚,同時愣住的還有二樓的不少食客。剛才範衡文話音頗重,因此不少人都聽在了耳中,誰都沒想到這樣一個大官居然不在三樓而屈尊坐在這裏,頓時一片嘩然。
章叔銘隻是微微皺了皺眉頭,随即便正容笑道:“想不到衡文兄還将我的事放在心上,否則又怎會知道我的官職?當年之事确實是我的過錯,我并不諱言。不過是爲了一個情字而已,若是你們二人始終不見諒,那我也無話可說。左兄,今日能結識你這麽一個朋友,我心中着實痛快,我敬你一杯!”他滿滿地斟了一杯酒,這才雙手高舉,見左晉煥接受了之後連忙一飲而盡。
待到章叔銘借故離去,範李二人的神色才有所好轉,但仍是一臉僵硬。左晉煥實在看不過去了,這才出言詢問,李均達便原原本本地将當日情由一一道來,言談中便帶了幾分不屑和鄙夷的意味。左晉煥想不到三人間還有這樣一段公案,再聯想适才章叔銘風度翩翩,見識不凡的模樣,不由搖了搖頭,深深歎了一口氣。
章叔銘卻對自己今日的言談舉止很是滿意,他自然知道範李二人如今已是皇帝親信,而自己雖然已是離封疆大吏隻有一步之遙,但論起聖眷卻是遠遠不及兩人,這才刻意地示好。如今看來,也許範李二人的心結着實難消,但那個左晉煥卻仍有交接的可能。這些年來,他不但在地方政務上煞費苦心,就連學識上也大有長進,今非昔比,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落魄書生了。
“老爺,您是不是要去拜訪唐大人?”一個長随見主子在唐家的圍牆下駐足沉思,不由出口提醒道,“想必唐夫人會很高興的。”
章叔銘微微皺眉,片刻便換作了一如既往的溫和之色。“唔,此次回京機會難得,自然應當去拜訪嶽父嶽母。”他深知随侍的這兩人雖然能幹,卻是嶽母安插在他身邊的角色,因此等閑并不露出真性情,“不過空手上門總是不妥,今日就算了吧,待明日你倆把先前準備好的禮物一同帶上,再去拜訪嶽父嶽母也不遲。”
那兩人連忙應了一聲,對視一眼後便依舊垂手侍立。當初的章大學士雖然如今已經式微,但他們的這個主子卻是極有本領野心,說不定将來能更進一步。不到三十歲的封疆大吏,章叔銘遲早會比現在更引人注目。唐家主母的吩咐他們雖然不敢違背,但也不敢過于張揚。左右都是奴才,總是跟一個好主子更重要,若是真惹火了章叔銘,對方掐死他們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