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太後蕭氏先前已經有了懿旨,但真的辦起事來,柔萍卻也覺得有些爲難。蕭氏口中所言的堂兄蕭重華和蕭家嫡系之間畢竟親疏有别,而且是當年蕭氏祖父的庶子那一脈,因此向來并不受重視,連輩分中的字也沒有留下。如今蕭氏一族貴不可言,蕭重華卻仍隻是一個位分低微的工部郎中,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和蕭家真的有親。
柔萍僅僅從轎中打量了一番景緻,眉頭就情不自禁地皺緊了。跟随蕭氏多年,她也曾經造訪過不少達官顯貴的府邸,金壁輝煌,豪奢氣派幾乎是看遍了,倒是極少看過如此寒酸的門楣。她的嘴角微微一揚,露出了一個譏诮的笑容,這才示意跟轎的小太監去叫門。
那扇斑駁的黑漆大門終于開了,隻見裏頭鑽出了一個蓬頭垢面的腦袋,卻是一個總角之間的稚齡幼童。他好奇地打量着門前的四人擡大轎,這才将目光集中在了那幾個衣着華貴的仆從身上,頓時大聲嚷嚷起來:“老爺,有客來拜!”
柔萍的眉頭立時擰到了一塊,好一個沒有教養的奴才,也不看看自家的景況,居然說有人來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盡管腹謗不已,但柔萍知道,若是此次真能從蕭重華這邊發現什麽可用之人,那隻要主子一句話,這一家的榮華富貴自然不在話下,因此也不可輕慢了。随轎的一個小太監聽了吩咐,急忙殷勤地湊上前來,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了轎。
蕭重華趕到門前便瞧見了這一幕,心頭不由犯起了嘀咕。須知男女授受不親乃是古禮,眼前這位看似身份地位不凡的貴婦居然用男子攙扶,顯然有些名堂。他倏地想到了自己那位久未謀面的堂妹,頓時臉色大變,連忙堆着笑臉迎了上來。
“下官蕭重華,不知夫人大駕光臨陋宅,有何見教?”他僅僅瞥了一眼柔萍的裝扮衣着,便斷定了自己的猜想屬實,旁邊那幾個眉清目秀的男子更是不同于尋常僮仆,顯然是宮裏的人。醒覺到這一點,他愈發小心翼翼起來。
“蕭大人,你就這麽把客人堵在門口麽,未免有失迎客之道了吧?”柔萍見蕭重華一臉阿谀奉承的神情,頓時又多了幾分厭棄,但仍是淡淡地道,“主子吩咐我來瞧瞧這邊的景況,既然蕭大人無意讓我進去,那我就告辭了。”言罷便欲轉身。
蕭重華忙不疊地阻止道:“夫人說笑了,下官适才不過是一時慌了神,絕沒有怠慢之意。夫人乃是尊貴之身,駕臨寒舍,應當阖家出迎,應當……”
柔萍立時更不耐煩了,應付了兩句之後也不再羅嗦,拔腳就自顧自地往裏走。蕭重華哪敢怠慢,立刻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口中還不停地唠叨着罪過。待到看清楚這一家的全景,柔萍頓時對蕭重華的處境有了一點了解,不由出口道:“今日我是奉了太後的懿旨前來探視,想不到蕭大人一家淪落至此。你不是正五品的郎中麽,怎麽還是一副家徒四壁的模樣?”
蕭重華哪裏會聽不出對方言語中的諷刺之意,心頭頓時湧起一股怒火,但面上頓時更加殷勤恭敬了。不管怎麽說,如今權傾六宮的太後蕭氏還能記起自己這個堂兄,這就是機會,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
“承蒙太後關心,下官真是感動萬分。”他先是誠惶誠恐地答道,随即便訴苦道,“夫人有所不知,下官的俸祿本就有限,由于官卑職小,外官的冰炭敬怎麽也送不到下官手中,因此生活卻是拮據得緊。再加上拙荊和兩個妾侍一連産下了四個孩子,光是拉扯他們就費了不少功夫。所幸兩個兒子都還争氣,幾年前都拔貢出仕了……”
他唠唠叨叨地還想往下說,卻被柔萍揮手止住了。兩個兒子同時進身是了不起的大事,更何況以蕭重華的家境,又沒有恩蔭的路子,更是談何容易。她眼睛一轉,口氣便柔和多了:“想不到兩位公子都是這般大才,若是太後知道,一定歡喜得緊。不過依照他們的位分,怕是此時還在翰林院熬資格吧?”
蕭重華眼睛一亮,馬上小心翼翼地應承道:“他們一個是二甲進士出身,一個是三甲同進士出身,當初便隻能在翰林院的編修和檢讨上熬資格。下官的長子蕭莫平不夠機靈,又沒有銀錢打點,這年年考績都上不去,因此至今不過是一個翰林院修撰。不過次子蕭莫野卻夠争氣,老早就争取了外放,如今已經是蘇州同知了。”說到這裏,他便有幾分眉飛色舞,顯然爲兒子的成就而驕傲。
柔萍自然是看不上一個小小的同知,但她也清楚,對于蕭重華一家而言,能夠升轉如此之速,實在是不錯的成績。她眼珠一轉,便笑吟吟地稱贊道:“沒想到二公子居然是如此大才,将來定能加官進爵,蕭大人真是好福氣。不過,不知另兩位小姐是否已經許人?”
蕭重華聽了這話不由一愣,心中頓時後悔不疊,他的長女早就許配給了一位同年的兒子,如今女婿已是官至知府,聽上去也還算體面。可是,他聽得柔萍的言語,仿佛有爲當今皇帝納妃的意思,心頭又活絡了起來。可是,長女已經字人不算,他的幼女如今才十三歲,而且又是庶出,要進宮門是難上加難。
事已至此,他也隻能實話實說,果然,柔萍臉上便有些失望之色,但還是堅持要看看他的幼女。蕭重華也想試試運氣,雖然他對幼女蕭珑一向冷淡,但也隐隐約約知道蕭珑平素最喜讀兩位哥哥遺留的書籍,屢屢有不凡之言。當下,他便吩咐一個伺候的丫鬟去将二小姐領出來。
正在書房内看書的蕭珑在聽得來人複述了爹爹之命後,不由怔住了。她雖然還小,但也知道自己這個庶出的女兒不受重視,因此凡事她都是淡淡的,隻希圖多長些見識,将來大不了剃發作姑子就是。如今聽丫鬟道外頭有個貴婦要見她,她如何能不奇怪?然而,她也不敢違逆爹爹的意思,讓自己的丫鬟梳洗了一番就朝正廳走去,心中還在思慮着來人的用意。
蕭珑甫一進正廳,便見到了上座上的那位貴婦。同丫鬟講述的一樣,她也感到一陣不尋常,照自家這種景況,尋常命婦斷不會輕易拜訪,那此人的來意便有些奇怪了。她依禮拜見之後,對方就令她起身,并示意她上前幾步。
柔萍細細端詳着這位小姐的模樣,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縷滿意的笑容。雖然身量容貌還未長成,但若是擱在選秀的女子中,她可以斷定此女還是能夠脫穎而出。隻看那恬靜自持的性子,她就知道主子一定會喜歡這個侄女,不過,是否成事還得看将來的緣分,畢竟這個蕭珑隻是一個庶出的女兒。
“恭喜蕭大人了,二小姐将來一定能得貴婿。”柔萍已經決定了,哪怕不能讓這位小姐入宮,将來憑着她的容貌性情,主子也可以利用她和權貴聯姻,總比讓這個庶出的小姐随意嫁一個老頭子好。
蕭重華聞言大喜,從柔萍拉着他的幼女左右打量開始,他就在等這句話,如今看來真是走了大運啊!他也不求女兒能如何顯貴,隻要那位太後能記起自家來,那從今往後的日子就好過了。想到這裏,他幾乎恨不得上前跪謝恩德,十幾年才熬出了一個工部郎中,這日子實在是令人太憋氣了。
柔萍又想起行前主子吩咐的話,又笑吟吟地道:“今日行前,太後就撂下過話,倘若蕭大人一家還記得她的恩德,那趕明兒便會在皇上面前說幾句好話,指不定能賞一個爵位給你。我琢磨着蕭大人将來是要大富大貴的人了,不若寫一個奏表給太後,也好讨讨她老人家的歡心。”
蕭重華自然是忙不疊地點頭,蕭氏如今是皇太後,當然可以爲娘家兄弟請封,但這種好事能落到他身上卻是着實不易,他哪有不感激涕零的道理。對于柔萍的提點,他馬上奉上了一連串的奉承,連旁邊的蕭珑也聽得尴尬不已。
對于父親對那位貴婦的巴結,蕭珑雖然反感,但也是無可奈何。她已經聽出了那個女人的身份,似乎是宮中太後的親信,既然如此,父親的謙卑态度也就可以理解了。同爲蕭家子弟,境遇卻是兩重天,難怪父親一力想上爬。至于那位貴婦斷定她能得貴婿,蕭珑卻是不以爲然。雖然還是少女懷春的時候,但她早已對此不抱期待了,她可不像父親那樣老是抱着不切實際的期待,還有什麽朋友比那些書籍更可靠?
柔萍在蕭重華親自相送下出了大門,上轎之前,她不由回頭看了看那已經顯得陳舊的“蕭府”二字,頗有深意地提醒道:“蕭大人,若是将來換了新牌匾,可不要忘記了我的好意。”話說完,她也不理會對方忙不疊的應承聲,自顧自地上了轎。
蕭重華目送轎子遠去,臉上不由湧出一陣狂喜,他終于等到這一天了。無論如何,隻要有了太後蕭氏的幫襯,他還怕兒子将來沒有好前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