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當朝太後的兄長,但蕭雲朝的觐見還是頗費了一些功夫。蕭氏自從當年正位中宮之後,行事便謹慎了許多,以往的嬌縱習氣仿佛在一夕之間便無影無蹤,連一向頻繁進出宮闱的蕭雲朝也連帶着受累。蕭夫人是一個沒主見的人,因此蕭氏并不待見她,每逢她進宮請安也不過淡淡地說上幾句話便讓她辭出去。這一次,蕭雲朝實在忍不住心頭的疑慮和恐慌,一意進宮向妹子讨一個說法。
蕭氏一見兄長的神色便知他心中有事,因此例行的請安完結後,她便打發了一應宮女太監,甚至連柔萍也遣出去看門,這才不滿地問道:“你這是怎麽回事,作出這般急躁的模樣?哥哥,你如今可是正經的國戚,不是尋常椒房貴戚可以比拟的,舉止要穩重。都是承襲了承恩公爵位的人了,怎麽老是一副沉不住氣的樣子!”
對于妹子的責問,蕭雲朝并不以爲意,聽着反而覺得刺耳。他也忘了兩人間的君臣身份,反唇相譏道:“太後如今隻知道靠兒子成事,當然看微臣處處不順眼。微臣橫豎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吏部尚書,又不是無人替代,還不如辭官回家算了!”他冷哼一聲,自顧自地坐了下來,臉上寫滿了不愉。
蕭氏被兄長這沒來由的脾氣激得一愣,好半晌才恍過神來,頓時勃然大怒。她在宮中本就是無上權威,就連兩代皇帝也從未有過重話,哪經得起蕭雲朝這般說辭。“哥哥這是什麽話,你要是以爲朝中缺了你便不能成事,盡管辭官也就是了,何必跑到這裏訴苦?皇帝對你還不夠麽,又是晉封,又是召回的,就連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也一樣賞了恩蔭,就連嫂嫂也多了一個诰命,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蕭氏本就認爲兄長是扶不起的角色,此時看他便更加厭棄了。
“哼,要用人時就把我從西北弄回來,怕我攪局時就把我擱在西北讓風無方那小子看着,皇帝有把我這個舅舅放在眼裏麽?”蕭雲朝見妹子全然幫着皇帝,心頭的怒火便更甚了,“若非靠着蕭家勢力的幫襯,他能坐穩當初的太子位子?若非靠着你大力支持,他能順利登基?翅膀硬了便不将别人放在眼裏,太後,你未免太寬縱皇帝了,須知你也是蕭家的人,難道真得讓他把蕭家勢力清理幹淨了你才滿意?”
蕭氏的神色頓時凝重了下來,隻見她緊捏着手中帕子,仿佛被兄長的這句話驚呆了。她沉吟了許久,方才艱難地問道:“哀家是皇帝的母親,自然得事事爲他着想。再者,皇帝登基以後并未削弱蕭家威權,反而對何蔚濤等人倍加重用,對哥哥你也是禮敬有加,你犯得着爲了當初的一丁點小事而耿耿于懷?皇帝畢竟是皇帝,若是哥哥你始終把他當作孩子,那就未免太不敬了!”
蕭雲朝再也忍不住了,倏地立起身來,幾步走到蕭氏身邊,低聲問道:“漣漪,你對我說實話,當日爲何舍棄了無惜?他從小便受你的寵溺,一直是拿他當太子培養,爲何突然之間便轉了風向?無惜年幼,你正好可以手握大權,如此蕭氏一族的勢力便無人可擋,爲何要舍棄這麽大的好處?那一日我去見無惜,他也對你當日的作法很不諒解。須知若是你一力幫助,他有很大的成事希望,你實在是太莽撞了!”
蕭氏不聽還好,乍聽之下頓時渾身冰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萬萬沒有想到兄長會如此不智,須知私探風無惜的事情若是被皇帝得知,立時又是一塊心病。饒是她平日自負智計不凡,此時也不免有些亂了方寸。想要痛斥兄長,又怕招來更大的麻煩,若是不加以警告,又怕他變本加厲,一時竟是怔在了那兒。
蕭雲朝見妹子發愣,還以爲她是心中後悔,連忙趁熱打鐵道:“漣漪,無惜畢竟是你的親生兒子,又向來對你言聽計從,你瞅準一個機會讓皇帝将他赦出來,也許将來還有用得着的時候。先前的失誤也就算了,憑你的能耐,影響朝政也是很簡單的事情,萬萬不可輕易放權。如今皇帝頗有些扶持賀家對抗我們蕭家的意思,絕不能讓他得逞,否則這麽多年的努力豈不白費……”
他還要繼續往下說,突然發覺妹子的臉色極爲難看,目光中更是泛着幾許殺氣,不由奇怪地止住了說辭。蕭氏幾乎被兄長的這些想法氣煞,此時抓住了話頭,立刻劈頭蓋臉地痛斥道:“你,你簡直是不可理喻!哀家先前還以爲你僅僅是爲了蕭家的興旺,誰想到你居然這般短視!你也不想想,曆來外戚專權有幾個好下場的?若是你想篡權奪位,那你盡管繼續沒有關系。但若是你想好好保住蕭家,就趁早絕了那等心意!”
她見兄長被自己兩句話說得愣了,又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以爲自己做事神不知鬼不覺,天知道有沒有人将此事捅到皇帝那裏去!怪不得皇帝近幾日請安時老是神色不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說不定他早就知道了你暗地裏的勾當。哥哥,你怎麽這般糊塗,如今蕭氏正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時候,但是否會盛極而衰誰都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收斂,隻是一味張揚,遲早會帶來彌天大禍!”
蕭雲朝沒想到妹子一張口就是如此一番道理,想要反駁卻尋不出更好的說辭,也就隻能在那裏聽着。他也不是全然沒有計較的人,隻是被府中幾個新來的幕僚說得心動萬分,見了風無惜之後又更加惋惜當初的形勢,這才有了今日近乎興師問罪的場面。然而,他一向聽慣了妹妹的話,此時深入想想事情後果,頓時也出了一身冷汗,神色便有幾分惶然無措。
然而,死要面子的他勢必不能在蕭氏面前過于軟弱,因此便搜腸刮肚地找出了幾句話回應,卻是一點分量都沒有。直到出宮,他仍是一副渾渾噩噩的模樣,心頭已是一片茫然,幾乎連進宮的來意都忘了。
坐在八擡大轎中,蕭雲朝還在回味着妹子的話,愈想愈覺得有道理,但心中的不服和不甘也愈發強烈,最後竟變成了一種強烈的怨恨情緒。當日風無痕在請示了蕭氏之後,便将蕭府中的所有幕僚都帶到了西北,甚至不問他的意見便将他們送給了各部王公。這還不算,回京前夕,風無痕還變相地讓風無方軟禁了他,直到京城中大事已定才放他歸來,全然不當他這舅舅是個人物。這些他都能忍,但他絕不能容忍老皇帝死後蕭家的權力還有制約。
算起來蕭家的勢力至少掌握了三分之一的朝官,就連風無痕這個皇帝也不可能輕易撼動。想到這裏,蕭雲朝的臉上不由現出了幾分得意的笑容。篡位奪權?這種主意他是沒打過,但那種權傾天下,無人敢違逆的權臣滋味确實非常不錯。他又想起了那日夜晚幕僚的說辭,眉宇間便現出幾分更危險的氣息。
妹子不過是硬挺着罷了,他武斷地作出了結論。倘若蕭氏一族真能掌握全部朝政,對她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大不了到時讓她垂簾聽政好了。蕭雲朝想起蕭氏極強的權力欲望,不由笑出聲來。隻要能掌握朝綱,誰敢說三道四,便是皇帝也隻有俯首帖耳的分,更何況别人?他倏地捏緊了拳頭,面上全然是自信的笑意,别人能做到的,他蕭雲朝沒有理由做不到。
慈甯宮中,太後蕭氏已然被兄長剛才的觐見攪得心慌意亂,好幾個太監都因爲觸怒了她而被拖下去杖責。此時恰逢風無痕前來請安,見到廊下被打得呲牙咧嘴還不敢放聲的幾個小太監,也不由皺了皺眉頭。在他的印象中,母親似乎很久沒有這樣發脾氣了,今次實在是有些古怪。他也不立刻進去,而是招手喚過一個小太監問了問,這才明白是蕭雲朝來過了。
柔萍一聽得外頭傳來“皇上駕到!”的聲音,便忙不疊地迎了出來,她也知道主子心緒不佳,因此分外希望皇帝能勸解一番。偏身行禮請安後,她便悄悄地示意皇帝,說是蕭氏今日肝火極盛。風無痕已是隐隐約約察覺到了什麽,臉色頓時也不好看,但在進屋前卻又是端出了一副笑臉。
請過安之後,風無痕便笑吟吟地道:“太後,若是下頭這些奴才惹您生了氣,打發到慎刑司管教也就是了,犯不着爲這些小事傷了身子。”他一邊揮手那些太監宮女退去,一邊又勸解道,“這在外頭噼裏啪啦打闆子的,沒來由得壞了慈甯宮的清淨,聽在耳中也不痛快,還不如打發了幹淨。太後乃是金尊玉貴的身子,朕就是擔心您肝火太盛傷了身體。”
那些太監宮女見皇帝示意,立時都如蒙大赦地退開了去,有了先前的例子,誰也不想再觸黴頭。偏殿之内頓時隻留了皇帝母子二人,蕭氏沉吟半晌,突然開口問道:“皇帝,哀家問你一句話,你對你舅舅蕭雲朝到底怎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