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蕭雲朝一起回京的還有庫爾騰部的雅娜郡主和薩克部的明秀郡主,隻不過兩人進京是恰逢成祖皇帝大喪,因此隻是居住在京城的一處王府中,并沒有立刻進宮。依照淩雲禮制,大行皇帝大喪三年之内,新君不得行選秀或納妃之事,但兩女身份俱非平常,禮部尚書馬逢初便傷透了腦筋。
他也知道皇帝最近忙于處理國事,壓根無心理會這些事,但那些蒙古貴女也不是好伺候的。雅娜郡主不過是偶爾使使小性子,而那位明秀郡主就聰明多了,在和内務府派去的人相見時,還不動聲色地數落身邊侍女不懂禮制,卻隐隐約約提點出朝廷和蒙古各族的密切關系。如此一來,他這個禮部尚書固然難做,連内務府總管原佩豫也是分外頭疼。
這一日,兩人不敢爲此事打攪皇帝風無痕,便相約一同去慈甯宮谒見太後蕭氏。淩雲禮制與前朝不同,後宮嫔妃雖然不得幹政,但太後卻往往可以随意接見朝臣,在後宮之事上更是擁有最高的節制權。不僅如此,馬逢初和原佩豫都知道如今蕭氏一族的勢力可謂是權傾朝野,因此兩人也是提心吊膽,唯恐觸怒了這位尊貴的皇帝之母。
“唔,你們兩個說的也有道理。”蕭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把兩位貴女就擱在那裏也不妥當,畢竟人家身份非比尋常,有點小脾氣也是免不了的。”
下頭的兩人忙不疊地點頭稱是,雖然隔着簾子,但他們還是能感覺到蕭氏炯炯的目光,因此背上已是沁出了汗珠。“太後聖明,皇上盡孝原是天下黎民的楷模,但現在兩位郡主都已經進了京城,倘若不能納進宮,留在外頭三年也不是辦法,不若想一個從權的法子才是。”原佩豫點頭哈腰地道。
“此事哀家最多隻能作一半的主,皇帝在這些事上頭并不用心,不過是無可無不可的性子。”蕭氏不置可否地道,心思一轉便慮到了重點,“後宮之事以皇後爲最尊,哀家待會和皇後商量商量,讓她牽頭拿一個法子出來也就是了。”她又瞧了底下的兩人一眼,悠悠道,“你們兩個都是有心人,此事提醒得确實是時候,否則出了纰漏也就難以彌補了。今後的差使也需盡心巴結,皇帝還年輕,事事你們都得多生一個心眼,如此才是輔臣該做的,明白了麽?”
這幾句似敲打似警告的話頓時讓兩人噤若寒蟬,齊聲叩頭稱是後便退了出來。直到出宮,兩人心頭仍是一團漿糊,相視之後發出一聲不約而同的苦笑。
“原大人,今後你這個内務府總管便得多多上心了。”馬逢初的臉色無比難看,“那些有心送女應選的,最好讓他們走走太後和皇後的門路,否則以後你那邊就甭想清淨了。”
原佩豫哭喪着臉點點頭,“馬大人,下官先頭曾經得罪過皇上,聖眷遠遠不如你,今後若是有什麽事要勞煩你的,還請馬大人多多提點一二。”
兩個在京城中都還算說得上話的官員如釋重負地上了自己的官轎,心中卻還在琢磨着蕭氏那些話的用意。一步走錯便滿盤皆輸,他們哪敢忽略一丁點細節。
皇後海若欣在例行請安的時候被蕭氏特意留了下來,然而,僅僅聽了幾句話,她的臉色便陰沉了,好一陣子才恢複了正常。“太後,這些許小事您作主也就是了,何必來問兒臣的意思?”她似笑非笑地答道,“本朝和蒙古的聯姻是曆代皇帝都有的事,更何況這一次是西北大戰剛剛結束,别說兩位蒙古郡主,便是十位八位也是應當的。兒臣雖然平素不太懂事,總不成在這些事情上還要使絆子,那不給旁人看輕了?”
蕭氏緊盯着海若欣的眼睛,好半晌才輕歎了一口氣。“你這話說得言不由衷,以爲哀家不知道麽?”她仿佛是想起了當年自己恣意的時候,眼中又露出了一絲朦胧的笑意,“無痕向來是寵幸你的時候最多,但你怎麽就不争氣,如果能誕下一位皇子,不就沒有任何懸念了?連琬貴人平氏那樣出身微賤的人都生下了一個兒子,你們海氏姐妹居然都沒有動靜,真真是令人着急。”
海若欣不由臉色一變,轉瞬又若無其事地道:“太後,這些都是天命,強迫不得,橫豎兒臣還年輕,我想老天爺該不會那麽絕情才是。”她的眼中不經意地閃過一絲陰霾,随即又露出了一個笑容,“平氏雖然生下了兒子,但秩位上卻仍隻是一個貴人。兒臣尋思着她也是東宮的老人了,因此有意挪一下她的秩位,給她一個琬嫔的封号,如此外人應該就無話可說了吧?”
蕭氏詫異地看了對方一眼,她倒沒想到海若欣能想得這麽遠,臉上的笑意便愈發耐人尋味了。“欣兒,你這個主意哀家自會和無痕說,不過你的枕邊風也得注意些。身爲皇後,能得皇帝寵幸自是第一,但大度和氣魄卻決計少不得。哪一個皇帝不是貪圖新鮮的主,所以你的枕邊風便不能和那些嫔妃一樣,要勸着他正事,有時也得犧牲一些。”她大約是想到了自己身上,不由自失地一笑。
兩人正在商議時,蕭氏身邊的大太監平海突然跌跌撞撞地沖進殿來,面帶喜色地叩頭道:“啓禀太後,啓禀皇後,适才太醫院陳大人來報,珣妃娘娘已有了喜脈!”
蕭氏和海若欣同時心中一跳,珣妃越起煙自風無痕登基後便收斂了鋒芒,安安分分地在鍾和宮度日。但深知她秉性的諸女都清楚她并非守得住寂寞的女人,因此都對她分外注意。不僅如此,這兩三個月來,風無痕也仿佛是爲了慰藉這位愛妃,頻頻臨幸,仿佛也有意讓她有兒女可以分心。
“沒想到起煙這個孩子居然在這個時候有喜了,真是了不起的福分。”蕭氏一怔過後便撫掌笑道,“平海,你告訴太醫院,阿膠一類的補品不用吝啬,派幾個能幹的宮女伺候着,務必不出一點差錯。你傳話給鍾和宮的所有宮女太監,若是珣妃出了一點差錯,仔細他們的皮!”
平海連忙答應一聲,随即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直到出了慈甯宮,他才醒悟到皇後海若欣至今尚未懷有龍胎,不由後悔自己過于孟浪。早知道打發别人去報喜不就完了,萬一讓皇後怪上自己多事,那豈不是無妄之災?平海後悔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這才急匆匆地沖了出去。
慈甯宮裏頭,兩個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同時沉默了。太後蕭氏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急忙岔開話題道:“欣兒,哀家曾經聽說,你收養了風無昭唯一的那個兒子作義子?”
海若欣輕嗯了一聲,這才擡起頭來,臉色已是和平時無二。“太後的話倒是提醒了兒臣,這個孩子雖然自小便不受重視,她的生母楊氏又是一個糊塗人,一心想逼着兒子繼承爵位。好好的一個孩子,居然變得陰沉冷漠,所幸兒臣發覺得早。如今他和浩揚霁月一起讀書,性子已經開朗多了。”
蕭氏搖搖頭,仿佛并不以爲然。“欣兒,你的用心哀家清楚,不就是想爲将來的親生兒子尋一個強援嗎?無痕的長子已經快十歲了,你卻仍舊一無所出,将來即便立爲太子,也比旁人小了許多,這做法固然沒錯。”她見海若欣自得的模樣,又接着勸道,“不過,你不要忘了,浩容是風無昭的兒子,他父親的敗亡與哀家和無痕有脫不開的關系,說是心中沒有一點恨意,哀家決計不信。想當初風無昭是名正言順的皇後嫡子,到頭來不僅儲位沒分,還落得一個郁郁而終的下場,連王府也一同敗落了。這人生際遇還真是難料!”
海若欣自然知道蕭氏所指爲何,但她是死心眼的人,并不會爲蕭氏的幾句開導而改變主意。她自信地一笑,“太後過慮了,不說他現在還是一個孩子,即便将來成年之後承襲了王爵,難道便能做出什麽不得了的大事麽?皇上可不會被他随意糊弄,就是兒臣也不是那般心軟的人,屆時再發落也不遲。若是能調教好了,又是一個能作輔臣的皇族,畢竟現下皇家人丁凋落,也該有幾個年輕一輩出來撐撐場面了。”
蕭氏一臉無奈,對于這個媳婦的脾性,她又怎會不知。可是,在這深宮之中,即使貴爲皇後,母家又是威勢極盛,也是動辄就有萬劫不複的危險。她也不想再過多地唠叨,又閑話了一陣才讓海若欣離去。
“太後娘娘,天涼了,您也應該多添一件衣裳了。”柔萍見主子一人站在窗前,不由上前提醒道。她跟了蕭氏多年,對于主子的一舉一動都深有了解,自然知道此時并非插話的大好時機,隻能用話岔開。
“柔萍,你也老大不小了,爲了哀家耽誤大好青春,這值得麽?”蕭氏突然發問道,言語中仿佛帶出了無窮的蕭索之意。
柔萍慌忙跪下,連連碰頭道:“太後娘娘,奴婢本是卑賤出身,承蒙您的看重,如今父母兄弟都過上了好日子,沒有什麽不值得的。奴婢隻求能服侍您一輩子,便别無他求了。”
蕭氏一怔,臉上竟現出了幾許溫柔之意,也不再作聲,隻是癡癡地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