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如怔怔地托着下巴坐在窗前,眼睛已是迷離一片。自從風無痕得蒙皇帝重用以後,能平安地待在府中的時候便愈來愈少了。她自知身份,在後院諸女中也是一向言行謹慎,因此也落得一個好人緣。可是,風無痕不在的時候,她的心卻是空蕩蕩的,一點做事情的興緻都沒有。
“娘,娘!”外頭又響起一陣大呼小叫,紅如頓時恍過神來,臉上也露出了喜色,“是霁月和浩揚麽,快進來!”
門口的丫鬟連忙趨前打門,隻見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走了進來,顧盼之間皆是極爲得意。“娘,今日師傅誇我了,說我的書念得好!”霁月高高地昂着頭,一臉期盼的模樣。話音剛落,旁邊的浩揚便不滿地開口了,“你那算什麽本事,不過是對出了一個對子而已,再好也沒有我的詩作得好!”他三兩步便蹦到紅如跟前,一個勁地往母親懷裏撒嬌,“娘,姐姐又欺負我!”
紅如見一雙兒女争先恐後地讨自己歡喜,心頭不由一熱,正要開口誇獎兩句,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角落中那個略顯畏縮的孩子。
“這不是浩容麽,難得見你自己過來,在這裏不用拘束,橫豎都不是外人。”紅如示意身邊的兩個孩子先讓開,然後便幾步走上前去,輕輕地拉起了那孩子的手,柔聲問道,“跟着洗先生還習慣麽?”
浩容大約是從未受到這等善待,見紅如溫柔的模樣,竟然脫口喚了一聲:“娘!”紅如不由一怔,頗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這才輕輕地将他擁入了懷中,“浩容,我不是你娘,你的娘親不是還在恭王府中麽?若是想她,你可以随時回去探視,隻需和範慶丞打一聲招呼就行了。”話才說完,她便感覺到懷中的軀體似乎僵硬了一下,不由松開了手,驚訝地看着這個侄兒。
“适才失禮了,還請紅妃見諒。”浩容突然恭謹地躬身一揖,轉身便欲離去。盡管他裝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但紅如還是瞥見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傷心。誰料他不過行出了幾步,便被霁月攔住了。盡管她比浩容小三歲,神色中卻沒有半分對年長者的畏懼,反而氣呼呼地道:“弟弟好心帶你來見娘,你幹嗎擺出那種臉色?我娘既溫柔又體貼,你就是想作她兒子也還沒有那個福分呢!”
浩容雖小,心思卻是機敏得很,聽了這話不由渾身一震,狠狠地瞪了霁月一眼,這才從她身邊繞了過去,一摔門簾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紅如頓時感到幾分蹊跷,若是起先被這孩子喚作娘還是他一時起意,那如今的模樣便有些奇怪了。她還來不及考慮這麽多,身旁的兩個孩子便一左一右地依偎了過來,幾聲孩童的軟語便讓她暫時将浩容的事丢在了腦後。
風浩容拖着沉重的步子,跌跌撞撞地想在東宮裏尋一個清淨的地方大哭一場。自打兒時起,母親的溫柔對于他來說就是最大的奢望。由于楊氏不過是側妃,平時寵眷本就是一般,得了一子後更是如獲至寶,風無昭獲罪之後,其元妃也随之病逝,楊氏一心想母以子貴,因此對于風浩容相當嚴苛,隻想讓他早日襲爵。如今他在東宮雖是衣食無憂,衆人也不禁他探視生母,但他連一點興緻都沒有。
他疲憊地躲入了花園中的一處樹叢下,仰天掉着眼淚,卻猶自克制着自己不發出聲音來。即便是得知了父親死訊的那一日,他也沒有哭出聲來,對于這個父親的印象,他甚至連面貌體态都記不起來,更枉論父子親情了。雖說是宗室親貴,但在府中經曆大變之後,他已經學會了把所有的情緒藏在心底,隻在一個人的時候才偷偷發洩一下。今次在紅如面前失了儀态,他已是大爲懊悔,畢竟這個紅妃雖然待他溫柔,卻不是真正的母親。
旁邊遞過來一塊絲絹,風浩容也沒注意,徑直取過在臉上擦拭了過來。才抹了兩下,他就頓感渾身一僵,愣了一愣方才轉過頭來。隻見身後伫立着一個優美的人影,一身蘭色宮衣,漆黑的眸子中閃動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味,臉色卻是少有的溫和。
“你是男孩子,怎麽能軟弱成這個樣子?”海若欣饒有興緻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孩子,突然伸出手來輕撫他的面頰,“想哭就一次全哭出來,以後就再也不能這樣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可是将來恭王府的主事人,若是這樣子被别人看見,那又如何服衆?”
風浩容對這個太子妃的印象一直不深,此時見她和顔悅色地對自己說話,已是愣了。好半晌他才點了點頭,起身之後卻又問了一句,“太子妃殿下,您爲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海若欣突然露出了一個頗有深意的微笑,“浩容,你願不願意答應我一件事?”
風浩容畢竟還小,被海若欣東一句西一句耍弄得夠嗆,他也不知如何回答,隻是擡頭目視着眼前這位太子妃。他不得不承認,從小到大,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般風姿的女子。
“浩容,我知道你從小沒有得過多少關愛,恭王太妃雖然是你的生母,不過似乎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如今太子殿下既然将你接來東宮教導,而你的年紀也和浩揚霁月他們相仿,我又至今還沒有子嗣。所以,我想親自撫養你。”
風浩容已是完全傻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海若欣會提出這種要求。他雖然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熟,但畢竟當初王府條件有限,《三字經》和《千字文》之類的書還好,那些《論語》之類的經史典籍就完全是囫囵吞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讓他費心猜度這些大人的心意,實在是近乎天方夜譚。
“爲什麽?”風浩容的臉上寫滿了驚訝和疑惑,“太子妃您可以在宗室裏頭選擇别的孩子,爲何要選我?”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盡管他清楚,隻要答應了這個要求,今後便沒人敢用那種不屑的眼光注視他。
“爲了一個約定。”海若欣鄭重地俯下身來,低聲在風浩容耳畔說道,“将來若是我有了兒子,你便要盡力輔佐于他。你應該知道,淩雲朝中履有皇後撫育宗室子弟作爲嫡太子臂助的先例,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風浩容的眼睛頓時大放異彩,一動不動地和海若欣對視良久,這才恭恭敬敬地俯伏跪拜了下去。
“孩兒拜見母親大人!”
這句話無疑确定了兩人今後的關系,海若欣将他扶起,這才微笑道:“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兒子,若是誰敢欺負你,自有我替你作主!明日我會帶你進宮,将此事禀告父皇母後。他們兩位若是問起,你應該知道如何回答。記住,日後你襲爵的時候,就再也不會是一個閑散的郡王而已。”
越起煙選中越樂的妹妹越起媛,一來是爲了她對這個堂妹的兒時心性很是了解,而且知道她是越氏女兒中少有的識文斷字之人;二來則是爲了更大程度地拉攏越樂。雖然她知道越樂此人并非野心極大之輩,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乍登高位,誰也難以擔保是否會有居心叵測的小人挑唆使壞,因此越起煙便想用這門親事把越羅兩家栓緊,甚至準備今後把越樂的兒子接進京城來。以丈夫如今的地位,爲這個孩子安排一個前程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将來如果有意,甚至可以安排這個孩子執掌越家,如此一來便天衣無縫了。
羅家對于這樁親事自然是極爲贊成,越家之前的清洗深深震懾了他們。雖然越起煙履行承諾讓羅家的生意染指到了原先越家獨占的幾省,但他們心中的忌憚卻一絲一毫都沒有減弱過。越家背靠的這位閩妃實在過于強勢,若是羅家不知收斂,一味想得到好處,那下場如何未必可知。
越起煙願意讓羅允謙看重的羅生綱娶越家的女兒,雖然家主和大部分執事都是欣喜萬分,但羅家内部那些年輕一輩自然是心中不忿。家主大力提拔這個旁系子弟本就是犯了衆人的忌諱,如今竟把和越家聯姻的大好機會給了他,不啻是在明裏奠定了他繼承人的地位。對于心高氣傲的嫡系子弟來說,這簡直是最大的屈辱,因此,在家主和諸執事面前抱怨的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人打算暗下殺手。
好不容易爲羅家盼來了一個大好時機,家主羅允謙自然不會允許因爲一些家中敗類的短視而壞了大事。于是,在越家之後,羅家也展開了大肆的整肅,光是死在家法杖責之下的子弟仆役就不下數十人,這種極度殘酷的死法立刻讓一衆蠢蠢欲動的人噤若寒蟬。不僅如此,借着這次的震懾,羅允謙将不少早就有意簡拔的年輕英才提上了高位,甚至還聲稱,若是嫡系子弟始終不成器,将剝奪他們繼承家産的資格,這一道命令無疑是對那些飽食終日的纨绔子弟的沉重一擊。
盡管福建總督宋峻閑接連收到了幾道狀子,但他早非當年初至此地的吳下阿蒙,無論是官場手段還是心計,他已經足以獨當一面。在他的暗示下,藩司和臬司都壓下了此事。世家大族之中,哪年沒有因爲私刑而死幾個人,更何況羅家的豪富。因此,官府的不聞不問,越羅兩家的大肆整肅,使得福建一帶靠着家族勢力橫行鄉裏的公子哥兒銷聲匿迹,誰都不想撞在了這次的矛頭上。
宛烈二十九年七月十八日,羅氏子弟羅生綱迎娶越家執事越樂之妹越起媛,幾十年來從未通婚的越羅兩家終于成爲了姻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