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天氣格外悶熱,京城裏不僅一絲風都沒有,樹上的知了還沒完沒了地叫着,直讓人們心煩意亂。各家顯貴的府上,小厮們都頂着烈日在樹下小心翼翼地粘着這些讨厭的蟲子,心底無不咒罵着該死的天氣。這大太陽底下就是連泥都能化了,更不用提大活人了,就連往日小街上活蹦亂跳的大黃狗也在屋檐下耷拉着腦袋,一點精神都沒有。苦的是那些在烈日下讨口飯吃的貧民苦力,他們隻能一邊賣着力氣一邊用殷羨的目光瞧着那往來的官轎。
這官轎中坐着的老爺遠沒有他們想象中那般得意,這種日頭下出來跑動的大多不是什麽大員,因此少有能在官轎中放一盆冰塊解暑的。若是不怕禦史彈劾一個不受官箴,他們倒是甯可乘涼轎趕路,可惜如今京城裏邊是群臣都忌憚那幫監察院的老爺,因此即便再熱,他們也隻能捂着一身大衣裳,搖着扇子趕路。
這不,理親王風懷章的府邸前停着好幾乘大轎,雖說前面隔着風無昭的喪事,但身爲皇帝的堂兄輩,這位王爺的六十壽誕卻是不能不做。他是一向低調慣了的人,因此本意也就是請上幾個老王爺,慶賀一番也就完了。雖說外邊極熱,但花廳裏擺着上不少冰盆,再加上幾個丫鬟不住地在冰盆旁邊扇着風,因此屋裏還算涼爽。
此時正是午後傍晚之前日頭未落的時分,暑氣已是消了不少,但還是酷熱難當。青郡王風懷德雖然是個瘦高個,卻是極怕熱的,兀自敞開着衣襟扇着扇子,一邊還在嘴裏嘟囔着:“五哥,你這壽誕實在不是時候,這大熱天的,若不是我們和你交情深,哪個有功夫跑這個路,不看外邊的石子路都要被曬化了?今兒個可是你的六十大壽,如今倒好,門前冷冷清清的,哪有個做壽的樣子!就連那些個朝廷的官員也比你排場些,如今我們這些老的是愈發沒人理會了!”他說着火氣就上來了,重重地把手中扇子一擱,正要發火的當口,仿佛想到了什麽,又讪讪地坐了下來。
一旁的胖子不滿地瞥了風懷德一眼,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道:“老九,不是我說你,遇事老是那個火爆性子怎麽行?今兒個是五哥的壽誕,我等都是客人,你怎麽還反客爲主了?”他又瞧瞧陰沉着臉的理親王風懷章,這才低聲道,“眼下是什麽時候,外邊的那個朝臣敢大張旗鼓地做壽辦喜?就連前次賀家的侄子辦喜事,那也是悄無聲息地就把事情操持完了。這個時候論體面,你可以不管不顧,五哥可是要過日子的。”
風懷德低聲嘀咕了幾句,這才将身子全靠在藤椅上,端起旁邊幾案上的酸梅湯就往肚子裏灌,總算鎮壓下幾分暑氣。“算了,不和你們争這麽多,橫豎如今是隻有瞧着的分。”他掏出懷表看了看,這才疑惑地擡起頭來,“今兒個究竟怎麽回事,别人不來湊趣也就算了,怎麽二哥也不見人影?難道他還在和那個人……”話一出口他便覺着了破綻,連忙打哈哈遮掩了過去。
饒是如此,其他兩人也是臉色大變,不安地掃視了一眼四周伺候的丫鬟後,理親王風懷章才沉聲吩咐道:“這邊不用你們伺候了,你們全都退下!未得本王吩咐,誰都不許進來!”那些丫鬟哪還有不知機地,偏身萬福之後便匆匆退了出去,花廳中頓時顯得空蕩蕩的。
“老九,以後你若是說話還這般無遮無攔的,我們遲早會被你害死!”風懷章憤憤地斥道,“這種事情旁人都是諱莫如深,你怎可輕言?二哥來晚了不過是小事,你這話要是傳出去,我們全都陪着倒黴!”
風懷德本來就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一聽教訓頓時火氣更盛,張嘴便反駁道:“當時你們都答應得好好的,現在一見事機有變就全都作了縮頭烏龜,怪不得如今都沒有人正眼瞧我們一眼!做大事便不能縮手縮腳的,若都是學了你們,那幾個小的還不知嚣張到什麽地去了!”
風懷章的臉色頓時無比難看,但要論起伶牙俐齒,他又怎比得上這個弟弟,因此隻得用求救的眼光瞟向一旁的胖子。“老八,你雖然也是郡王,但朝堂上的事情卻比他清楚,你來說說,如今這個地步是我們不想動還是不敢動?王爺當到這個份上,他也實在能耐太大了!”
這胖子就是皇帝風寰照的親弟弟,當年奪嫡之争中剩下爲數不多的先帝親子,肅郡王風懷引。能在那等混亂的局勢下生存下來,而且還撈到一個不高不低的爵位,他的逢源之道确是非同一般。
“老九,二哥所言當然是有理,你就不要和他怄氣了。如今我們老一輩的就剩下了沒幾個人,若是還起内讧,不是徒惹人笑?皇上的手段你不是沒見識過,即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是死的死,囚的囚,哪有一絲心慈手軟?若是不小心露一個破綻,怕是我們這些老骨頭全要被一鍋端了!”
風懷德對這個哥哥的話卻是不敢怠慢,因此雖然臉色猶自不愉,氣話卻是不說了,隻是還是坐在藤椅上生氣,顯然還是不樂意兩人的态度。三人正在各自想着心事,突然,一個小厮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了進來,熱得渾身燥汗,卻是喘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風懷章卻是火了,他剛才吩咐過不許人進來,才沒過片刻便被人壞了規矩,臉上立刻挂不住了。“怎麽回事,你還有沒有規矩,本王不是吩咐過不許打擾麽!”他劈頭蓋臉地訓斥道,“便是天塌下來也得過了這會,還不滾出去!”
那小厮卻是順過了氣來,見主子要攆他出去,連忙跪地禀道:“王爺,奴才是沒法子才壞了規矩,外邊門上來報,太子殿下親自給您賀壽來了!”
風懷章頓時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趨前一步攥住那小厮的衣領,大爲緊張地問道:“太子殿下當真來了?”就連一旁的風懷德和風懷引也都愣了,須知風懷章不過是一個不得勢的親王,徒具尊榮而沒有實權,而風無痕如今正是勢頭最勁的時候,實在沒有道理爲了區區一個皇叔的壽誕而前來道賀。話雖如此,兩人見那小厮如同小雞啄米般點頭的架勢便知道事情不假,連忙扯了風懷章迎了出去。他們雖是長輩,但在這将來的新君面前可是不敢擺架子,否則傳揚出去便是不遵禮數。
風無痕也是早上才從幾個明松軒的書吏那邊得知了風懷章的六十大壽,因此略一思量便命範慶丞備下了禮物,趕着将事務都處理妥當,這才急匆匆地來到了理親王府。在門上僅僅耽擱片刻,風懷章等人便迎了出來,态度甚是恭謹。風無痕臉帶微笑地将三人一一扶起,凝神細看之下,這才認出了其他兩位老王爺。淩雲皇室一直都是興旺繁盛,皇族中人更是衆多,光是有爵位的就不下百人,就是襲着王爵的也有十數人,因此他倒是一怔之後才辨出了那兩人的身份。
“原來是肅郡王和青郡王兩位皇叔,敢情今日是聯袂前來給理親王道賀的。”他笑吟吟地從小方子手中取過一個裝飾精美的錦盒,“理親王的六十大壽,孤也尋不出什麽好物事,這裏的東西無非是一點心意而已。”他一邊說一邊将錦盒遞了過去,“隻望皇伯能長命百歲,身子康健,我們這些年輕一輩的也就安心了。”
風懷章心情複雜地接過那個錦盒,卻不敢輕易打開,打點了一堆奉承話之後,他便連忙将風無痕往正廳裏讓。“太子殿下實在是客氣了,本王不過是老朽之身,區區六十歲的壽誕,本意就是請幾個閑散王爺松乏一下而已,就連不少親戚也沒有下帖子,誰料竟然驚動了殿下,實在是慚愧。”他向身邊伺候的小厮打了個眼色,這才把風無痕引到了正位上。
風無痕沒有接話茬,環視四周,這才若有所思地問道:“孤聽說皇伯和莊親王交情甚佳,爲何今日不見他的人影?老一輩的王爺中,如今碩果僅存的也就是你們幾位了,平日多多走動也好散散心,否則一直悶在府中豈不是遭罪?”
他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頓時讓三人如坐針氈,就連開始還大放狂言的風懷德也偃旗息鼓,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這種時候,風無痕突然提起此事,用意實在撲朔迷離,若僅僅是心有所感倒也罷了,但若是早有懷疑而存心試探,那便是多說多錯,誰也不敢輕易接話。沉默良久,倒是肅郡王風懷引先開了口。
“太子殿下的這話說得有理,其實我們這些老家夥都懶散慣了,平常在府中無非是修身養性,再不就是享享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也沒什麽功夫頻頻相聚。不過每月抽出個半天的功夫閑話家常倒是常有的事。”風懷引的話說得異常真誠,“人倒是顯貴忘親情,我們這些人都老了,也沒興緻沒能力和年輕人去争,因此還是在府裏享清福的好。說到莊親王,想必他正在安排戲班子的事,今日不比常時,若是讓五哥的壽誕冷冷清清,怎麽也不好看不是?”
這話雖然妥帖,但風懷章和風懷引同時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到時莊親王風懷起來的時候沒有戲班子,那此次的纰漏就捅得大了。畢竟此時此刻,沒人知道風懷起爲何拖到現在還不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