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朝議上,對于儲君人選的讨論頓時變得稀稀落落,由于風無言的突然黜落,賀家就是應變再迅速也無法在幾天之内找到另一個可以支持的人,因此在朝堂上他們隻能默不作聲。滿朝文武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幾個朝臣在争論着是立皇後蕭氏的長子還是幼子,不過,支持風無惜的隻有幾個微不足道的官員,何蔚濤幾人雖然當初曾經看好過這位十一皇子,但此時此刻,他們不得不做出對自己有利的最佳抉擇。
因此,當何蔚濤、越千繁和米經複三個人一起站出來保舉時,整個朝堂上頓時鴉雀無聲。海觀羽即便不開口,人們也知道他的心意,畢竟他的兩個孫女都嫁給了風無痕。而珉親王風珉緻對于這個侄孫的愛惜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至于鮑華晟,不哼不哈的他隻會遵從皇帝的旨意,因此不足爲懼。此時此刻,代表着六部中最強勢的三部堂官站出來保舉,聲勢不可謂不盛。
風無惜竭力壓制住心底的憤恨,手指已是彎曲得指節發白。這份聲勢本來應是屬于他的,如今卻被旁人竊取,他如何能不恨?盡管此時此刻出言反對極爲不宜,但他還是用企盼的眼光目視着那幾個信誓旦旦跟随他的大臣,然而,那幾人無不把目光投在别處。誰也不想在大局已定的時候出來頂缸,畢竟以眼下的情勢看,風無痕立儲已是十拿九穩的事。
然而,不識時務的人畢竟還是有的,鮑華晟也沒有料到竟是自己屬下的一個禦史站出來駁斥。鞏稼德新進監察院不久,卻分外仰慕當初直言彈劾海觀羽的史名荃,因此也是挺着脖子跪地谏道:“啓禀皇上,七殿下雖然乃是嫡子,但當初誓言猶在,朝野皆知,立爲儲君未免不妥。自古人無信不立,立儲之事也萬萬不可單以才幹秉性論之,不如加七殿下爲輔政親王,并以十一殿下爲儲君,如此既可立皇後嫡子,又可诏吾皇信義,方爲國之幸事。”
已經不抱希望的風無惜不由大喜過望,他壓根就和鞏稼德沒有半分交情,這時卻承了對方天大的人情,臉上頓時變得神采飛揚。即便是底下的不少其他朝臣也對這個提議心存贊同,隻是不敢在這個時候出言附和。就連何蔚濤也微微愣了一愣,但卻沒有作聲,他心中清楚,倘若此時蕭雲朝在此,說不定會大力主張這個建議。隻可惜他剛才瞥見了皇帝眼中一瞬間流露的殺機,因此絕不敢妄自開口。
果然,朝堂上響起了皇帝冷冷的聲音,“無痕雖然曾經說過無意于皇位,也從未刻意争寵,但當時他說出此話是年歲尚小,立儲一事又豈能決于小兒呓語?”皇帝竟是輕描淡寫地搪塞了過去。
“自古立儲,名正言順雖然重要,但身爲将來的人君,器量才幹才是最重要的。無惜雖然同是皇後嫡子,但一來身居宮中,少涉實務,二來年歲還小,未必能擔當儲君重任。因此,相比之下,無痕對地方政務和朝廷中樞甚至軍務均有所涉獵,六部大臣履有稱道。其在敬陵守陵期間更是得太祖谕示,天賜祥瑞又是大吉之兆。若是朕局限于當初的小義而舍棄國之大義,又怎對得起淩雲的列祖列宗?”皇帝的聲音雖然不高,但滿朝官員俱是聽得清清楚楚。這位至尊如此偏袒風無痕,若是他們還不能領會聖意,那就枉爲人臣了。
就是鞏稼德也找不出話來反駁,他畢竟是言官,這等鈎心鬥角的差事自然比不得其他人,就連早先說的那些話也都是早就準備好腹稿的,此時便隻能瞠目結舌地聽着皇帝的教訓。“諸臣工,你們大力進言保舉儲君本是好事,不過,矯枉過正未免失了公正之道。立儲乃是朕的家事,又是朝廷莫大的國事,因此朕才不避嫌地任由諸卿商議。若是你們隻會斤斤計較一時一地的得失,又怎能把握大勢所趨?”皇帝的目光掃過群臣,身軀又挺直了些,因爲蒼老而愈發失去光彩的臉龐再度充滿了王者之氣。
皇帝的目光停頓在了禮部尚書的身上,沉聲喚道:“馬逢初!”
馬逢初立刻出列俯伏,其他人的心不由咯噔一下,同時閃過了一個念頭——大勢已定。誰都知道禮部管的是什麽差事,皇帝既然已經說出了口,那接下來的就是立儲儀典了。
風無痕已是感到背後濡濕一片,雖然幾乎猜到了禦座上至尊的心意,但聽到父皇如此爲他辯駁,他還是感到一陣悸動。當日的言語他早就有些記不清了,而那個所謂誓言其實遠遠不如當日他單獨在勤政殿中奏對時說過的話。倘若那段話流落他人耳中,恐怕今次立儲也不會那麽容易。盡管朝堂上的奏對還未結束,但他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
根據皇帝的旨意,禮部不得不将原本長達數月的立儲儀典準備時間縮減到了一個月,饒是如此,皇帝猶嫌太慢。
宛烈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百官朝集于太和殿,文華殿大學士鮑華晟引皇太子風無痕至皇帝禦座前,向北面對禦座,宰相海觀羽立于太子西北處,面向東,宣讀皇帝的策書。讀畢,珉親王風珉緻手持太子玺绶,鄭而重之地交與太子,太子再拜三稽首。太子接玺绶後,百官升階上殿賀皇帝萬歲,皇帝即頒布大赦诏書。
而後,皇帝攜皇太子并衆多皇族谒奉先殿,祗告于後殿,并至天壇告祭天地。至此,風無痕作爲宛烈皇帝風寰照冊立的第一位皇太子,正式入主東宮,并在皇城内明松軒視事。次日,衆皇子及其他皇族至太子東宮谒見,行二跪六叩之禮,立儲禮大成。
風無痕既然已爲太子,原勤親王府諸女自然也是水漲船高。奉皇帝谕旨,勤親王妃海若欣冊封爲皇太子妃,其餘三女也得享太子側妃封号,而那個陪侍敬陵的侍女也因身懷有孕被晉封爲庶妃。而原先王府中的一幹仆役丫鬟自然是歡欣鼓舞,主子就是将來的皇帝,那他們這些作下人的雞犬升天也不是難事。就連始終闆着臉的範慶丞也難得地露出了喜色,在請示了風無痕之後,便宣布原王府上下放假一日,自然是皆大歡喜。
風無痕的高興勁卻僅僅維持了沒多久,儀典過後,皇帝便單獨召見了他,此番急着立儲的用意自然是如實吐露了出來。風無痕愕然之餘,心中是既憂且喜,憂得是此去蒙古路途遙遠,而且準噶爾狼子野心難以預測;喜得卻是皇帝允諾此番歸來之後将禅位于他,讓他盡快主理朝政。可是,風無痕内心最擔憂的卻是皇帝的身體,須知萬一自己在外時宮中有什麽異變,他就是想應變都來不及。不過,皇帝的要求合情合理,會盟這種大事若是派尋常親王去,又怎能服衆,所以身爲皇太子,他是責無旁貸。
坤甯宮的皇後蕭氏最近睡得極其安穩,雖然皇帝已經好幾日未曾駕幸,但她的親子終于如願以償地成爲了儲君,這比什麽都強。就連柔萍也是整日挂着笑容,那些個畏之如虎的宮女太監也暗自放下了心。如今裏邊那位主子心願得償,他們這些作奴才的就有好日子過了。一旦皇太子登基,皇後蕭氏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後,後宮誰敢仰視?
風無痕走在皇宮裏,深深感到了身份不同帶來的變化。以往進宮時,那些太監宮女一流面上雖然恭敬,但從未有今日這般的畏懼,那種感覺是出自他們對皇宮新主的敬畏,饒是風無痕自制力極強,在這種目光下也隐隐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奴婢給太子殿下請安。”柔萍屈膝行禮道,此時的她可不敢拿大,眼前的青年已經不是當年的懵懂皇子,而是将來可以接任大位的儲君。她一個微末宮女,就是連巴結都不夠資格,哪裏還敢像以往那般自居長輩。
“柔萍,以後無人的時候用不着這般拘禮。”風無痕對待柔萍的态度仍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不過萍姨的稱呼卻舍去了,畢竟此時這般親密的稱呼再不相宜,“外人面前固然得守着禮數,但私底下的時候不妨松乏一些。你是母後的心腹,伺候了她老人家這麽多年,孤不會把你當作外人。”
柔萍心下一動,剛想出口答話,就聽得裏邊傳來了皇後蕭氏的聲音。“是無痕來了麽,爲何不進來?柔萍,你怎麽越來越沒規矩了,哪有自顧自地和他說話的理。”柔萍連忙應了一聲,忙不疊地把風無痕往裏邊引,待到見得主子時,她才偏身行禮道:“奴婢剛才造次了,太子殿下不過是和奴婢開一個玩笑,倒是讓娘娘等急了。”她一邊說一邊陪笑道,“太子殿下如今身份不同了,奴婢哪裏還敢随便,傳揚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這後宮中居心不良的人多着呢。”
蕭氏贊同地點點頭,這才轉向了自己的兒子,隻見風無痕身穿繡金太子常服,上頭的金龍繡圖仿佛要裂帛而出,腰間系着明黃絲帶,盤龍玉佩上的絲絡穗子整整齊齊,腳下是一雙鹿皮小靴,看上去頗爲精神。她不由撫掌笑道:“無痕這一身裝束甚好,本宮當初倒是沒看出來你有這般氣勢,果然是人靠衣裝,如今看上去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柔萍也在一邊湊趣似的奉承,聽得風無痕臉色微微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