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生綱見幾個下人忙忙碌碌地在大廳中架起兩扇巨大的屏風,眼睛不由一亮。越千繁要見他自是不用那麽麻煩,那此次要出現的便是真正的大人物了。他不由想起來之前家主派人知會的話,越家雖然如今把持在幾個糊塗的執事手中,但說起年輕一輩來,卻要數越起煙最爲出色。雖然此女已經嫁給了炙手可熱的勤親王,但還是沒有把家族的事情完全放下。據家主的推測,此次盡管是越千繁要求和羅家商談要事,背後的卻極有可能是越起煙這個女子。想不到今日竟然有幸親自面對這個傳言中的人物,羅生綱不由有幾分興奮。
屏風後隐隐約約可以看到幾個女人的影子,羅生綱卻仍是坐在那邊一動不動,仿佛沒有注意到那邊的動靜,但他的心思早就飛到了越起煙的身上。良久,屏風後響起了一個悅耳的女聲:“讓羅先生久等了,一些繁雜事務擾得我不得安甯,因此才來晚了。”
羅生綱離座欠身道:“閩妃嚴重了,草民不過是微末白身,能得接見已是萬幸,等候原也是應當的。不知閩妃召見有何見教?”他也不客氣,直接拆穿了越起煙的身份,言辭雖然很是恭謹,但從字裏行間卻能感覺到一絲盛氣。
越起煙絲毫不覺得奇怪,身爲羅家在華北的主事人,自然不該是一個隻會卑躬屈膝的人。以羅允謙識人的眼光,特意挑選出來一個旁系子弟作爲家主候選,應該對其能力有很高評價才是。“羅先生,你既然是羅家揀選出來的高層主事,那應該知道殿下和羅家的關系,也應該知道當年是殿下一力保全,羅氏一脈才得以長存至今。”越起煙輕輕提點了一句,見羅生綱臉色絲毫未變,又加了一句,“雖然這些年來越家一直蓋過羅家一頭,但羅家在暗地裏也有不少其他勾當,這些殿下也都知道。”
這些話卻是非同尋常,饒是羅生綱城府深沉,此時也不由已經,臉上的表情更是有幾分僵硬。隻見他沉默良久才起身一揖道:“福建一省之地,越家獨占了七成的生意,因此寒家難免會有些旁門左道,種種差池之處不足爲外人道。閩妃既然提起,草民也無話可說,若是殿下執意追究,不說草民無地自容,就是家主将來也一定負荊請罪。”他竟是毫不申辯地道出了事實,這讓越起煙心中不由一動。
羅生綱剛剛擡起頭來,就見到屏風後的人影徐徐立起,連忙低下了頭去。“這些年羅家确實被越家打壓得厲害,須知當年的那些往事越家上下可是全記在心底,因此行事未免過分了些。”越起煙的話語中仿佛帶着一絲言外之意,“不過今日既然請羅先生前來,爲的就是羅家将來的打算。福建一省之地确實太小,越家借着殿下的威勢在各省都開了分号,聲勢比眼前更盛。他們爲何才能有今日的前景,想必羅先生應該心中有數,該怎麽取舍就看羅家的誠意了。”
羅生綱的心中頓時翻起了驚濤駭浪,起先越起煙一語指出羅家暗中插手江南幾省的生意時,他已是覺察到一絲危機,然而,這個女子竟然用毫不在意的語氣說出不追究的話來,甚至還暗示可以大力扶持羅家,這讓他越想越不對勁。盡管羅家的生意早就不限于八閩之地,但畢竟福建是他們的根本,而風無痕卻正好緊緊掐住了這塊根據地。光是總督宋峻閑和下面兩個惟總督馬首是瞻的巡撫布政使,羅家也絕不敢得罪。可是,越起煙畢竟是越家的人,她的這種暗示究竟是秉承了風無痕的心意還是爲自家考慮?羅生綱不由自主地考慮起背後的名堂來。
能坐到這個位子,羅生綱看得自然比尋常人遠些,因此立刻聯想到了本家傳來的消息。據說越家幾個位高權重的執事似乎屢屢和不明人士接觸,難道風無痕獲悉了這一點,想要大大扶持羅家一把?他擡頭瞧了一眼屏風後優美的背影,立刻便否定了這個看法。扶持羅家的意思越起煙剛才已經表達得清清楚楚,然而,始作俑者恐怕不是那位皇子,而是眼前的這位閩妃。實在是好氣魄,爲了丈夫不惜犧牲家族,真的夠狠。
“羅家是靠殿下才保住了八閩世家的地位,又豈會不識好歹,辜負了殿下好意?能得殿下和閩妃看重,我羅家上下無不感恩戴德。雖然草民隻是無名之輩,但隻要将消息傳回本家,家主定會盡快作出決斷。”羅生綱又是深深一揖道,“越家若是能廢黜那幾個不識天高地厚的老執事,全然歸閩妃統屬,将來定能再放光彩。”他的眼中閃動着極爲複雜的光芒,仿佛在等待着越起煙的反應。
屏風後突然傳來一陣輕輕的笑聲,隻聽越起煙悠悠說道:“羅先生真是費心了,我既然已經出嫁,自然便是皇家的人,越家的好歹靠得是家中老少自己幫襯,又哪裏用得着我操心?不過,相信有了羅家的推波助瀾,那些家中老人也應該知道該如何處置。再者,越家的年輕一輩中雖然沒有羅先生那樣的人才,但應該也不會差到十分,将來的局勢還很難預料呢。”
盡管隔着屏風,但羅生綱還是能感覺到一道銳利的目光直射在自己身上,額頭已是微微沁出了汗。許久,他才擡起頭來,屏風後已是人影皆無,大廳中頓時空空蕩蕩一片。他搖頭歎了一聲,可惜了,若是這等人物身爲男子,自是可以和自己在商海中大戰一番。如今越起煙貴爲皇子側妃,一旦風無痕有登龍之望,這個女子還能在後宮中占據一席之地。她說得一點沒錯,隻要越家後輩還有她在,羅家就不是對手,光是身份上的差别就可以讓羅家毫無還手之力。饒是羅生綱一向自負,此時也不免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
是夜,越起煙回府時,隻是淡淡地對丈夫說了提了一句,便匆匆回房去了,而這一句“福建的事情殿下不用再操心”卻讓風無痕琢磨了良久。對于越起煙,風無痕至今仍說不清那種複雜的感情,他隻是朦朦胧胧地覺得,自己仿佛把這位妻子當作謀士更多一些,就連平日少有的溫存,也總是夾雜着一絲别樣的意味。如果真要用言辭形容,怕是知己二字更爲恰當,也許在自己的心目中,如同那些隐匿山野的名士一般,《綠色xiao說網》伴讀的樂趣是最誘人的。
當然,這一夜對于風無言也同樣不太平,鮑華晟帶着一幹大内侍衛和禁軍直接進了榮親王府,讓正在榮親王府商議大事的幾個官員全都直打哆嗦。然而,鮑華晟正眼也不看這些人一眼,直截了當地令随從禁衛将這些人扣押了起來。
風無言跪在台階下,面無表情地聽着那道雷霆萬鈞的旨意,心中已是完全涼透了。他算是真正看清了父皇當日命他協理政務,甚至是賞了雙親王俸的舉動,那些全是虛的,如今,僅僅一道旨意就可以廢了他的所有尊榮。他,三皇子風無言,畢竟隻是親王而非皇太子。
旨意上的内容很是空泛,也不知是上書房哪個大臣拟的,在風無言看來根本就是堆砌羅列罪名。然而,父皇的脾性他這個作兒子的當然清楚,等閑絕不會将皇族醜事張揚在外,就好比二皇子風無論就是以一個遇刺的意外蒙混了過去。至于當初處置五皇子風無昭時,也僅僅是以戰事不利作爲借口。接着就是對風無景的軟禁,竟是起因于一個王府中微不足道的貨色。
現在輪到處置自己時,父皇卻能夠用一個勾結吏部郎中左煥章,私自賄買官缺,科舉徇私舞弊這樣的罪名,已經是分外難得了。似乎這幾個皇子中,唯有自己在行逆舉時還作了其他盤算,沒想到應景兒就是最大的把柄。怪不得先前皇帝一味寬縱隐忍,爲的就是今日的一并發作,帝王心術居然用到自己兒子身上,實在是令人心寒。
不過,風無言還是從鮑華晟冷肅的臉色中看到了一絲異樣,雖然這個号稱鐵面的禦史永遠是這麽一副沒有表情的模樣,但此人今日的目光中仿佛還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再聯想起步軍統領衙門之前的行止,風無言随即就慮到自己雇傭的那些殺手一流。恐怕這件事才是父皇下決心的誘因,他不得不哀歎自己時運不濟。若是在風無昭落馬之時自己就出來相争,恐怕也不會淪落到使用那等卑劣的手段。
風無言接過那道輕飄飄的旨意,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不遠處面色慘白的慕容天方,不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诏書上羅列的那些罪名雖然嚴重,但罪不及死,就如同事先想到的那些結局一樣,他被廢黜了王爵,未奉旨意不得擅離王府一步,竟也是徹徹底底的軟禁。所幸還留有性命在,這也給了他最後的一絲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興許将來的哪一日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然而,慕容天方已經等不到那一天了。雖然他是當世大儒,雖然任何一個王者都不會誅殺他這樣一個深得士林敬重的人物,但是,他的自尊不容許他再跟從另一個主人。與那些動辄投降敵虜,絲毫沒有氣節的尋常士子相比,他的驕傲占據了上風,所以他選擇了以死明志。畢竟,他身爲風無言的師長,坐視這位皇子走到如今的地步,實在無顔苟活。仰頭服下自己珍藏的毒藥之後,他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等待着那最後的一刻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