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風無痕從皇宮中走出來時卻是面色鎮定,隻是到上轎之後才感到渾身癱軟。從來沒有哪一次面聖有今日這般風險,也從來沒有哪一次面聖能有今日的收獲。一直以來,父皇乾綱獨斷的魄力都讓他感到望塵莫及,但就在剛才那一刻,他察覺到的分明隻是一位老人的失望而無助。
他興奮地摸着袖子裏的那一個金筒,心中卻在猜度着裏邊的物事。盡管父皇的語意含糊,隻是不容置疑地讓他好生保管,以備将來所需,但他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對勁。須知皇帝平日最讨厭的便是奢侈,因此賞賜臣下的東西少有金銀等物,對兒子則是更爲嚴厲,若是有浪費之舉往往會當面加以斥責。這樣的一位至尊又怎會輕易賜給自己這樣一件護身符?
近日朝局的動蕩風無痕是看在了眼裏,但他并不認爲父皇對此手足無措,恰恰相反,他明白這一切都是父皇親手炮制的。對于喜歡将所有事情握在手中的父皇,爲什麽會偏偏選擇了自己,風無痕心中除了疑惑就是不安。他已是下定了決心,回府之後一定要詳加檢查,務必弄清楚裏邊的東西。如今的情勢瞬息萬變,他決不容許有什麽意外發生在自己身上。
剛踏進書房,風無痕便瞥見陳令誠一臉陰沉地坐在那邊想心事,往常最是警覺的人居然仿佛沒發現有人進來,猶自愣愣地在一邊發呆。雖然自己也是滿腹疑惑待解,但風無痕還是勉強笑道:“陳老今日怎麽有閑工夫待在這裏發愣,難道太醫院又歇假了麽?”
陳令誠這才發現了風無痕,兩人本就是熟不拘禮的關系,因此他也隻是略欠了一下身子,并未起身相迎。他見風無痕身後隻跟了小方子和冥絕,眼下離下朝又已經有了一段時候,頓時明白這位殿下一定又是被皇帝召見,臉色頓時更難看了起來。
他也不答話,示意風無痕在身邊坐下後方才低聲道:“殿下今日進宮,是否發現皇上身子有什麽不妥?”陳令誠平日少有如此嚴肅,因此這句話一出,在場的其他三人頓時都變了臉色。
冥絕身形微動,立時便守在了門口,小方子則是連連退後數步,幹脆站在了牆角。這種宮闱密辛非比尋常,一個不好便是身首異處的結局,因此饒是兩人自知極得主子寵幸,也還是表現出避嫌的态勢。
風無痕已是感覺背後冷汗淋漓,用力掐了自己虎口一下,這才借着疼痛保持了鎮定。“陳老此話究竟是何意?我今日入宮并未發現有什麽異常,父皇臉色除了略蒼白一些,精氣神都還好,難道他老人家真有什麽病痛?”
陳令誠微微搖了搖頭,“希望我隻是妄自揣測,沈如海沈大人這些天時常入宮爲皇上診脈,帶回來的醫案也有時我也會翻檢一下,以作将來之用。雖然看不出什麽大的意思,但聽說皇上的心病愈來愈重,近日晚上很少臨幸嫔妃,甚至夜裏時常有隻睡一個時辰的。我又悄悄從一個勤政殿重貼身伺候的小太監那裏得知皇上最近飲食也不佳,時常發作别人,肝火太盛了。”
風無痕心中倒是舒了一口氣,繼而不解地問道:“這些不過是尋常小事,陳老不必如此緊張吧?以沈大人的醫術尚且不覺有什麽擔憂,你這般謹慎是否太多慮了?”他見陳令誠的臉色愈發陰沉,不由閉上了嘴。醫道一事自然是大夫最有見地,自己又何苦和陳令誠爲了父皇的身體而争議,橫豎對方也是好心。
“殿下,皇上已經老了,此等小恙放在中年人身上自然是可保無虞,但皇上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一點小病就可能變成沉疴,絕對大意不得。”陳令誠沉聲駁斥道,“你以爲沈大人不緊張?他是奉了皇上聖谕,對外絕對不能聲張,至于什麽醫案全是我剛剛的借口。我見他最近時常神色恍惚,因此用了極品迷藥,這才令他吐露了一切,又趁人不備偷閱了醫案,否則我們全被蒙在鼓裏。”
陳令誠居然用了這樣極端的手段,風無痕完全愣住了。不說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欺君之舉,萬一此事洩漏出去,那對混亂的朝局可真是推波助瀾的一招。再聯想到父皇今日奇特的舉動,風無痕已是相信了陳令誠的話,立刻從袖中取出了一直握在左手心裏的金筒。
“這是父皇單獨召見我之後賜下的東西,說是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打開,上頭的封泥蓋上了玉玺,因此我不敢擅動。”風無痕小心翼翼地将金筒放在了身旁的書桌上,這才有空仔細端詳。隻見金筒上邊栩栩如生地雕刻着兩條盤旋纏繞在一起的金龍,頂端的封泥清晰可見,玉玺的刻印上分明就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
陳令誠臉上的驚駭之色褪去後,也湊了過來,看着看着,他的神情愈發緊張,思量了一番便招手示意小方子過來。“你去小書房把緒昌先生請來,此地的事情你知道該怎麽辦,另外,若是見着徐春書幾個,讓他們到這邊來看着,萬不可讓人闖進來。”他一邊說一邊考慮着什麽,突然,他仿佛又憶起了一件大事,立刻扭轉頭來建議道:“殿下,宋大夫乃是我以前的故交,此人極不尋常,不如趁此機會讓他一起摻和進來,以後他便跑不掉了。”
風無痕不由大愕,他少有見陳令誠如此推崇一個人,但自己先前也曾經打過幾次交道,隻覺此人陰陽怪氣的,看不出什麽玄虛來,因此還在猶豫。這時,冥絕卻突然插言道:“殿下,那個宋奇恩絕非普通人物,屬下和他交手多次都未占得上風。不僅如此,他還喜好讀書,殿下養病的那段時日,陳大人把府裏的藏書都讓他讀了個遍。若是屬下所料不差,他應該是和陳大人一類的人物才是,殿下還是把他也一并請來的好。”
風無痕聽得大爲驚異,他可是見過兩人水火不容的場景,怎麽都沒想到冥絕居然也建議讓那個宋奇恩一起請來。而陳令誠更是樂得胡子都翹了起來,敢情他把冥絕的話當作誇獎了,一時間還沒發現其中的諷刺之意。
風無痕見其他人都沒什麽意見,也就隻得吩咐小方子前去請人,心中卻是極爲不安。倘若皇帝真的有什麽三長兩短,那自己決計拿不到什麽好處。母親瑜貴妃雖然比以前親切了許多,但中間隔着那樁蓮子羹的公案,即便沒有外人知道,兩人的中間還是隔閡重重,輕易合不到一塊去。
他正在這邊胡思亂想,小方子已是把人都召集齊了。徐春書等幾個侍衛雖然不明白事情原委,還是盡職盡責地守在了書房外面的每一個死角。至于宋奇恩則是仍然一副漠然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要踏進的是怎樣一個是非圈子。師京奇也是泰然自若的模樣,隻是目光在接觸到那個小金筒的時候震動了一下。
待到風無痕和陳令誠一前一後地将事情解釋清楚,宋奇恩第一個勃然色變,狠狠地瞪了陳令誠一眼後,他的嘴角也浮現出了一絲苦笑。此時此刻,隻要不是傻瓜的人都知道,再嚷嚷着要離開會是什麽樣的後果。宋奇恩和陳令誠以前的交情也不可謂不深,再看看旁邊冥絕虎視眈眈的樣子,因此他也不再客氣,自個在太師椅上坐了個舒舒服服,隻等着旁人說話。
乍聞這等難事,衆人都亂了方寸,風無痕和陳令誠都還在想着各自的心事,臉上的神情是一個比一個陰沉。師京奇則是圍着小金筒看了半天,隻是啧啧稱羨,卻忘了拿主意。小方子和冥絕一個角落,一個門口,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宋奇恩坐了半天,終于感到不耐煩了,“皇上是大病還是小恙都不清楚,如此沉不住氣幹嗎?陳老哥也未免着相了,該來的總會來,商量一個應對之策不就是了。至于這個小玩意,京城裏的能工巧匠多得是,你們既然和那一對男女搭得上關系,還怕找不着人?”
他的話說得利索,聽得人便有些不着邊際。陳令誠和宋奇恩是相熟的人,連忙在風無痕耳邊解釋了幾句,衆人立時都醒悟了過來。對于自己居然在外人面前失态,風無痕未免有幾分着惱,但仔細思量後,他不得不承認宋奇恩的話有道理。撇開金筒不談,他對于父皇的身體狀況是最着意的,他見眼下人都已經到齊,咬咬牙便把當日明方真人的話全都吐露了出來。雖然已是将近五年,但每次夢醒時分,風無痕都會憶起當時的場景,幾乎是最可怕的夢魇。
對于師京奇斥之以怪力亂神的說法,陳令誠和宋奇恩卻是不以爲然。兩人身爲醫者,往日診病之餘,對那等巫蠱之術也有所耳聞,更是聽說過不少遊方道士身懷異術,因此并不計較這是否妄言。
“無論是否真有其事,殿下都得作好準備才是。”陳令誠看了一眼衆人,臉色凝重地說道,“如今的朝局複雜,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樣才能未雨綢缪,立于不敗之地。何況皇上賜此物給殿下總是有他的道理,必須小心謹慎才行。我等既然依附于殿下羽翼之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家想的總是雞犬升天而不是玉石俱焚吧?”
最後一句略帶調笑的話讓氣氛好歹輕松了幾分,但衆人都知道,就憑着他們得到的這些消息,比其他人的勝算便多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