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甫榮志得意滿地站在書房内,短短三年,賀家的勢力便再度遍布朝野,一時之間,原本在失勢時如鳥獸散的小人們都巴結了過來。賀甫榮也懶得計較這些趨炎附勢的行徑,一律命下人客客氣氣地接待,至于請托辦事的,則是依照事情大小量力而行。這種居高位而不自傲的舉動,頓時爲他赢得了一片好評。他現在是深深明白了一個事實,隻有鞏固聖眷才是一切的根本,而從平日的小事着手,更能昭顯自己的寬厚。
“爹,您叫我來有什麽吩咐?”下朝之後,賀莫彬得知父親要見他,因此匆匆忙忙進了書房。他升任戶部侍郎并沒有多久,平日爲人也算謹慎,因此同僚之間相處甚佳,就連一直對賀家心懷忌憚的戶部尚書越千繁也對他頗有好感。對于爲官,賀莫彬也是深感無奈,如今大哥已逝,即便再不情願,他也不得不挑起家族的重擔。不過他畢竟還是脫不去書生習氣,這也是賀甫榮最不喜之處。
賀甫榮瞥了一眼兒子必恭必敬垂手侍立的樣子,深深歎了口氣。他不是不知道兒子隻是勉爲其難才離開了心愛的書本典籍,但賀氏後繼無人,他隻能好好栽培這個書呆子,否則自己百年之後,賀氏就真的要家道中落了。
“彬兒,你如今身份不同,在朝中便不能唯唯諾諾的,侍郎也是正二品的大員,若非爲父極力争取,皇上又因爲你大哥的死有心慰藉,這官職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朝中對賀家虎視眈眈的人多了,切不可讓他們抓住把柄,需得做出一番成就來,這才不枉賀氏的家名。爲父的爵位遲早得由你繼承,你若是現在隻是和百官交好而不是令他們真心服你,今後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賀莫彬敬服地點了點頭,臉上卻流露出一種尴尬的神色。他這個書呆子的名聲在朝官中實在是太過有名了,竟是和海家大公子一樣廣爲人知,如今站在朝堂上仍能感覺到衆人的眼光中帶着一種奇異的神采。盡管父親以前任戶部尚書的經驗教給了自己很多東西,他也把手中的差事料理得井井有條,但畢竟不能完全彌補資曆帶來的影響。
“也幸虧是你接了戶部的差事,換作别人,越千繁說不定不會輕易放過,到時随意使個絆子就能将人拉下來。你如今是賀家的繼承人,身份地位不同,況且爲人還好,在那些俗務上也能用心,這才站住了腳,若是你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哼!”賀甫榮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幼子,臉色立刻難看起來。
賀莫彬知道父親又在想四弟莫林的劣迹,連忙上前用言語岔開。自從發配甘肅之後,賀莫林便再也沒有和家中通過信,直到年前才蒙恩旨回京。然而,從見到賀莫林的第一眼起,賀莫彬就感覺到一股深深的寒意,從四弟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怨毒和憤恨,幾乎讓他打了個寒噤,就連父親也不願意見這個兒子。
賀莫彬隐隐約約察覺到,四弟已經變了,在甘肅那個殘酷的地方,再加上那時家族已經失勢,想必他也吃了不少苦頭,能讓這個一向隻知吃喝玩樂的纨绔子弟變成如今的模樣,中間究竟有多少不爲人知的慘痛,他就是不用腦子都能猜想出來。但是,父親還是耿耿于懷當年幼子的拖累,竟是執意不肯和賀莫林重歸于好,如今父子倆除了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之外,已是形同陌路。
從書房中辭了出來,賀莫彬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去會會四弟。從西北回來之後,賀莫林便不肯在自己原本的居所長住,反而是選擇了一處偏僻的客房,成天在外面厮混,但卻從不和以前的狐朋狗友兜搭,讓家人極爲奇怪。今日也不知是否能碰上他,賀莫彬無奈地搖搖頭,畢竟是同父同母的骨肉至親,比起病弱的庶出三弟賀莫齊,他和四弟還是更親近一些。
賀莫彬穿過條條長廊,又繞過一個幾乎荒廢的小園子,這才到了賀莫林現在的居所。他輕輕叩門喚道:“四弟!”
門裏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門沒鎖,自己進來就是!”
賀莫彬甫進門就見到賀莫林雙腳高高地跷在桌子上,似乎根本沒瞧見自己的哥哥。半晌,他才懶洋洋地發問道:“堂堂戶部左侍郎,怎麽有這等閑工夫到我這敗家子這裏來?不怕老爺子大發雷霆麽?”
賀莫彬不禁皺起了眉頭,四弟言語中的諷刺和不屑他當然聽得出來,“四弟,爹當年隻不過是懷着恨鐵不成鋼的心思,你代父前去甘肅受苦,他不會不念你的情,隻是放不下面子。我會再勸勸他的,你也不要再住這個地方了,原來的房間我已經吩咐下人收拾好了,你還是搬回去住吧!”
“不敢有勞大人關心!”賀莫林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話,臉色已是完全變了,“我在甘肅受了多少苦,老頭子不聞不問,反而做出那種神色給人看,不是勢利是什麽?天底下的父母無不想着子女,哪有他這樣當父親的!我如今倒是想起了下人中的傳聞,哼,我就是連小娘養的老三都不如,也許根本就是老頭子在外面一夕風liu才有的種子!”他狀似瘋狂,聲嘶力竭地喊道,所幸外面無人,也倒不虞有人聽見。
賀莫彬聞言大怒,平素溫文爾雅的他甩手就是一巴掌,這一記的力量不輕,賀莫林躲閃不及,半邊臉上頓時腫了起來。他也不理臉上的傷勢,怨毒地盯着自己的二哥,一字一句地說道:
“從小到大,老頭子最疼的就是老大,挨下來便是你,就連老三也比我多一些寵愛。我讀書稍有差池,他便拿老大和你說事,戒尺敲下來從不講情分。到後來我讀書無成,他就更是講我當作了眼中釘,恨不得一棒子打死。後來他丢官去職,你們都僅僅是革去了職銜,其他姐妹們也沒什麽處分,偏偏我就要去甘肅那個鬼地方充軍,若我真是母親養的,他怎麽會如此狠心?”
賀莫彬頓時啞口無言,雖說那是皇帝的旨意,但父親偏心卻是顯然的,不過,這能全怪他麽?
“莫林,爹教訓你本就是爲了你好,賀家乃是世家豪門,出去總不能讓别人笑話。你讀書不成也就算了,在外間花天酒地,闖下不少禍事,連皇上都有所耳聞。當時鮑大人前來問罪時,還特意提及了這一條,即便爹上書爲你求情,皇上也未必能允準。你一味講責任歸在爹的身上,未免太失孝道,聽二哥的話,向老人認個錯,服個軟也就是了,畢竟你還是他的兒子。”
賀莫彬原指望說了這些話能讓四弟回心轉意,誰料賀莫林根本不領情。隻見他哈哈大笑,眼中已是現出狠絕之色:“即便我有錯,在甘肅那幾年也已經贖罪了,老頭子的那張臉我是再也不會去領教了。二哥,你若是真心還當我是弟弟,就借我一筆錢,從今往後,我再也不來煩你,你就當再也沒有這個四弟就是了!”
賀莫彬大吃一驚,還想出言勸阻,卻見賀莫林已是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直指自己咽喉。“在軍中我沒習得什麽本事,但這種不要命的無賴行徑我卻是都學到了。二哥若是不想見我橫屍地上,就不要再唠叨些孝道之類的屁話,直截了當地給個回複就行了!若是不願,我從今往後,再也不來糾纏你!”
賀莫彬無言地深深看了四弟一眼,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緩緩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狠狠地甩了過去。隻見賀莫林敏捷地一抓,那薄薄的紙片立時收入了他的掌中。“隻有一千兩?”他似乎有些不滿意。
“這是今天剛拿到的常例銀子。”賀莫彬淡淡地答道,沉吟半晌,随手又從腰中取下一方玉佩,又褪下了手上的扳指,“這些好歹也值些錢,你拿去變現了就是,回頭我再派人去當鋪贖回。莫林,我這裏撂一句話,你若是堕了賀氏的家名,我絕不會饒過你!”
賀莫林心中一凜,他從未看到過二哥如此嚴肅的神色,已是有些忌憚。不過他随即想起自己的遭遇,頓時又強硬起來。“二哥的話我會銘記在心,從今往後,我和賀家也沒了幹系,不存在什麽堕了家名的問題。這下老頭子該高興了,他那個不争氣的兒子不會再找麻煩。不過你讓他扪心自問一下,究竟是誰對不起誰!”
賀莫林氣沖沖地說完這些,便頭也不回地甩門離去。賀莫彬看着四弟的背影,心中惘然,看來他是真的不會原諒父親了,這一去也許便再也不會回來了。自己剛才給他那些錢财,卻又那樣警告他,究竟是對還是錯呢?想起兒時兄弟們的和睦,他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大哥身死異地,三弟掙紮于病榻,而四弟也決絕地離開了這個家,現在隻剩下自己在硬撐了。父親已經老了,百年之後,賀家也許真會湮沒無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