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淨也不申辯,霍地立了起來,“兩位請慢用,小僧另有要事,就不相陪了。忠言逆耳啊!”他不着邊際地來了一句,随即合十一禮,頭也不回地離去。
“公子!”徐春書怒道,“此人竟敢如此無禮,屬下……”話才說了一半就被風無痕止住了,“此人乃是方外高人,子煦無須過于計較。”風無痕越琢磨,越覺得此人話裏有話,無奈自己今天真正的目的是這位越公子,慧淨便隻能暫且放過。
倒是越起炎有些惶恐,“慧淨一向如此,所以才會看破世情,還望馮兄不要見怪。”
風無痕若有所思地看着慧淨的背影,嘴上卻說:“越兄,你我雖是萍水相逢,如果有話不若明說,如此拐彎抹角,恐怕到天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越起炎雙目光芒大盛,對方既然已經看出來了,那麽自己就沒什麽可以隐瞞的了?他微微作了個手勢,身後原本護衛甚嚴的那幫随從立刻如潮水搬退後,竟是将主子一人留在了那裏。
“殿下,草民已表示了誠意,殿下是否也令貴屬暫時退開,草民擔保絕無惡意,況且我等所談茲事體大,不能外傳。”他一言道破了風無痕的真實身份。
風無痕伸手阻止了要退開的徐春書等人,“越兄既然明言,那本王就實話實說,這裏所有人都是本王心腹,無事不可對人言。”
“殿下,屬下等還是避嫌的好。”徐春書心中感動,臉上卻不敢顯現出來,他連忙躬身道,“我等身爲近侍,職責隻是護佑殿下。不過爲防萬一,冥絕不可離開。”
“也罷,冥絕、緒昌和陳老留下。”風無痕點頭道。
越起炎頗爲驚異地打量着風無痕身邊的三人,老的那個倒是有幾分仙風道骨,幕僚模樣的中年人卻和平常清客沒什麽兩樣。至于那個冥絕,想來是侍衛,并不足以爲奇。“殿下可曾對越家有所了解?”越起炎單刀直入道。
“八閩第一世家,本王就算再孤陋寡聞,也不會忘記此事。”
“殿下此言差矣。”越起炎的臉上現出一絲憂慮,“人人皆道越家乃是八閩第一世家,但兩百年來,我越家也出了不少不肖子弟,因此名聲是大減當年。閩南羅家便趁此時崛起,奪了我越家的許多生意,兩家競争日久,原本越家借多年的财力,絕不至落于人後,然而羅家攀上了二殿下這靠山,從此隐隐有超越之勢。”
越羅二家的争鬥風無痕也聽說過,原以爲越家朝中有人,斷不會出于劣勢,現在看來,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爲複雜。想必如果自己的二哥當初選中了越家,他們也會很樂意地合作。隻不過狡猾的二哥選擇了扶助弱者,其目的不外乎是爲了獲取更多的籌碼。怪不得二哥在京中出手頗爲闊綽呢,隻可惜如今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現在羅家靠山已失,不知越兄家中如何打算,趁勢把羅家的風頭打下去,還是……”風無痕故意把話留了一半。
“殿下錯了。”越起炎毫不客氣地說,“如果家主能簡單地将羅家壓下去或是幹脆讓羅家消失,草民就不會出現在這裏。寒家一直認爲羅家是以二殿下爲依托,直到二殿下遇襲身亡,羅家行事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愈加猖狂,家主才醒悟過來,羅家的後台恐怕有一明一暗兩個。”
前面一句話讓風無痕不禁臉一紅,畢竟自己的身份尊貴,這兩年除了父皇母妃,敢于當年指摘自己的也隻有幾個師執輩而已。但聽了随後的話,他卻悚然動容,如果真的如此,那自己的福建之行就确實危機重重了。
“越公子,請恕在下多言,越家究竟想與我家殿下做什麽交易?”師京奇突然插口道,他是不得不如此,這越起炎極通言語之道,不聲不響,自己的主子就不由跟着他的思路行去,而己方卻仍不明白越家的底牌,說不得他隻能魯莽一回,拼着回去受責,也得把主動權拿回來。
陳令誠贊許地看了師京奇一眼,随即嘴唇微動,似乎說了一句什麽。本來有幾分驚愕的風無痕立即恢複了常态,“緒昌說的不錯,越兄兜了半天圈子,不如直說吧!”
越起炎這才認真打量起這個貌不驚人的幕僚來,隻見他此時專注的樣子一掃方才的頹勢,竟然有些咄咄逼人。“這位先生問的好!”他打哈哈道,“草民說了這麽多,無非是指明一點,殿下要在福建有所作爲,不能依靠那些龌龊的官員,必定要靠我越家的鼎力相助!”
“此話差矣!”師京奇絲毫不讓,“我家殿下貴爲皇子,長期在皇上身邊,福建得失并不傷筋動骨,又何必爲了越家而得罪人?況且福建之事首惡已除,隻要能安撫百姓,殿下也能記上一功,羅家背後何人與我家殿下何幹?”
越起炎被這鋒利的詞鋒逼得有些惱火,但卻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差使沒辦好,這位皇子最多在皇帝面前告個罪,換個地方就完了,可越家不一樣,越家在這裏土生土長,萬萬離不開福建這塊根據地。雖然内心不願意承認,但他心底很清楚,越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這些天來,銀莊多了不少面生的客人,陸續提走了不少現銀,爲了此事,家裏已開過多次會議,明知道這位皇子欽差也隻是擔着郡王的虛銜,卻不得不借助他的力量。
“殿下,聽說您無意奪嫡,這可是實情?”越起炎咬咬牙,準備行險一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風無痕見到越起炎有些急了,心中不禁大定,他并不在意别人一再提起此事,“越家難道還想摻和進這大風浪來?”
“如果殿下真的有把握置身事外而不受損傷,金錢方面絕無問題!”越起炎已是将家族的底線直接攤了上來,“這個要求似乎過分了點,但是,越家經不起太多風浪了。家主已經老了,隻要殿下能幫我們度過此難關,越家願意頃力相報!”
“越兄,頃力相報暫且不談,本王聞聽越家有侵占流民遺田之事,是否屬實?如果他們災後歸來,越家又準備如何打算?是抵死不認還是退還田産?”風無痕想到葉風回報之事,言語間便有些帶了出來。
“殿下,大災過後,此等事時有發生,世人多以強淩弱,官府也從未插手。既然殿下提出來,那草民可代越家保證,如那田地确實無主,則越家取之,如其主幸存歸來,則越家原物歸還。其實殿下大可不必如此頂真,羅家侵占的田地,遠遠在我越家之上,手段也卑劣得多,時有将上門理論的原主活活打死的慘劇,殿下爲何不去追究?”
風無痕頓時啞口無言,雖然已經身份尊貴,但他對那些百姓仍有着特殊的感覺,此來福建,也是想實實在在做些事情。誰料事事均有掣肘,竟是無從下手。“隻要越家能如你所言,退還田産,羅家那裏本王自會處置,越兄不用操心。”風無痕勉強回應道。
“殿下,如果您與我越家爲一體,則越家的收益就是您的收益,越家的損失就是您的損失,如今乃非常時刻,還望殿下不要懷有婦人之仁,要體恤百姓,還是等您掌控了福建再說吧。總之,銀錢方面,我越家會盡力支持,還請殿下早作決斷。”越起煙見自己的話有了效用,趁熱打鐵道。
“殿下冒此風險,而越家隻是出了些銀錢而已,未免太過寒酸。”師京奇掃了掃主子的臉色,又接口道,“爲了表示貴方的誠意,是不是還應該有‘質子’?”
越起炎臉上頓時血色褪盡,他很快明白了師京奇的意思,慘笑道:“先生真是眼光犀利,草民自認爲掩飾得極好,卻仍然被拆穿。真是強将手下無弱兵啊!”他随手一拉束發的玉簪,一頭青絲立即滾落了下來,“沒錯,另一個條件就是殿下納我越起煙爲妾!”
陳令誠臉色不變,但風無痕卻完全愣了,他到底涉世未深,一時之下竟未看出越起煙乃是女扮男裝,更何況剛才對她的詞鋒頗爲贊賞,想不到卻出自一女子。半晌才迸出幾個字,“貴家主真夠狠的,爲了利益,不惜犧牲如此優秀的家族子弟。”
遠處的随從都見到了這幅場景,雖然驚愕,但由于嚴令在身,個個都停留在原地不動。徐春書更是按住了焦躁的淩仁傑,示意他不要着急。
“起煙非是自誇,家主考慮再三,不得不出此下策。”越起煙的臉上一片漠然,“起煙雖無出衆的美色,嫁與殿下也不希圖殿下的愛寵和名分,隻是期望可以成爲殿下的一枚棋子而已,論及出謀劃策,起煙絕不輸于任何人!家主雖然疼愛起煙,但家族大義在前,就是再舍不得也要送出去,畢竟身爲女兒身,婚嫁不由人,隻求殿下不要看輕起煙,吾願足矣!”
這種混合着絕望和狂熱的情緒,風無痕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他竟然奇迹般地想到了海若蘭,她也不是如此決絕嗎?不同的是,一個爲了愛,一個爲了家族而已,女人的命運,真是無奈而又悲凄……他陷入了怅惘之中,心中又想起了遠在京城的海若欣和紅如。
師京奇是徹底尴尬死了,沒想到自己這個幕僚第一次代主子開口就惹出了這種麻煩,他隻是想敲山震虎一下,也沒想到此女竟會如此大膽,竟然當面露出女兒之态。他連眼睛都不敢擡,畢竟此女既然開出了這種條件,若是主子再不接受,恐怕以當時的風氣,這外表堅強無比的女子說不定會立即自盡,唉,自己真是失算。
“喂,老夫提醒你,這麽好的條件,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這個女娃不簡單哪!”陳令誠的話語又在風無痕耳邊響起,“紅如那裏你不用擔心,誰都知道你不會那麽安分。你已經考慮得夠久了,該答應下來了!”
風無痕渾身一震,但這種政治聯姻,他打心眼裏反感,但是,就憑最初自己對“越起炎”的惺惺相惜,他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
越起煙的臉上露出一絲勝利的微笑,心底卻甚感諷刺,不是嗎?自己終于把自己賣了,而且賣的實在是不便宜,興許在天上的母親看到了,也會覺得高興吧?爺爺,您總算沒有白疼你孫女,爲了家族,她已經把自己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