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眼道:“小白……”
她卻搖頭笑了笑,打斷他的話:“那時候在青丘等着你,我有時候會想,你同我說過那麽多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後來我才知道,想那些又有什麽意思,畢竟,連我腦中的那些記憶,都是被修改過的。”她擡頭望向他:“帝君,我們就這樣罷。這兩百年我們各自也過得很好,你說是不是?”
他看着她,聲音沙啞:“我過得并不好。”
她的手顫了顫,無意識道:“你……”又想起什麽,“是我爺爺找你麻煩嗎?我聽說過他曾讓你贈我一紙休書,爺爺氣急了愛說糊塗話,即便我們分開,也不該是你給我休書,爲了彼此的名聲,最好還是到女娲娘娘跟前和離……”
他面色平靜,眼中卻一片冰涼:“我不會同你和離,小白,到我死,你都是我的妻子。”
她讷讷:“你今日……”
他揉着額角,接着她的話道:“今日我有些可怕是不是?你不要怕。”
鋪在三十六天的日光已有些退去,他怔了片刻道:“碧海蒼靈中,你想要的亭子已搭好了,菜園子也墾好了。仙山中的靈鳥,我讓它們每個月末都到觀景台前獻舞,你想什麽時候回去看都可以。”
她愣了愣道:“我暫時……”
他打斷她道:“我在觀景台旁給你弄了個溫泉池子。靈泉旁的渺景山埋了許多玄鐵,是鍛造神兵的好材質。渺景山下給你開了個藏劍室,裏邊有兩百年間我收來的劍,應該都是你喜歡的。”
看着她不明所以的模樣,聲音終軟下來道:“以後少喝涼水,半夜不要踢被子。”
她怔了一會兒,茫然道:“你爲什麽同我說這些?”秀眉蹙起來,臉上的表情有些疑惑。今日她待他穩重客氣,就像是個陌生人,如今卻終于有些他們最親密時光的呆模樣。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唇邊,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她反應遲鈍,竟忘了抽回手。他眼中便閃過一點笑,終于是被疲憊覆蓋了,良久,松開她的手向她道:“你走罷。”
她看着他就像是不認識,有些迷茫地問他:“帝君這是……要和我兩清嗎?”她低頭片刻,再擡頭時臉上是一個更爲疏離的笑,她将手中鳳羽花的指環重放回他手中,“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這個我也不要,其實你不用給我這些,我們也算兩清了。”
他看着她離開卻并未阻攔,隻是在她的影子消失在三十六天天門時劇烈地咳嗽起來,赤金色的血迹沾在琉璃戒的戒面上。重霖聞聲趕上來,他有些疲憊,将指環放入一方錦帕中交給重霖道:“她犟得厲害,此時不肯收,待我羽化後,這個無論如何讓她收下。我走了,總要給她留些東西。”
重霖斂眉答是,接過錦帕時,年輕的神官卻忍不住落淚,垂着頭,隻是一滴,打在錦帕之上,像朵梅花紋。
是夜鳳九失眠了。
鳳九此次回來并未宿在青丘,而是借了謝孤栦在冥界的一個偏殿暫住。
當年去凡界時,因明白若讓爺爺曉得她懷了白滾滾,她一時半會兒别指望走出青丘的大門,是以鳳九求折顔幫她瞞了此事。折顔上神一心以爲她求他隐瞞,乃是因不想将白滾滾生下來,因此瞞得既盡心又盡力,連她小叔也沒告訴一聲,還暗中給了她許多極安妥的堕胎藥,也不曉得是與帝君有什麽深仇大恨。
此回鳳九牽着白滾滾回來,她自覺,如何向長輩們解釋是個大問題。
因這個大問題尚未尋着解決之法,是以她決定暫時不回青丘,在謝孤栦處蹲一陣子聊且度日。
幽冥司終年不見日光,不比青丘物産豐饒,出門便可拔幾棵安神藥草,若不幸失眠,隻能睜眼硬撐到天明。
宿在幽冥司的次日,鳳九頂着一雙熊瞎子眼去找謝孤栦,謝孤栦思忖良久,給她房中送了兩壇子酒,說酒乃百藥之長,睡前飲點酒,正有安神妙用。
當夜鳳九先用小杯,再換大盞,卻越喝越精神,直喝到曉雞報晨,不僅睡意,竟連醉意也沒有,且比打了雞血還要興奮。
謝孤栦瞧她的模樣片刻,判她應是心事重重,喝小酒安眠怕是行不通了,索性又往她房中送了兩壇子烈酒,提點她若想安安穩穩睡一覺,将這兩壇子酒齊灌進肚徹底醉倒就好了,白滾滾嘛,他幫她帶幾天。
鳳九兩日兩夜熬下來着實熬得有些心累,深覺謝孤栦出的這個主意,看起來雖像是個馊主意,但終歸也是個主意,當天下午便将兩壇子烈酒灌下了肚,醉得頭腦發昏,倒頭便睡,倒确然睡得一個好覺。
酒醒睡醒已是四日之後,鳳九恍一睜眼,卻瞧着謝孤栦領着葉青缇神色肅穆地坐在她床邊,入定似的謝孤栦手中還抱了個呼呼大睡的白滾滾。
鳳九被這陣仗吓了一大跳,一時瞌睡全醒了,幸得她當日合衣而眠,否則此時第一樁事該是将榻前二人全抽出去。
謝孤栦暫不提,鳳九瞧着葉青缇卻有些疑惑:“按理說天上迎接新晉仙者的大宴即便宴罷了,你也不該在此處呀,難道東華帝君他不曾給你定階封品?還是他封你做了孤栦的左膀右臂?”
白滾滾扭了扭,像是有些被她娘親的嗓門吵醒的征兆,謝孤栦伸手拍了拍白滾滾的背穩住他,低聲向鳳九道:“你知道帝君給青缇封的是何仙職嗎?”
鳳九莫名望向葉青缇。
葉青缇苦笑向她道:“五月初五當日的朝會上,帝君并未賜階定品于我。我因你之故而飛升,其實定不了階品也沒什麽。但前日宴罷,帝君私下将我召入太晨宮,”他頓了一頓,“賜我這個初爲神仙、資曆尚淺之人爲太晨宮繼任帝君,說待他身去後,由重霖仙者輔佐我掌管八荒仙者名籍。”帝君還令他爲仙一日便不得再見鳳九,此段他隐了未提。
鳳九一怔,疾聲問他:“你說什麽?”
此刻的鳳九有些同四百多年前的那夜相重,面上難得一見的惶然無措令葉青缇微有失神。
那夜鳳九嘶聲叫出東華二字,葉青缇就一直想知道東華到底是誰,在幽冥司醒來後又聽謝孤栦提過幾次,好奇心便更甚。後來他略懂了些仙界之事,方知此位乃上古神栦,是九重天至尊的天神。謝孤栦有一回還輕描淡寫歎過一句,說一開始就是鳳九先打東華帝君的主意,這種事情一般的仙想都不敢想,但鳳九她不但想了還做了,後來竟然還做成功了,其實讓他甚爲欽佩。葉青缇就想見見這位東華帝君。
青雲殿的定階朝會其實是個好時機,但葉青缇站在下首,瞧不大真切,隻依稀看到是位銀發紫袍神姿威嚴的神仙。朝會上帝君的話不多,聲音也不高,卻無時無刻不透着一股冷肅之意。這位尊神在朝會上提也沒提他一句,葉青缇原以爲是因他同鳳九之事而故意冷落他,卻沒想到幾日後,唯有他一人被留下召入了太晨宮。
那是葉青缇頭一回看清東華帝君,明明聽說是幾十萬歲的上古之神,容貌卻極爲出色,且模樣竟同他一般年輕,唯有周身的氣勢,确像幾十萬年方能沉澱而成。帝君靠坐在玉座上垂眼看着他,神色極爲淡然:“這批神仙裏就你一個還未定階封品,你并非正經修仙修上來的,估計什麽也做不好,那就做太晨宮的繼任帝君吧,這些差使裏頭,就掌管仙者名籍一項還算簡單。”
感到衣袖被扯動時,葉青缇方從回憶中醒過神來,見鳳九雖扯着他的袖子,卻是在問謝孤栦,聲音發顫:“方才……青缇說的什麽?我沒太聽清。”謝孤栦神色有些悲憫道:“你并非沒有聽清,隻是不信罷了。”
鳳九眼神瞬間空落,整個身子都踉跄了一下:“我去太晨宮找他。”白光一閃,人已不見蹤影。
葉青缇因帝君賜他的位品着實超凡,且提出此議後帝君便令座下仙伯
将他看着嚴禁他出太晨宮,他覺得這件事着實有些異樣,方尋着今晨宮中有些混亂鑽了個空子跑出來。
仙界他熟人不多,隻得來幽冥司同謝孤栦商量,但謝孤栦甫聽他說完,卻是徑直将他拉到了鳳九床邊。
他預想中,鳳九聽聞此事可能會覺得驚訝,但他不明白爲何她竟會反常至此。
同謝孤栦一道追着她行雲至九重天的路上時,方聽謝孤栦同他解惑道:
“仙界中事,凡是上仙以上的仙者,若有封位官品,其繼任者皆由該位仙者自己指定,一般都是指定同自己最有仙緣的仙者。帝君指定你爲太晨宮的繼任,自然是因你身上的仙澤全來源于鳳九的修爲,他不是同你最有仙緣,而是同鳳九最有仙緣。”
風過耳畔,獵獵作響,謝孤栦續道:“指定繼位者這個事,尋常都是在最後的時間裏才來指定,換句話說,一位仙者若指定了繼任者,”他的聲音有些缥缈,“泰半隻有一個原因,便是這位仙者即将羽化了。”
鳳九小時候不學無術,鬥雞摸魚、翻牆爬樹之類的事沒少幹過,因常去捉灰狼弟弟,私闖民宅之事更是屢犯。但連她自己也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去私闖太晨宮。
不過太晨宮并不好闖,方翻牆而入,便有數位仙伯不知從何處冒出,一見闖宮者是她,都愣了一愣,恭順客氣地将她請入會客的玉合殿,着了仙官去通傳,又着了仙娥将鮮果好茶齊捧到她跟前供上。宮中看上去井井有條,鳳九來路上如兔子打鼓的一顆心稍稍安定,隻手還止不住地抖,腦中一派昏昏然。
她等了半盞茶,聽到殿門外腳步聲起,趕緊站起來,入殿的卻是謝孤栦葉青缇二位,他二人倒是規規矩矩走了正門,被守門的仙童一層一層通報請了進來,衆仙娥又是一通奉茶。
三人俱靜坐而候,再是半盞茶,鳳九等得越發心沉,直要起身去闖東華的寝殿,卻見殿門口終于晃過一片白色的衣角。
掌案仙官重霖仙者不急不緩踱步進來,目光自謝葉二人面上掃過,略一蹙眉,語聲中卻含着嘲諷,向鳳九道:“殿下慣有仁心,這個時辰來闖太晨宮,可是因前幾日太晨宮幽了青缇仙者,殿下來爲青缇仙者出頭了?”鳳九的目光定在他面上,隻道:“東華呢?”
重霖仙者今日全不如往日般恭肅,眉蹙得更深道:“帝君他近日不大康健,在寝殿修養。”
目光瞟向葉青缇,又轉回頭道:“帝君他确然令青缇仙者發誓爲仙一日便不得與殿下再見,容小仙揣測,殿下也是因此來太晨宮找帝君讨說法罷。但依小仙看,青缇仙者并未将此誓當作個什麽,既然二位并未因此誓而當真不能再見,還請殿下不要怪罪帝君。其實,當年青缇仙者以凡人之身故去後,殿下重情,自稱青缇仙者的未亡人爲仙者守孝兩百多載,小仙們皆看在眼中,自然,帝君也是看在眼中。九天皆道帝君是清正無匹的仙尊,但帝君到底什麽樣,殿下不可能不知。令青缇仙者發下此誓,不過是因帝君他……”
話到此處,九天之上忽有天雷聲動,重霖兀然閉口,奔至殿門,臉色一時煞白。雷聲一重滾着一重,似重錘落下,要敲裂九天,殿外原本和煦的天色竟在瞬間變得漆黑,雷聲轟鳴中,天幕上露出閃爍的星子,忽然一顆接一顆急速墜落。
葉青缇道:“此……是何兆?”
謝孤栦皺眉不語。
鳳九突然道:“我要見東華,你讓我見他。”
重霖臉上現出慘然,卻勉強出鎮定神色:“帝君他着實需靜養,方才之事,小仙也盡同殿下解釋了,殿下若還有什麽旁的怨言,盡可告知小仙,小仙定一句不漏轉與帝君。”咬咬牙,又道,“殿下放心,隻要是殿下所願,小仙想,帝君定無所不依,便是要以命相抵……”話到此處卻蓦然紅了眼眶,似終于支撐不住道,“殿下還要帝君他如何?小仙鬥膽問一句,殿下還要帝君他如何?”
眼淚從鳳九臉上落下來:“重霖,你同我說實話,他究竟怎麽了?”
須臾靜寂,重霖仙者擡頭:“小仙給殿下講個故事吧。不過,這個故事很長,殿下想從哪裏聽起?”又自問自答道,“不妨,就從青之魔君燕池悟将帝君帶去見魔族的姬蘅開始講罷。”
說他們成親宴的前夜,燕池悟爲姬蘅來找帝君,倒确因姬蘅她命懸一線。姬蘅五百年前于白水山救閩酥時身中秋水毒,當年帝君助他們私奔至梵音谷,也是因梵音谷不受紅塵濁氣所污,正可克制姬蘅身上的秋水毒。因姬蘅之父乃帝君曾經的屬官,臨死前将她托付給帝君,帝君難免對姬蘅多加照拂,卻不過是因他父親之義。盡管帝君對姬蘅無意,曉得她的心思後更是冷淡相對,然姬蘅對帝君的執念卻深。
當帝君要在碧海蒼靈爲鳳九補辦成親宴的消息傳遍八荒後,姬蘅心傷難抑,求彼時照料陪伴在她身旁的燕池悟将她帶出了梵音谷。
出谷後姬蘅偷偷跑去了白水山,自甘成爲白水山衆毒物的盤中之餐。
待燕池悟尋到她時,她已近油盡燈枯,求燕池悟将帝君帶到她面前,容她見上最後一面,且自言要死在帝君成婚當日,令他永生不能忘記她。但她也怕帝君冷情冷心,即便她瀕臨死地帝君也未必發此善心,真能随燕池悟前來。因而,她将她父親的龍爪交給了燕池悟,告訴燕池悟,若帝君不願前來,便将此龍爪給他看。
姬蘅的父親孟昊神君同帝君的情誼很深,是帝君座下一員悍将,洪荒時代與帝君在戰場上并肩禦敵時,曾爲護着帝君而失掉了一隻左臂。孟昊神君是尾蛟龍,那隻左臂是一隻龍爪。那一戰乃是與魔族而戰,魔族得了孟昊的龍爪,欲以十道蒼雷擊而毀之,以辱神族無能。帝君手執蒼何,隻身犯入魔族奪回龍爪,封入一塊白琉璃還給孟昊,且鄭重許諾,此琉璃牌便是他欠孟昊的情分,琉璃牌在孟昊手中一日,他有何需,他赴死不辭。此是重諾。
真心之諾隻許真心君子,孟昊神君乃真君子,雖手執琉璃牌數十萬年,卻未求過帝君一言,隻在臨死前請帝君照拂他的女兒姬蘅。孟昊神君也是真英雄,但這位英雄最後的時光卻落魄,臨死前方與姬蘅相認,且身無别物,唯有一塊琉璃牌,便将它權做遺物留與姬蘅。卻不知姬蘅從哪裏探知,曉得了此琉璃牌上承着帝君的一句重諾。
生死門前,姬蘅哭着向帝君訴說衷情,言既不能侍在帝君身側,活在世上又有何意義,又言鳳九定不如她更愛帝君,她爲帝君甘願赴死,天上天下有幾人能做到,求帝君憐她,便是她死,隻要帝君答應她,心中會爲她留上一席之地,她便瞑目了。
姬蘅死前如此陳情,自覺便是石頭也該動容了,奈何帝君平生最恨人百般癡纏,以死相脅,她如此這般正是令人厭惡,因而她一腔赤裸裸的衷情跟前,帝君隻蹙眉不言。姬蘅終于崩潰,道帝君連她一個微弱念想也不成全,她爲帝君搭上一條命,帝君卻如此負她。既然她父親死前将琉璃牌留給她,琉璃牌上有帝君的重諾,今日她便要帝君将她父親的情分還給她,兌現她一個諾言。
姬蘅讓東華休妻,且發誓将帝後之位空置,永生不娶。
東華終于道:“你父親一定想不到你會這樣來用本君給他的琉璃牌。”
看着她滿面的淚痕,又道:“琉璃牌上雖有本君的重諾,但許什麽諾卻由本君說了算。本君自會救你一命,化去你身上之毒,再送你回赤之魔族爲你謀一個安穩,算是本君還盡你父親當年之情。你将琉璃牌還給本君,此後是死是活與本君一概無關,本君不想再看到你。”
姬蘅愕然許久,終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