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二皇子撫着那孩子的額頭,輕聲道:“從此後你再不必待在此處,跟着我,你開心嗎?”她輕輕點了點頭,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還是她小時候他教的那樣。他想她果然将他忘了,但總有一些東西還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将她救出蛇陣,但他此時并非大權在握,救出她也隻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護,比他能給她的庇護更好。
驅蛇的樂音停駐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揚起利齒鏟向雲中,專爲對付這些巨蟒做成的細針飛出他的指尖,那猙獰的蟒蛇緩了攻勢,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動聲色地收手入袖,趁着衆臣的驚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解憂泉。他想她出生時命運不濟,此時總算迎來好的命運,這是樁好事。
二十年艱辛長修,山中無味的歲月裏,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長,他母親将孕育他看作一項榮光,從不将他視作己子,對他尊奉更多于愛,他從未嘗到過親情的滋味。他曾對她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但她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将她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給了她名字,将所有親情傾注在她身上。他有執念,執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執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得徹底,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他,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長修之時傾畫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約彼時對相裏阕的恨已消減不少,比之阿蘭若,嫦棣這個公主當得倒是平順。回回入宮,橘諾同嫦棣愛黏着他,姊妹二人時常在他面前提起阿蘭若。橘諾素來文靜,這種話題裏頭不大愛嚼舌頭,雖則如此,卻也忘了幼時對阿蘭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說得最是起勁,令他煩不勝煩。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聽一個老宮婢說,阿蘭若在蛇陣裏時都是飲鼠血食鼠肉爲生,你們能想象嗎,飲了那樣多鼠血,她身體裏流的血,也大半都變成鼠血了吧,啧……如此肮髒低賤,想不通父君爲何竟允了她重回族裏還坐上公主之位,她怎麽配!沉晔表哥,你說我講得對不對?”他想若她飲了鼠血身體裏便是鼠血,那她也飲過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體裏亦流着他的血?這讓他有些失神。
嫦棣還要催促他:“表哥,你說我方才講得對不對?”他極不耐煩,冷淡道:“若要論血統,你知道歧南神宮唯一低視的血統是什麽。”嫦棣的臉唰地一白。歧南神宮低視的是不貞的血統,若從這個條理上說,嫦棣和阿蘭若的血沒有任何區分。但阿蘭若是他養大的,亦飲過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親不貞的血統,那又如何。
息澤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後山造了個竹園精舍,傳出話來說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處将養雲雲。他初時信了,去精舍瞧他,卻見息澤挽了褲腿光着腳正生機勃勃地在河中摸魚,面上看着比他都要生猛且精神。息澤假模假樣咳嗽幾聲,一派真誠地道:“本君确染了病,但隻因本君是個堅強人,不屑那種病恹恹的做派,你瞧着本君才像個沒病沒痛樣,實則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向快要病死了的息澤神君道:“頗多同僚相邀近日将來探視你,你這樣堅強必定令他們感動。”息澤臉上的笑僵了僵。
聽說後頭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澤,瞧着的都是息澤卧病在床的頹廢樣。
息澤既然沉疴染身,神宮諸事自然一應落在他肩頭。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于三十二天寶月光苑辦道會,以道法論禅機,他代息澤赴會。道會辦了九九八十一天,長且無趣,但因此趟道會所邀仙者衆多,尤顯熱鬧,因而道會結束後,趁着熱鬧勁兒百果仙開了一場百果宴招待衆位仙者,又耽擱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谷時,未曾想到,所聞竟是唢呐聲聲。
阿蘭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澤。
那日是個風天,歧南神宮飄浮于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雲梯。仙樂缥缈中,一身華服的息澤神君拾級而下,自送親的軟轎中牽出他紅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嚴宮門。他立在宮門旁一棵無根的菩提後,見她嫁衣外罩着同色的披風,防風的兜帽擋住大半眉眼,隻露出朱紅的唇和雪白小巧的下颌。他蹙着眉,自袖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翎羽,于掌心輕輕一吹,雲梯上狂風乍然而起,掀開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飛揚的發絲,仰起頭來,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她。她那個樣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季花紛落如雪,花樹下他摟着還是孩子的她,輕聲對她許諾:“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而自從十年前月夜下那個轉身後,說定的誓言再不成誓言。她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她的師父、她的丈夫,往後還有她的孩子。最後一眼,是狂風漸息,息澤将她的兜帽重合好,她朱紅的唇勾起一抹戲谑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給她的笑,但他知道有個人是那種笑法。西海二皇子蘇陌葉。
時光如水,她身上再沒有痕迹是他曾留給她,就像他從未在她生命中出現過。息澤攜着她踏進神宮,宮門沉沉合上。黑色的翎羽輕飄飄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經失去,談何再失去,隻是這一次同她的錯身,不知爲何,遠比上一次更令他感到疼痛。
而後二十餘年,息澤退位,他繼任神官長之位,成爲梵音谷有史來最爲年輕的一任神官長。息澤裝出副病得沒幾天活頭的模樣避去歧南後山,他親送他去竹園,息澤還調侃他:“俊得不像話,聰明得不像話,卻整日闆着個臉,自然你闆着臉比笑着時更俊,但來送别我你還是笑着好些,我心裏舒坦。”
他環視竹園,卻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終于忍不住道:“你妻子呢?”
息澤抖開條有些發潤的被子曬在大太陽底下:“一個小姑娘家,年紀輕輕同我在這裏隐居有什麽意思,自然該待在山外她府裏頭。”
他瞧着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澤笑了,得意地贊同:“她的确有福氣,碰到我這樣的好人。”
世傳這一任神官長有一副絕代之貌,卻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性子,令人難以親近。他的所爲同傳言也頗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宮,神宮行事越發低調,若非大祭,難覓神官長身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傾畫夫人求上君賜婚,選他做橘諾的驸馬,時年他根基不穩,難以推辭,但借口尚未成年,需清淨長修,隻行定親之禮,而将婚期無限長延。訂婚禮後,他更是閉在神宮,習字練劍,種樹下棋,隻與清燈素經爲伴。他住的園中,阿蘭若成婚那年他種下一園四季花,并未以天泉水澆灌,因而生得緩慢,悠悠二十來年過,橘諾出事的時候,才剛落完第一樹花,結完第一樹果。
縱然橘諾所爲大大掃了他的顔面,但橘諾是相裏殷唯一的血脈,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諾乃是死局,上君必将借此良機将他逐出神宮。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時機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條生路。
相裏阕是位專橫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視眈眈盯緊了神宮,大有将神宮納入囊中之意。息澤看事透徹,卻是個嫌麻煩的主兒,因而相裏阕一上台,他這個繼任者不過童稚小兒,息澤便歡欣鼓舞地将諸事都丢給他,逍遙自在避去歧南後山了。神宮中勢力冗雜,并未察出相裏阕野心且又頑固不化者不在少數,近年他雖在神官長的高位上坐着,行事卻時有掣肘,未免爲難。不過,一旦神宮失去神官長,以相裏阕的剛愎個性,對神宮的野心當不會再勉力壓制。若不幸相裏阕近年行事謹慎了些,他也有辦法令他不再壓制。
歧南神宮内裏無論如何相鬥,終歸容不得外力亵渎它。相裏阕早一日對神宮下手,如此,神宮中各派勢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敵外侮。他是天定的神官長,即便相裏阕廢黜了他,一旦王宮和神宮真刀真槍對起來,歧南神宮坐鎮的隻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回他也别無他法。此乃以退爲進。
他坐在那樣的高位上,年輕而神秘的大神官長,享着世人尊奉,人生卻像是一塊荒地,唯矗着一座歧南神宮,或許東風吹過遍地塵沙,還能見出幾粒四季花的種子。也僅僅是,不能開花的種子罷了。
而究竟是什麽樣的因緣,讓他在橘諾的刑台上再見到她。她一身紅衣,展開雪白的羽翼,浮立于半空中微垂頭瞧着他,嘴角勾起一點笑:“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說神官之血有化污淨穢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血是不是會幹淨許多?”
你這麽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了。”
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
“你看,如今這個時勢,是在何處呢?”
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如何能忘記。阿蘭若。
但他着實離開她太久,不知何時,她也學會了囚禁和掠奪。
在那些最深、最深的夢裏,他其實夢到過她,夢到那一年是他将她救出蛇陣,而她在他懷中展翼。他并非沒有想過有一日他會落魄,但這世間,若說他唯獨不希望誰見他落魄,那人隻能是阿蘭若。可此時,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個囚徒。
沒有人喜歡被囚禁。
而後便是她寫給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則戲弄。
他一向最懂得掩藏情緒,若那人不是阿蘭若,他絕不會那樣盛怒。
書房中燭火搖曳,她懶懶靠在矮榻上:“你就沒有想過,我并不像你讨厭我那麽讨厭你,或許我還挺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若是想讓他開心,爲何要借他人之名,爲何不在信末題上她自己的名字?他着實氣極,生平第一次口不擇言。而她笑起來:“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說真心喜歡的時候,微微偏着頭,模樣裏有一種他許久不曾見到的天真。
在她說出這兩個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發芽的四季花種子,
他不曾想過也許是喜歡。而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就像是打開一隻被咒語禁锢的盒子,那些潛藏的東西齊湧出來。
爲何要長修,爲何要救她,爲何在那些最深最隐秘的夢境中,唯一會出現她的身影。
在犬因獸的石陣中,他入陣救她幾乎是種本能,他摟着她從結界中滾出來,她輕聲在他耳邊道:“你真的喜歡我,沉晔。” 他抱她在懷中,見她眼中流露出靈動的光彩,就像她小時候他教她念她名字的那個月夜,“晔……蘭……”她念得語不成調。那語不成調的兩個字,或許卻正是一種預示。他注定會愛上她。他其實從沒有停止過渴望她。
此後兩年,是一段好時光。他将幾株四季果樹移來孟春院,當夏便有一半開花,一半結果。阿蘭若立在果樹下若有所思:“蛇陣裏也有四季果樹,我幼年時都是吃這個,聽說從前蛇陣中并無此樹,卻是一夜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大約是老天憐憫我罷。”那些往事,她被蛇陣中瘴氣所困,果然再也記不起來。這也沒什麽所謂,他想,如今這樣已經很好。
她有時會在月夜搬個藤床到四季果樹下乘涼。那夜他從制鏡房中出來,遠遠隻見月色如霜華,而她躺在藤床上,已睡熟的模樣,四季樹巨大的樹冠撐在她頭頂,投下些許陰影,她手邊滑落了一冊詩卷。
他最愛看她熟睡的模樣,即便心中缭繞再多煩惱事,瞧着她沉靜的睡顔,也能讓他頃刻忘懷。她還在他身邊。
白色的花朵散落在藤床上,他俯身靠近她,端詳許久,拾起一朵别在她鬓邊,手指在她鬓角處輕撫後一停,滑過她的眉毛、鼻梁、嘴唇。他第一次爲她别花也是在四季樹下,這樣親密的舉動,就像在履行一個誓言,你還有我,阿蘭若,有我就足夠了。良久,他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她并未醒來。
而命運,卻在此開始出錯。
傾畫夫人借口查驗他制鏡的進度,到阿蘭若府中同他一叙。制鏡房中,傾畫面具般的妝容出現在他手中的雙面鏡碎片裏,淺聲道:“相裏阕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回歧南神宮,我不知你有何良計,卻知你并不願困在此間。
你從來敬重先夫,而我爲先夫報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滅。爲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諾即位,我代她立下此誓,王宮将永不冒犯神宮。”
照他此前的計策,若他此時是自由身,早已逼得相裏阕同神宮動上幹戈了,而如今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