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旁賣胭脂的大娘贈了鳳九同情一瞥:“姑娘定是外來的,才會在今夜将心上人領來此處罷?”
鳳九沒理會她那個心上人之說,湊上去道:“大娘怎曉得我們是外來的?大娘可曉得,這些香包,怎會取不下來?”
在婺女樓底下賣胭脂賣了一輩子的大娘自然曉得,神色莫測道:“從前這些香包,确然隻是普通香包,婺女樓也确然是求良緣的所在,但百年前城中出了位姿容卓絕的美男子,是許多小姐閨夢中的良人。小姐們爲了能得這位美男子一夜相伴,于是集衆人之力,做出了這等砸到人就取不下來的香包。”唏噓一聲,“那位美男子因此而不得不在女兒節當夜,以一人微薄之力陪七十三位小姐共遊王城。老身尤記得當年那一夜,那可真是一道奇景。”
鳳九腦中想象了一番,贊歎道:“确是道奇景。不知後來這位美男子娶了七十三位小姐中的誰,不過無論娶誰,想必都是段佳話罷。”
大娘再次給予她同情一瞥:“後來嘛,後來這位九代單傳的美男子就斷袖了。”
鳳九愣了一愣,猛地回頭看了眼息澤。難怪今夜樓前走來走去的男子多半歪瓜裂棗,難怪息澤一出場就被砸了一身。虧得他身手敏捷,可能爲護着她又不太把砸過來的香包當回事,身上才難免中了數個。
是她執意将息澤帶來此處,她雖是無心,但倘若息澤步先人的後塵,亦在此被逼成個斷袖……這簡直不可想象。
她不敢再多想象,一把握住息澤的手,抓着他就開跑。隻聽後頭依稀有女子嬌嗔:“公子,别跑呀……”她拽着息澤硬着頭皮跑得飛快。
人群紛紛開道,一路尾随着稠急風聲,落下來的優昙也被撞碎了好幾朵。街燈漸漸地稀少,被拖着跑的息澤在後頭慢悠悠地道:“怎麽突然跑起來?”
鳳九聽他這個話,想起樓上的衆美人,頓時打了個哆嗦:“不跑能如何?
難不成你想一整晚都耗在她們身上,陪她們夜遊王都?”
息澤停了一停:“你不想我陪她們?”
話間将鳳九拉進一條小巷中,這裏燈雖少些,佛鈴和優昙卻比燈市上稠得多,月亮也從雲層中露出臉來,頗亮堂。
鳳九站定一邊喘氣一邊心道,這真是句廢話,我自然不希望你被她們逼成個斷袖,但她适才急奔中說了兩句話,岔了喘息,此時連個嗯字都嗯不出來,隻能勉強點個頭。 這個頭,卻似乎點得讓息澤滿意。
佛鈴和優昙悠悠地浮蕩,巷子裏靜得出奇,隻能聽見她的喘息。方才跑得那樣快,頭上的花環竟也未掉下來,未束的發像自花環中垂下的一匹黑緞,額角薄汗濕了些許發絲,額間鳳羽花麗得驚人,雪白的臉色也現出紅潤。
她的确長得美,但因年紀小,風情二字她其實還沾不大上,可此時,卻像是個真正風情萬種的成熟美人。
桧木面具挂在她脖子上,面具上的狐狸耳朵擋住下颌,摩得她不舒服,伸手撥了撥,但又反彈回去,她就又撥了撥,這個動作顯得有些稚氣。息澤走近一步,伸手幫她握住面具,隻是那麽握着,沒說幫她取下來,也沒說不幫她取下來。他漂亮的眼睛瞧着她。
鳳九不知他要做什麽,亦擡眼瞧回去,目光相纏許久,她遲鈍地覺得,此時的氛圍,有些不大對頭。眼看息澤傾身過來,她趕緊退後一步,開口道:“好久沒這麽跑過……”話尾卻被息澤含在了口中。他一隻手仍握住那枚面具,一隻手攬住她的腰,在她唇間低聲道:“我也是。”
鳳九眨了眨眼睛,伸手推了息澤一把,沒推動,他的氣息拂過她嘴角,令她有些癢。她的手放在他胸口,推又推不動,不推又不像話,她就又推了推,又沒推動。還想再推,感到他摟在她腰間的手突然用了力道,她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她吓了一跳,開口輕呼了一聲。看到他漆黑的眼中閃過一點笑意,口中頃刻侵入軟滑之物,她腦中轟了一聲,震驚地明白過來那是他的舌頭。
他的眼睛仍然沉靜,仿似被月光點亮,纏着她的舌頭卻步步進逼,她不知他想将自己逼到何處,隐約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摸索着将木讷的舌頭亦動了一動。感到息澤一僵。這令她大受鼓舞,笨拙地纏着息澤的舌頭想将他逼回去。息澤目不轉睛看着她,唇舌間的動作卻十分配合,由着她抵着他的舌,直到滑入他的口中。
她有時候的确好強,也愛逞強,且好強逞強的心一升起來,一時片刻就收不回去。白檀香籠住她,是息澤身上的味道。她腦中一片空白,憑着本能中的好強,隻想着要将息澤也逼得退無可退。
她的手攀上他的肩,踮着腳,唇緊緊貼着他的唇,舌頭在他口中胡攪蠻纏,自以爲很有攻擊性。好半天,唇舌離開息澤時,覺得舌根都有些麻痹發痛,還喘不上氣。息澤的呼吸卻平穩,抵着她的鼻尖,唇移到她嘴角,撫弄過她飽滿的下唇,那輕柔的觸弄令她顫了一顫,他在她唇角停了一下,放開了她。
桧木面具重新挂到她頸上,狐狸耳朵仍擋住她的下颌。
像是靜止的時光終于流動,身旁的優昙花聚攏分開,撞出一些光斑,譬如夏日螢火。
鳳九蒙了許久,愣了許久,意識到方才做了什麽,沉默了許久。
息澤的手撫上她頭上的花環,她偏了一步躲開,徒留他的手停在半空,正巧一朵優昙落下來,撞上指尖,幽光破碎,像在手心裏長出一圈波紋。她的身影停在暗處,道:“我……”我了半天,沒我出個結果,見息澤沒有理她,半晌,聲音裏帶着一絲羞愧,前言不搭後語地道:“我剛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本來挺開心的今晚上,就像沒有憂慮也沒有煩惱的小時候,其實這一陣,我本來都挺開心的。”
息澤看着她:“爲什麽現在不開心了?”
她收拾起慌張,強裝出鎮定:“近日你幫了我許多,我覺得你我的交情已擔得上朋友二字,或者我做了什麽令你有所誤會,但卻不是我的本意。我們雖有個夫妻之名,但這也并非你我的本意。我們就做個交心的朋友,你覺得好不好?”
息澤淡聲道:“你覺得這樣好?”神色平靜地道,“那你剛才,是在想着誰?”
她想着誰?她自然誰也沒有想,她隻覺得方才自己撞邪了才會在那種事情上逞強。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道:“我沒有想着誰,你别冤枉我。”她隻求他将這一段趕緊揭過,又補充道,“我聽說無執念、無妄心有許多好處。我從前不是這個樣,現在卻想變成這個樣,我不想有執念和妄心,也不想自己成爲他人的執念和妄心。我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息澤靜默地瞧着她,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全不見方才于優昙間肆意奔跑的天真,神色間含着難得一見的謹慎。果然,還是太快了。他有時候覺得她挺聰明,她卻挺笨,有時候覺得她挺笨,她又挺聰明。要放低她的戒心,看來隻能先順着她的意。
他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道:“剛才隻是我餘毒未清,你在想什麽?”
鳳九傻了。
方才息澤親她,她自然想到,要麽是息澤又中了毒,要麽就是喜歡她才親她。她覺得他不能這麽倒黴,連着兩次都栽在毒這個字上頭,那自然是有些喜歡她,而她竟然親了回去,顯然是她腦袋被門夾了。
她鼓足勇氣,自以爲拿出一篇進退有禮又不傷息澤自尊的剖白,卻沒想到他隻是餘毒未清,或許自己将他親回去也是染了他身上的毒。果然還是個毒字。
息澤問她她在想什麽,一定是聽出來她覺得他喜歡她了,這個話一定是暗示她想多了,她的确想得太多了,思緒到此,一張臉立時慚愧得通紅,遮掩地幹笑道:“哦,原來是餘毒,我……我這個人心思細密,有時候是容易想得多些,你别見笑,哈哈……哈哈。不過你這個毒也着實厲害,十幾日了竟還有餘毒,不要緊吧?”
息澤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蛟龍的毒,是要厲害些,倒不是很要緊。”
鳳九抵着牆角,一時也不曉得該再說些什麽,見息澤不再說話,氣氛尴尬,半天,道:“那這些天毒發時,你一定很難受吧?”
息澤淡定道:“嗯,都是靠忍。”
鳳九哦了一聲,巷中又是半刻沉默,沉默中她腦中升起一個疑問,想要忍住,最終沒有忍住,問道:“既然都是靠忍,那你……你方才爲什麽不忍?”息澤坦誠地道:“忍多了不太好。”又道,“你說過我們是交心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幫個小忙我想你應該覺得沒什麽。”
鳳九不知爲何有點兒想發火,但息澤說得也有道理,而且此時發火就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隻得繼續哈哈道:“我自然覺得沒有什麽,但反正你已經忍了那麽久了……”
息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是因爲忍了很久,不用忍時才不需要忍了。”
不待鳳九回應,捂着胸口皺眉做疼痛狀道,“方才跑得急,傷口似乎裂開了,有些疼,先回去。”
十幾日了還有餘毒,且傷口未愈,但息澤竟說不要緊。想來是诓她。
鳳九本性中有時候頗愛操心,此時方才的尴尬一應皆忘,心中唯有一片憂慮,忙上前一步扶住息澤道:“我看你這個傷像是不大平穩,早曉得不出來也罷,趕緊回去,我讓人給你治治。”她擔憂地皺眉扶住息澤時,卻沒注意他嘴角噙着的一絲得逞的笑意。
茶茶尚滞留在歧南神宮,替她的小婢子長得一臉機靈相,但因年紀小,有些事終歸不如茶茶會拿捏。譬如息澤今夜宿在何處這個問題。
若是茶茶,約莫神不知鬼不覺往鳳九床上再添個瓷枕罷了。替她的小婢子卻謹慎,一闆一眼地請示鳳九:“殿下,今夜神君可是按往例仍宿在廂房中?東廂西廂殿下都曾爲神君備過一間,卻不知神君是想宿東廂還是西廂?”
其時息澤懶洋洋躺在鳳九的床上,藥師剛來探看過他身上的傷。
他身上原本沒什麽傷,沒想到鳳九大半夜還真能延請來藥師,見血的障眼法又障不了神仙的眼,于是挺幹脆地自發将胸口又弄出傷來,此時這個養傷,倒是養得名副其實了。
鳳九打着哈欠問息澤:“時候不早了,你想宿在東廂還是西廂?”
息澤的胸口纏着繃帶,閉着眼睛頭也沒擡,道:“我覺得我可能挪不動,今夜就宿在此處吧。”
鳳九上下眼皮直打架,打了個哈欠道:“也好,你今夜宿在此,我去東廂歇一歇。啊,需留個小厮在房中伺候,倘有什麽事也好差他來通傳我。”
息澤仍沒動,口中道:“小厮哪有知心好友照顧得周全。”狀似疑惑地看着她,輕聲道,“你不是說,我們是知心好友嗎?”
鳳九頭皮一麻,知心好友,這的确是她說出的話。但她說出這個話時,是拿小燕壯士做的參照。小燕也是她的知心好友,常陪她吃酒談心,雖然沒什麽文化,卻一直在嘗試着變得有文化。但息澤這個知心好友,簡直就是她的大爺。
她無奈地撓了撓頭,挫敗道:“好罷,但今夜若再毒發,你需忍着。”
又偏頭吩咐小婢子,指着床前的六扇屏風道,“在屏風外頭替我搭個小榻。”
鳳九愛心軟,又容易被激出母愛,倘今夜她的母性情懷一直綿延,說不準不消息澤提,她就颠颠地留下來親自看顧她。可歎息澤無意的一親,親得她一顆被母愛浸泡得柔軟的小心肝刹時掉進個冰窟窿。
息澤反思得沒錯,他那一步,确是有些快了。幸而後頭神來一筆,算救回半個場子。
息澤暫宿在鳳九院中養傷的這幾日,每每她有走出院門去做個别的事的打算,他就有傷勢要複發的征兆。作爲知心好友,她自然什麽别的也不能做,隻能整天寸步不離地守着他。
所幸守着息澤并不無趣,還讓她長了一些見識。
譬如飲茶,她原以爲東華那種煮個茶喜用黑釉盞的已算是種講究,跟着息澤才曉得,此種講究是個窮講究,飲茶的情趣高曠,在于天地合一,就地取材八個字。
正待初夏,院中開了幾蓬蓮花,息澤令她尋幾個荷花盞,将幾味粗茶擱在花心裏盛着,待入夜後花苞合起來,将納于其中的茶葉一熏,次日取些山泉水再将這些茶随意一烹,即便拿個大茶缸子喝,入口也是天然妙味,自有諧趣。
再譬如院中盛開的花木,她從前隻曉得,瞧着入眼的可折一兩枝插瓶玩賞,從未聽過還有盆玩一說。息澤卻是有閑情,尋來寬碗做盆,覆上泥沙,在園中花叢裏挑選嫩枝植入泥沙中,點綴以靈璧石,稀疏雜以小花穗,就是一盆意态風流的山水小景。剩下的花枝他偶爾還會編個蝴蝶或是兔子給她。偶爾他們也殺殺棋,她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他卻并不一味赢她,時不時也讓她赢一兩局過把瘾,但這個讓字又做得很有學問,讓得知情知趣,不顯山不露水。
她睡不着時,他會隔着屏風給她念書,他聲音低沉,放輕柔時就如拂面的微風,很快就讓她睡過去。每每此時,她就覺得有個有文化的知心好友是多麽難得,她都可以想象,倘若小燕給她念書,書中一定有一半字不認得要請教她,隻能越念越令她精神。
越是相處,她越覺得息澤是個妙人,同他這麽處着,時光竟逝若急流,過得有些不知朝夕了。
這日她心血來潮,親去廚房替息澤備藥湯,回廊上隔着一叢嫩竹,兩個小婢在嫩竹後頭說私房話,絮絮的私語無意間飄進她的耳朵:“我就說神君其實對咱們殿下用情深,聽說女兒節那夜,滿城的花海就是神君的手筆,想必是将殿下打動了,自那日後殿下同神君關在房中日夜相守,算來已有六日,呀——說不準咱們府中很快便能添個小殿下了,你說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做些小衣裳小褲子備着,屆時托一托茶茶姊姊帶給小殿下,想着小殿下穿着咱們做的小衣裳在院子裏頭撲蝴蝶,不覺開心嘛,神君他務必動作要快些啊——”
鳳九腳底下一滑,差一點兒就栽進旁邊的魚塘,幸虧眼明手快扶住了圍欄。但經這麽一提點,她恍然自己原已陪着息澤折騰了六日。她從來是個坐不住的,此番竟能在區區鬥室中一困就是六天……她由衷地感到震驚。再聽這兩個小婢說息澤對她用情頗深,還盼着他二人閉門造個小殿下出來,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一路抽着嘴角去了廚中。
待端了藥湯回房,本想将這個話當個趣聞同息澤一提,敞亮的正房中,卻不見他的人影,倒是靠窗的長桌上留了張字條。
字條上筆走銀鈎,頗有氣勢,說要出門一趟,今日或明日回來。出門做什麽,他卻沒有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