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個時辰,遲遲不見老管事,自己反而越等越精神,幹脆下了床趿了雙鞋,打算溜去孟春院偷偷瞅一眼。鳳九暗歎自己就是太過敬業,當初阿蘭若做得也不定有她今日這般仔細。
歎息中,窗外突然飄進來一陣啾啾的鳥鳴。府中并未豢養什麽家雀,入夜卻有群鳥唱和,令人稱奇。
她伸手推門探頭往外一瞧。
鳳九覺得,她長到這麽大,就從來沒有這麽震驚過。亭院打理上頭,因阿蘭若愛個自然諧趣,院中一景一物都挺樸實,以至她這個院子看上去就是個挺普通的院子,特别處不過院中央一棵虬根盤結的老樹,太陽大時,是個乘涼的好去處。
但此時,當空的皓月下,眼前卻有豐盛花冠一簇挨着一簇,連成一片飄搖的佛鈴花海,叫不出名字來的發光鳥雀穿梭在花海中,花瓣随風飄飛,在地上落成一條雪白的花毯,花毯上頭寸許,飄浮着藍色的優昙花,似一盞盞懸浮于空的明燈。
紫衣神君悠閑地立在花樹下,嘴裏含着半個糖狐狸,垂頭擺弄着手上的一個花環,察覺她開了房門,瞧了她一會兒,将編好的花環伸向她,擡了擡下巴:“來。”
鳳九半天沒有動靜,幾隻雀鳥已伶俐地飛到息澤手旁,銜起花環叽喳飛到鳳九的頭頂。安禅樹的嫩枝爲環,綴了一圈或白或藍的小野花,戴在她頭上,大小正合襯。
鳳九仍靠門框愣着,腦中一時飄過諸多思緒。譬如折顔時常吹噓他的十裏桃林如何如何,如今看來他那十裏桃林除了能結十裏桃子這點比佛鈴花強些外,論姿色遜了何止一籌。又譬如歧南神宮路遠,息澤此時竟出現在此院中,可見是趕路回來,要不要将他讓進房中飲杯熱茶坐一坐?再譬如上古史中記載,上古時男仙愛編個花環贈心儀的女仙做定情物,息澤竟送了個花環給自己做糖狐狸的謝禮,可見他忒客氣,以及他沒有讀過上古史……
雀鳥啾鳴中,任她思緒繁雜,息澤卻仍閑閑站在花樹下:“過來,我帶你去過女兒節。”
這個話飄過來,像是有什麽無形之力牽引,走向息澤時她的裙子撩起地上的花毯,離地的花瓣融成光點,萦繞她的腳踝。
鳳九折回去信步踢起更多的花瓣,花瓣便化成更多的光點。鳥雀們在光點中撲鬧得歡騰,她踢得也歡騰,高興地向息澤道:“難得你把這裏搞得這麽漂亮,我們就在這裏玩兒一會兒,不出去了……”話還沒說完,腰卻被攬住,“成不成”三個字剛落地,兩人已穩穩立于王城的夜市中。天上有璀璨的群星,地上有炫目的燈彩,佛鈴與優昙懸于半空,底下是喧嚷的人聲。
鳳九瞧着半空中飄飛的落花目瞪口呆:“你将幻景……鋪滿了整個王城?”
正有兩個姑娘嬉鬧着從他們跟前走過,落下隻言片語:“大約是哪位神君今夜心情好,爲了哄心儀的女子開心,才在女兒節做出這樣美麗的幻景,叫咱們都趕上了,那位神君可真是癡心,他心儀的女子也真是有福分!”
有福分的鳳九一心追着往市集裏走的息澤,姑娘們說的什麽全沒聽清,追上時還不忘一番語重心長:“做這樣的幻景雖非什麽重法,但将場面鋪得這樣大難免耗費精力,你看你前些時日身上還帶着傷,此時也不知好全沒有,我其實沒有想通你爲什麽會做這等得不償失之事,啊你怎麽想的,我方才在院中時都忘了你身上還帶着傷這回事。”
息澤的模樣像是她問了個傻問題:“她們不是說了嗎,我今夜心情好。”鳳九很莫名:“前些時也沒見你心情好到這個地步,今日怎麽心情就這麽好了?”
息澤指了指化得沒形的糖狐狸:“你送我這個了。”
鳳九卡了一卡。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糖狐狸,又默默地看了一眼息澤,良久,道:“我送你幾個糖狐狸,你就這麽開心?”
息澤聲音柔和,答了聲嗯,目光深幽地瞧着她:“你送我糖狐狸,我很開心,回來陪你過女兒節,做出你喜歡的幻景,我是什麽意思,你懂了嗎?”
息澤方才的那一聲嗯,早嗯得鳳九一顆狐狸心化成一攤水,聽他底下的這句話,化成的這攤水暖得簡直要冒泡泡。這是多麽讓人窩心的一個青年,小時候沒了父母,沒得着什麽疼愛,此時送他幾個不值錢的糖狐狸,他就高興成這樣。這又是多麽知恩的一個青年,她送了那麽多人糖狐狸,就他一人用這樣方式來鄭重報答她,旁人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他簡直是滴水之恩噴泉相報。
鳳九給了息澤一個我懂的眼神,嗓音裏含着憐愛和感動:“我懂,我都懂。”
息澤默了一會兒:“我覺得你沒有懂。”
鳳九同情地看着他。如今這個世道,像息澤這樣滴水之恩噴泉相報的情操,确然不多見了,想來也不容易覓得知音。息澤他,一定是一個内心很孤獨的青年。太多人不懂他,所以遇到自己這種懂他的,他一時半會兒還不太能接受。這卻不好逼他。
她越瞧着他,越是一片母性情懷在心頭徐徐蕩漾,恨不得回到他小時候親自化身成他娘親照顧他,手也不禁撫上他的肩頭:“你說我沒有懂,我就沒有懂吧,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又看他的手:“這個糖狐狸隻剩個棍子了,其他九隻你也吃完了?你喜歡吃這個?我此時身上卻沒帶多的,夜市裏頭應該有什麽糕點,我先買兩盒給你墊着,回家再給你做好不好?或者我再給你做個旁的,我不單隻會做這個。”
息澤又看了她許久,輕聲道:“我不挑食,你做什麽我吃什麽。”又道,“你在我身上這樣操心,我很高興。”
鳳九幾欲含淚,這個話說得多麽貼心,她也認識另外一些内心孤獨的少年或者青年,爲人就沒有息澤這樣體貼柔順。這就又見出息澤的一個可貴之處。
鳳九瞧着他的面容,遙想他小時候該是怎樣一個體貼可愛的孩子,無父無母長到這麽大,不曉得受過多少委屈,就恨不得立刻将他幼時沒有見識過的東西都買給他,沒有玩過的把戲一個一個都教他玩得盡興。
她滿腔憐愛地一把拽住息澤的袖子,豪情滿懷:“走,我帶你玩兒好玩兒的去。”
女兒節,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姑娘們過的節日,梵音谷外的神仙不過這種節,但鳳九兩百多年前乃是凡界的常客,自然有些見識,看出凡界有個七月七過的乞巧節,同這個有幾分相類。
但地仙們過節,自然更有趣緻。譬如排出的這一條街燈,燈上描的瑞獸便個個都是能言能動的,即便是個上頭隻描了花卉的燈籠,湊近些也能聽到燈裏傳出自花間拂過的風聲。再譬如小攤上拿面泥捏的面人,也是個個古靈精怪得同活物一般,光瞧着都很喜人。
賣面人的小哥拿剩泥捏了個箜篌拿根棍兒穿着,插在一衆花枝招展的泥人兒間,泥箜篌竟自己就奏出樂聲來。鳳九瞧着有趣,多看了兩眼,聽到息澤在她頭上問:“你喜歡這個箜篌嗎?”
息澤這樣一問,不禁令她想起她的表弟糯米團子來。團子是個十分委婉的孩子,想要什麽從來不明着要,例如她帶他出遊凡界,他睜着荷包蛋一樣水汪汪的大眼睛,絞着衣角羞怯地問她:“鳳九姊姊,你想吃個燒餅嗎?”
她就曉得,團子想吃燒餅了。
息澤此時這個問法,句式上和團子簡直一樣一樣的。
面人小哥正對着息澤舌燦蓮花:“公子果然有眼光,小人雖然有個虛名叫面人唐,但其實最擅捏箜篌,城中許多公子都愛光顧小人買個泥箜篌送心上人,攤上這個已是今日最後一件了,公子若要了小人替公子……”話沒說完鳳九一錠金葉子啪一聲拍在攤位上頭:“好,我要了,包起來。”面人小哥一手穩住掉了一半的下巴,結巴道:“是小……小姐付賬?一向不……不都是公子們買給小姐們嗎?”
息澤還沒反應過來,鳳九已接過面人,巴巴地遞到他手裏,口中異常的慈愛:“你小時候沒有玩過面人對不對,這個雖然是米面做的,但入不得口,将它放在床頭把玩幾日即可。若要能入口的,前頭有個糖畫鋪子,我再給你買個糖畫去。”期待地道,“這個泥箜篌你喜歡麽?”
息澤艱難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喜歡。”
鳳九感到一種滿足,回頭向目瞪口呆的面人小哥豪爽道:“你做出這個來,他很喜歡,這就是莫大的功勞了,多的錢不用找了,當是謝小哥你的手藝。”
面人小哥夢遊似的收回找出去的銀錢,敬佩地目送鳳九遠去的背影,喃喃贊道:“真奇女子,偉哉。”
鳳九如約給息澤買了個會噴火花的龍圖案糖畫,還買了兩盒糕。
一路上,息澤問過她想不想要一個比翼鳥尾羽做的毽子,一個狐狸面孔的會挑眉毛的桧木面具,一把拼錯了會哼哼的八卦鎖。于是她又一一給息澤買了一個毽子,一個面具,一把鎖。買完勢必滿含期待地問息澤一句喜不喜歡,自然,息澤隻能答喜歡。
她聽着息澤說喜歡兩個字,就忍不住高興,就忍不住将賣這些小玩意兒的攤販打賞打賞。
逛了一夜,逛得囊中空空,她卻十分地滿足。
三四個戴面具的孩子打鬧着跑過他們身前,有個長得高的孩子跳起來撈一朵落在半空的優昙花,花朵像是有知覺似的躲躲閃閃,孩子愣了一瞬,咯咯笑着就跑開了。
鳳九頓時想起自己混世魔王的小時候,回頭挺開心向息澤道:“我像他們這麽大的時候,也愛在街上這麽跑來跑去。”
她的童年裏頭着實有許多趣事,邊走邊眉飛色舞地同息澤講其中一則:
“那時候我有個同窗,是頭灰狼,有一回我沒答應他抄我功課,他趁我在學塾裏午睡時把我身上的皮毛……呃,羽毛全都塗黑了。”
息澤将落在她頭上的光點撥開:“你小時候常被欺負?”
鳳九揚眉:“怎麽可能,旁的同窗們巴結孝敬我還來不及,就灰狼弟弟還敢時不時反抗一下,當然我都報複回來了。次回夫子帶我們去山裏認草藥,晚上宿在山林裏,我就去林子裏抓了隻灰兔子,趁灰狼弟弟睡着時把兔子塞在他肚子底下,次日清晨告訴他那是他做夢的時候生出來的,我還幫他接了個生,灰狼弟弟當場就吓哭了。”
息澤唇角浮出笑來:“做得很好。”
鳳九歎一口氣:“但後來他曉得是我耍了她,攆着我跑了兩個月。”
息澤道:“隻攆了兩個月?”
鳳九無奈地看他一眼:“因爲兩個月後年終大考,他想抄我的上古史。”
息澤點頭道:“看來你的上古史修得很好。”
鳳九有一瞬的怔忪,但立刻抛開雜念,坦蕩地道:“這個嘛,因我小時候崇拜一位尊神,他是上古的大英雄,一部上古史簡直就是他的輝煌戰功史,我自然修得好。”
瞧息澤忽然駐足,她也停下來,又道:“其實那時候,我還想過在他喜歡的課業上也用一用功,無奈他喜歡的是佛理課,這個我就有心無力了。
我一直不大明白他從前成天打打殺殺,後來爲何佛理之類還習得通透,有一天終于明白了,揮劍殺人的人,未必不能談佛理。其實他還喜歡釣魚之類,但可惜夫子不開釣魚這門課。”話畢由衷感到可惜地歎息了一聲。
恍一擡頭,息澤的眼中含了些東西她看不大明白,他的手卻扶了扶她頭上有些歪斜的花環,低聲道:“你爲他做了很多。”
鳳九聽出這個是在誇她,不大好意思,順手從他手裏拿過那個桧木面具頂在面上,聲音甕甕從面具後頭傳出來:“這……這着實算不上什麽,隻不過小時候有些發傻罷了。”忽聽得前頭一片熙攘喝彩聲,踮腳一瞧,立刻牽住息澤的袖子,聲音比之方才愉悅許多,興奮道:“前頭似乎是姑娘們在扔香包,走走,咱們也去瞧瞧!”
比翼鳥族女兒節這一日,姑娘們扔香包這個事,鳳九曾有耳聞。
聽說夜裏城中專有一樓拔地起,名婺女樓,乃萬年前天上掌婺女星的婺女君贈給比翼鳥族一位王子的定情禮。婺女星大手筆,然比翼鳥族慣不與外族通婚,二人雖有一番情短情長,終究隻能歎個無緣,徒留一座孤樓僅在女兒節這夜現一現世,供有心思的姑娘們登高,圓一圓心中的念想。
傳說中,是夜,姑娘們帶着親手繡好的香包登樓,若心上人自樓下過,将香包抛到心上人的身上,他有意就收了香包,他無意就抛了香包,但收了香包的需陪抛香包的姑娘一夜暢遊。
鳳九發自肺腑地覺得,這果真是個有情又有趣的耍事,若早幾萬年青丘有這樣的耍事,迷谷他也不至于單身至今。
她興緻勃勃引着息澤一路向婺女樓,途中經過方才買面人的小攤,面人小哥在後頭急急招呼了他們一聲:“小姐行色匆匆,是要趕去婺女樓罷?奉勸小姐一句,你家公子長得太俊,那個地方去不得!”
鳳九急走中不忘回頭謝面人小哥一句,樂道:“我們隻是去瞧瞧熱鬧,他是個有主的,自然不會亂接姑娘們的香包,勞小哥費心提醒。”
小哥又說了什麽,聲音淹沒在人潮中,但方才他那句倒是提點了鳳九,不放心地向息澤道:“方才我說的,你可聽清了?”
息澤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以防她被人潮沖散:“嗯,我是個有主的。”
鳳九将面具拉下來,表情很凝重:“啊,自然這句也是我說的,但卻不是什麽重點,要緊是你萬萬不可亂接姑娘們的香包,可懂了?”
方才忘了叮囑他,息澤這等沒有童年的孤獨青年,此時見着什麽定然都新奇,從他對毽子面具八卦鎖的喜愛,就可見出一斑。要是他覺得姑娘們的香包也挺新奇,懷着一顆好奇之心接了姑娘的香包……抛香包的姑娘自以爲心願達成,他卻隻是出于一種玩玩的心理,姑娘們曉得了,痛哭一場算是好的,要是個把想不開的從婺女樓上跳下來……
想到這裏,她心中一陣沉重,又向他一遍道:“一定不準接她們的香包,可懂了?”
息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含着點兒不可察覺的笑意,道:“嗯,懂了。”
“真的懂了?”
“真的懂了。”
鳳九長舒一口氣。
可歎她這口氣尚未松得結實,婺女樓前,迎面的香包便将他二人砸了個結實。
鳳九皺着眉,傳說中,姑娘們将香包抛出來,接不接,在書生公子們自己的意思,抛,不過抛的是一個機會,一則緣分。但此時砸在息澤身上這數個香包,卻似黏在上頭,這種抛,抛的卻是個強求。
她終于有幾分明白面人小哥的提醒是個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