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坦坦蕩蕩地回看着息澤,卻見他瞧着手中她遞還的糖水發呆,好一陣才回道:“與那對姊妹無關。”又擡頭看她道,“如今,連我倒給你的一杯水,你都不願喝了?”
明明他面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但這句話聽在耳中,卻令鳳九感到一絲頹然,她不喝這杯糖水原本是不想承他代嫦棣還的情,但他既然說不是,她再推辭也太過扭捏,讷讷接過道:“其實方才隻是不渴,唔,現在又覺着有些渴了。”将糖水一飲而盡。
明明是杯甜糖水,唇齒間卻感到輕微的血腥味,也不曉得是前幾日被折騰得味覺失靈還是怎麽。
說起前幾日的折騰,沉晔服給她的那丸傷藥其實隻消了她半身痛楚,她昨夜同陌少在杏園中說話的時候,身上仍有餘痛未消,此刻卻一身輕松怎爽利二字了得,也不知是個什麽緣故。果然是少年人,骨頭硬,睡一睡便能包治百病嗎?
神遊間,息澤已取過她手中的瓷杯擱在桌上,又扶她躺好掖好被角,道:
“離天亮還有些時辰,再睡一睡。”
喝了糖水,鳳九的确有些打瞌睡,但今夜息澤的所爲卻令她十分不解,他低頭靠近她時,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白檀香,令她感覺熟悉和懷念。隻是息澤他既非撞邪又不是幫嫦棣求情,他今天晚上這樣,難道是腦袋被門夾了?
房中的香供溫和淺淡,正宜入睡,令鳳九受用,雖然還有諸多疑問,但在睡字面前都是浮雲,正要一腳踏入夢鄉,一片黑暗中,卻突然聽息澤道:“那天晚上,你說你以前喜歡過一個人?”停了一陣道,“那個人,他讓你很失望是不是?”
鳳九心中一咯噔,那天晚上,自然是她将息澤當成蘇陌葉領着他去看月令花的晚上,她同息澤說起自己喜歡過一個人,但這個人實在要算個爛人。
已過了十幾日,息澤今夜突然問起,也不知所指爲何。但這個疑問,着實不像息澤問出來的。息澤神君在她看來着實仙味兒十足仙氣飄飄,不消說比翼鳥族,她認識的許多正經八百的老神仙也難比得上他的不食人間煙火樣兒,後來即便曉得他喜歡橘諾,她也沒有太多真實感,總覺得這個喜歡隔着一層飄飄仙氣,其實不大像是紅塵俗世中的喜歡。她着實沒有料到息澤神君會問出這種紅塵味兒十足的問題。
雖然他口口聲聲稱自己沒有撞邪,她擔憂地想,其實,他還是撞了罷?見她久久不語,息澤道:“他果然讓你很失望。”
鳳九在被子裏頭歎了口氣,讪讪道:“其實無所謂失望不失望,隻是有些時候,一段姻緣還是講究一個緣分,我用了很多時間去賭那個緣分,結果沒有賭來,我近來悟到沒有緣分卻要強求的悲劇,倒是有些看開了。若神君你在這上頭有什麽看不開,我們倒可以切磋切磋。”
明明是靜極且黑暗的夜,卻能感到息澤的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道:
“如果他現在出現在你面前,你仍然不相信你們有緣?”
鳳九笑了一聲,實在是困倦,道:“我們之間,的确沒有那個緣字,我同自己賭了那麽久,也該是徹底放下的時候了,所以此時他出現或者不出現,其實都沒有什麽分别。毋甯說,他不出現倒更好些,我并不大想見着他。”
良久,聽息澤道:“是嗎?”
鳳九恬淡道:“是啊。”又絮絮道,“其實神君你今夜對我說這些,爲的什麽我也都曉得,雖然我們擔個夫妻之名,我知你一向很不情願,也怕我癡纏你,所以才希望我能早日成就一段良緣罷?這個嘛,你不用操心,個人有個人的命數,我着實犯困,還有什麽事我們明日再議罷,你走時幫我關一關門。”
息澤沒有再答話,鳳九自以爲是他的心思被她看穿,有些羞惱。她覺得今夜自己真長本事,猜人的心思一猜一個準。但房中不知爲何卻有一種傷感将她壓得喘不過氣,息澤在她房中坐了許久,直到她入睡,也未聽到他離開的關門聲,那種白檀的香味卻在安息香中若隐若現,久久不散。
鳳九一覺睡到太陽過午,腹中空空,饑餓難耐。正逢茶茶領蘇陌葉的口谕推門而入,邀她去船頭吃烤魚,鳳九趿着雙呱嗒闆兒,欣然至之。關門時遙遙一望,房中床幾桌椅,皆陳列有序,昨夜息澤搬到她床前坐的那個小繡凳,亦穩穩擱在床腳,她喝過的糖水杯也杳然無蹤影,像是昨夜她并沒有半途醒來,與息澤一番話也不過一場虛夢。
行至船頭,打眼望去,蘇陌葉捏着柄魚叉,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個破爐子旁,與她兩兩相望。
陌少風流,最擅細炭烹茶,大約自以爲烤魚烹茶都是一般的炭火事,難不住他,殊不知一則爐間事,一則竈間時,徑庭大别。
鳳九一肚子饞蟲在瞧見陌少造出來的這個爛攤子時,陡然化成天邊浮雲,這一篇話傳得中聽,請她來吃烤魚,看這個情境,卻實則是請她來救場,烤魚給他吃罷。
陌少指了指身旁一個紅木盒子,雖則灰頭土臉,笑得倒是風度翩翩:“曉得你沒有吃什麽就急匆匆趕來,特地給你備了碗粥。”
鳳九欣慰陌少還存了半點良知,不客氣地坐下喝粥。這個粥,是碗甜粥,軟糯可口,但不知爲何,總覺得粥入喉,舌頭處留着一股淡淡的血腥,略去這一星半點血腥,味道倒還頗可圈點。
蘇陌葉瞧她将一碗粥喝盡,手一指又到腳邊的木桶,仍含着風度翩翩的笑:“粥喝完了便來指教我烤魚,這個魚得來不易,息澤神君特地交代,要做成烤的給你吃才有效用,可歎我文武雙全唯獨烤魚有些……”
聽到息澤二字,鳳九最後一口粥硬生生嗆在喉嚨裏,陌少趕緊遞水,灌入口中,仍是昨夜一般的甜糖水。鳳九和着糖水艱難将粥咽下去, 滿頭霧水地看向蘇陌葉:“這個魚也是息澤神君拿來的?我昨夜就覺着他有些不對,像是撞了邪,看來果然撞得很厲害啊,到今日還沒有緩過來。不過,這個魚他竟不拿給禦廚反而交給你打理,你幾時卻同他有了這種深情厚誼?”
蘇陌葉難得一愣:“昨夜息澤他将你抱回船上後,什麽都沒有同你說嗎?”
鳳九比他愣得更甚,呆呆地捧着糖水:“昨夜我情緒不佳,在杏園哭……呃,哭得睡着後,不是你将我背回船上的嗎?”
蘇陌葉從容将魚叉遞給她:“這個,還真不是。”
唔,昨夜。
昨夜真是發生了不少事,鳳九肆無忌憚哭出來那一刻,杏園中平地的一陣狂風,蘇陌葉不大清楚那是不是隐在花林中的東華帝君的情緒,一陣無措似一陣,一陣冷肅似一陣。他雖當慣了西海的逍遙皇子,不大常去九重天拜谒,卻也悉知東華帝君無情無欲仙根深厚的名頭。他第一次曉得,原來這位天地共主也有情緒。
鳳九哭得用心又認真,抽噎聲漸漸低不可聞,靠着樹根搭着他的袍子累得睡過去。他原本的确是想着将她背回去,正要從石凳上起身,紫衣的神尊卻已到杏樹前,俯身将鳳九抱了起來,他似乎就是在等着她睡着這一刻。
東華帝君,蘇陌葉小時候曾去拜谒過一回,也不過是那麽一回。凡人活在紅塵俗世中,神仙活在三清幻境裏,那時他覺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君,卻像是既浮于紅塵俗世外又浮于三清幻境外,目光中的淡漠,是真正視天地萬物皆爲空無。
他當年想着,或許這就是曾經天地共主的氣度。
進入這個世界,他瞧着帝君與當年似乎有所不同,但因次次都隔得遠,也瞧不出什麽。今日他就站在自己跟前,懷中抱着沉睡的鳳九,眼中流露出難見的柔和,他才明白同當年比他有什麽不同,今日的帝君,眼中有了一些景物。
至于鳳九所說他同息澤什麽時候有了情誼,也不過是帝君臨走時問了他一句:“阿蘭若是有個師父叫蘇陌葉,你不是這個世界的蘇陌葉,那是從梵音谷中進來,将原來那個取代了的?”
從前些許事情能瞞住東華,因他關心則亂,此時鳳九的身份大白于東華跟前,他自然曉得不能再瞞,自然要答一個是。
帝君再問:“是連宋叫你進來找我和小白的?”他自然要先裝一裝糊塗表示不曉得息澤神君就是帝君本尊,再表示的确是連宋授意自己進來助他們走出此境。
他從前千方百計攔着東華和鳳九相認,不過是爲了自己私心,今次時來運轉眼見他們即将相認卻沒有阻攔,也隻是覺得鳳九可憐。如若東華即刻便要帶着鳳九出去也無妨,阿蘭若的因果,他不過再走些彎路。
不料,他難得的好心倒是證得一個善果,帝君遠目林外良久,向他道:“我是誰先瞞着她。這裏比之外界靈氣雖不多卻更純淨,适宜她将養,我們暫不出去,你也不用先回去,我不在時幫我照看着她。”
他同帝君的所謂情誼,不過就是如此。
一聲噴嚏助蘇陌葉從回憶中醒過神來,鳳九在他跟前揉着鼻子,接着方才的話問他:“你說息澤将我弄上船說過什麽沒有,我想了半天,他說的好像都是廢話我也沒有記全,他難道同你說了什麽嗎?”蘇陌葉想了想,頗有深意地笑了笑,道:“什麽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