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想了一想,點頭稱是,将蓋在身上的袍子随手一理,靠在老杏樹的樹根前,擡頭遙望天上的圓月,口中道:“你先回去罷,我再賞一賞月。”
蘇陌葉瞧她片刻,作勢伸手扶她,調笑道:“茶茶說你一片丹心隻爲着我這個師父,大半夜在院中吹涼風也是爲候我,既然爲師已經回來了,自然不必你再漠漠寒夜立中宵,起來我送你回房。”
滿園春杏,月光下花開勝雪。鳳九未在意他遞過來的手,仍然瞧着天上玉盤般的明月,良久,突然道:“我同東華帝君的事情,不曉得你聽說過沒有?”話剛出口,似乎恍然不妥,怔怔道,“我今夜吹多了風有些善感,你當什麽都沒有聽到過,先回去罷。”
蘇陌葉嘴角的笑意淡去,手指碰了碰石桌上的茶壺将茶水溫燙,添給她一杯暖手,方道:“略聽連宋提過一些。”又道,“白真常說你的性子原本就是不能将事悶在心中,此時容你一人待着反讓人擔憂。有傷心的事,說給我聽一聽無妨,雖然擔個虛名,我也算你的長輩。”
鳳九沉默許久,道:“嫦棣将上君關我靜心的石牢換成了九曲籠。”
蘇陌葉提着茶壺的手一顫:“什麽?”
鳳九側頭看他一眼,飛速道:“其實沒有什麽,我吃了傷藥,已經不痛了。”
又重新望着天上:“隻是在籠子裏受折磨的時候,我有想過爲什麽輪到我就是這樣。姑姑說她從前被瑤光上神關過水牢,墨淵上神去救了她,還被前任鬼君抓去過大紫明宮,墨淵上神還去救了她。啊,這麽看來竟然次次都是墨淵上神救了她。你說是不是因爲姑姑把我的運氣都用完了,所以每次遇到危險的時候,我才都是一個人?”語聲極爲平靜,聽不出半點郁結哀傷,說到最後就像是真正在疑惑。
蘇陌葉低聲道:“每次?”眼中似乎瞧見杏林深處有個影子,定睛一看又什麽都沒有,凝神也辨不出院中還有什麽旁人氣澤。
鳳九仰頭喃喃:“嗯啊,危險到要以性命相付的時刻,以前也有過好幾次。如果沒有經曆過那些,可能我就沒有辦法熬過九曲籠的折騰了吧。因爲我是青丘孫字輩的一棵獨苗,其實小時候還是被養得很嬌慣的,後來因爲喜歡上東華帝君,吃了一些苦頭,就變得比較堅強了。”停了片刻,又道,“啊,也不能說沒有人來救我,譬如這次,沉晔就有來救過我,雖然半道将我扔在了路上。我本來覺得沒有什麽呢。九曲籠,一般人誰也熬不了五天吧?
我竟然熬過來了,我還自己走了回來,我本來還覺得挺高興挺得意的呢。”
蘇陌葉拿過杯子将半涼的茶倒掉,添上熱的重新遞給她:“然後呢?”
“然後?”她想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回來的時候,正瞧見息澤神君在幫橘諾包傷口。其實我覺得橘諾的傷一點都不嚴重,但息澤神君包得那麽慎重,突然就讓我有點難過。那個時候,覺得好像自己就是阿蘭若,但是又很可憐她,想着如果是她看到這一幕一定比我更難過,而我難過是因爲看到女孩子被好好呵護該是什麽樣。我看不起橘諾一點小傷也裝得什麽似的,但又很羨慕她。”
她擡起手來,放在眼睛上:“帝君,爲什麽我尤其需要他的時候,他都恰好不在呢?有一瞬我那麽想。從前遇到危險的時候,他沒有出現,我告訴自己,因爲我們沒有緣分。其實那些時候,我并不是真的相信,我覺得我這麽努力,老天爺也會被我感動的。這一次,我才真的相信了,如果沉晔不來救我,我就真的死掉了。以前我不相信我們沒有緣分,可能是因爲失望得還不夠徹底吧。”
蘇陌葉靜了許久:“那麽,你恨他嗎?”
鳳九移開手掌,遙望着月光下盛開的杏花,努力眨了眨眼睛:“大概不恨吧。我隻是覺得很累。帝君他很好,我和他沒有緣分罷了。”
蘇陌葉柔聲道:“你還小,将來你會遇到更好的人。”
鳳九無意識地點頭:“你說得對,将來我會遇到更好的人。”
蘇陌葉唇角含笑:“将來你想要遇到一個怎麽樣的人?”
鳳九想了片刻:“雖然我也不是那麽嬌氣,遇到危險時沒有人救我我就活不下來,但我希望遇到一個我有危險就會來救我的人,救了我不會把我随手抛下的人,我痛的時候會安慰我的人。”
蘇陌葉低聲道:“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遇到一個再不會讓你受苦,再不會讓你遇到危險的人?”
她沒有說話。
蘇陌葉續道:“你一直這樣仰着頭,脖子不會痛嗎?還是誰告訴你隻要仰着頭,眼淚就不會掉下來?那都是騙人的,你不知道嗎?你在忍什麽呢?”
夜風一陣涼似一陣,鳳九仍然仰着頭,仿佛天上那輪圓月是多麽值得研究的東西,良久,兩行淚珠沿着眼角流下,接着是極低的抽泣,又是良久,終于哇一聲大哭出來,哭得非常傷心。
不曉得何處吹來一陣狂風,杏花搖曳墜落,紛飛出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雪。杏花飛揚中,蘇陌葉再次瞧見那個紫色的人影。原來并非自己眼花。透過重重花雨,那位紫衣的神尊一臉蒼白,腳下是一隻打翻的藥碗,手指緊握住一株蒼老杏樹的樹幹,目光怔怔落在鳳九身上。鳳九渾然不知,隻是哭得越來越厲害。他緊蹙着眉頭,定定瞧着她,似乎想要走近一步,卻又不能邁近那一步。
因行宮起了火事,上君罰阿蘭若的十日靜思不了了之。嫦棣坑了她,鳳九沒将這樁事告上去,如嫦棣所說,以阿蘭若的處境,即便鬧開去,這樣事也不過将嫦棣不痛不癢罰一罰。不鬧開去,她還可以再坑回去,還是不鬧開去好。被坑了,就坑回去,再被坑,還坑回去,看誰坑到最後,才是坑得最好。
行宮被天火燒得幾近廢墟,一山的茶花遭殃大半,連累君後的生辰一派慘淡光景,上君雷霆大怒,卻因是天火非關人事,滿腔怒氣無處可洩,瞧着斷壁殘垣更添傷情,自以爲眼不見爲淨,吩咐連夜收拾龍船趕回王都。
思行河上白霧茫茫,船桅點幾盞風燈,曉天落幾顆殘星。天正要亮。鳳九躺在一蓬軟乎乎的錦被裏頭,聽得船頭劈開水底浪,聲聲入耳,聞得瑞獸吐出帳中香,寸寸潤心,腦子裏緩慢地轉悠一個問題:一覺醒來,黑燈瞎火間,發現床邊坐着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這種時候,一般人頭一個反應該是什麽?
照理是不是該尖叫一聲扯着被子爬到床角,瑟瑟發抖用一種驚恐而不失威嚴的聲音厲喝:“大膽狂徒,要做什麽?”不過眼前這個人,着實稱不得狂徒,且一向将自己當木頭樁子,即便現在黑燈瞎火,你能想象誰因爲黑燈瞎火就能對一個木頭樁子做個什麽?
想通此處,鳳九放寬十萬八千個心,慢吞吞從床上坐起來,慢吞吞倚着床頭點起一盞燭火,将燭火擡起到靜坐的美男子跟前晃一晃,确認面目确然是他,慢吞吞地道:“息澤神君,你此來……不會是走錯房了罷?”
燭光映照下,今夜息澤神君的氣色瞧着不大好,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目光像是要融進她眼中,行止間卻沒有什麽動靜,也不曉得在想什麽。鳳九善解人意地掀開薄被起床,口中道:“我睡得足了,似乎神君你也累得很,是懶得再找屋子,想在我房中坐坐罷?那我去外頭吹一吹風醒個神,你若要走時切記替我留個門……”
她這一番話,存的其實是個避嫌的用意,雖然阿蘭若同息澤二人原本就是夫妻名義,但她不是阿蘭若,同息澤也沒有什麽旁的話好說,三更半夜的,能避自然要避一避。
被子方掀開一半,卻被對面伸過來的手穩妥地重蓋了回去。息澤神君皺了皺眉,将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肩頭,又遞給她一杯還冒着氣的熱糖水,才低聲道:“不痛了?将這個喝了。”面上的表情雖然紋風不動,但這八個字裏頭,卻聽得出一種關切。
鳳九捧着糖水,覺得莫名,他這個模樣這個神情,自然該對着傷了指頭的橘諾,這個時辰卻戳在自己房中,還這麽費心照顧自己,莫不是撞邪了罷?
鳳九伸手将燭台拿到面上一照,擔憂而誠懇地向息澤道:“神君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是阿蘭若,不是橘諾,或者……你們撞邪之人此時看着我的确像是橘諾的樣子?但我實實在在是阿蘭若,你看着我像橘諾,乃是因爲你撞了邪……”
息澤沉默地瞧了她半晌:“我沒有撞邪。”
乍聽此言,鳳九莫名之上更添了幾分疑惑,試探地道:“但一般來說,這種時刻你應該去照看橘諾啊。”
息澤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道:“我來照看你,這樣不好嗎?”
鳳九想了片刻,有些明白地道:“哦,那就是橘諾讓你過來照顧我,用這個情分抵消嫦棣将我關進九曲籠罷?她們姊妹一向是感情好些,我原本也就沒有打算将這個事情鬧給上君曉得。你爲了此事這麽費心來照顧我,我愧不敢當,其實添水喝茶之類,有茶茶在我身旁就好,或者沒有茶茶我一個人也做得成,并不需人特别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