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前這個俊美的白衣公子,竟然是阿蘭若的師父?還是手把手将阿蘭若拉扯教養大的師父?鳳九覺得自己的信仰受到了傷害。
白衣青年三兩步已到她跟前,見她蒙着不動,眼風朝茶茶掃了一掃。
忠仆茶茶立刻見一見禮,樂呵呵自去了。鳳九力持鎮定地擡手:“師父上座……”腦門上冒了一排汗地斟茶孝敬他,另斟了一杯給自己壓驚。白衣青年含笑若有所思地看她兩眼,良久道:“鳳九殿下别來無恙。”又道,“我是蘇陌葉。”
鳳九一口茶噴到了他的臉上。
蘇陌葉何人,乃西海水君二皇子是也。
此君以纨绔聞名八荒四海,與連宋君這個風流神君惺惺惜惺惺,且是她小叔白真最談得來的酒肉朋友。
蘇陌葉擅制茶,她從前亦常去西海順他一二,同他有那麽些交情。但僅憑這個交情,就讓蘇陌葉特意闖進阿蘭若之夢來救她,她印象中,此君并非如此大義之人。且因她失憶之故,自然認不出一向熟悉的蘇陌葉,但對方如何就一眼看出了宿在阿蘭若殼子裏的是她,也令她吃驚。
縱然如此,他鄉遇故知總是樁樂事。二人坐穩,鳳九忍不住一一請教。
蘇陌葉眼神戲谑,袖中取出一方精緻的白絲帕,從容地将臉上茶水一一揩淨,方道:“這個嘛,你涉險久久未歸,且被四尾巨蟒日夜圍困,比翼鳥的女君想起衆蛇之皇興許能驅遣那四尾花蟒,連宋才将我請來救一救你。”
衆蛇之皇,乃是後洪荒時代的一尾白蟒,汲天地靈修,複煉元真靜居成仙,九重天上證得太一青玄之位,由天君親封元君号,稱祈山神女。這位祈山神女,正是蘇陌葉他娘。
鳳九羞愧地道:“這個夢境或許十分兇險,你竟然這樣大義,毫無猶疑地入夢來救我,我從前真是誤會了你。”
蘇陌葉臉上一向春風和煦的笑容卻蓦然一滞,垂頭握住茶杯,看着杯中浮起的茶末子,許久才道:“阿蘭若确然是我徒弟。她十五歲時我将她救出蛇窩,一手将她養到六十歲。雖非血脈相承,卻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蘇陌葉這個形容,令鳳九一怔。四海水君的子嗣後代中,數蘇陌葉一等一的俊雅風流,說他是個纨绔,隻因陌少系在手中的芳心沒有千顆也有八百。不過,人卻不知這些芳心并非陌少他有意采摘。陌少之于美人,向來不是他去就美人,而是美人來就他。是以,今日他用如此神色說出骨中骨血中血六個字,令鳳九極爲震驚。
蘇陌葉瞧她一眼,撫着手中的洞箫續道:“我因西海有事,離開過梵音谷兩年,再回來時,當日臨走還活潑非常的少女,留下的卻僅是一個青草悠悠的墳包。比翼鳥一族鐵口咬定她自缢身亡……”他靜了靜,“兩百多年來,我一直在追尋她的死因,他們一族卻将此事捂得嚴實。今次連宋來尋我救你,說你墜入的是阿蘭若的夢境。既是她的夢境,我自然要進來看上一看。”瞥向鳳九淡淡一眼,道,“所以要說救你,也隻是個順便,你倒不用承我的情。”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恍然卻又一笑,“再則,此番進來,我還有事需你幫忙。”鳳九頭回領教,人說蘇陌葉有時性子古怪,此言真是不虛。蘇陌葉的笑容,和煦起來是真和煦,冷漠起來是真冷漠,似此時這般爽朗起來,又是真爽朗。更難得他同一時刻竟能化出這三種面目,每一種都這麽真誠,好一個千面神君。
鳳九是個知恩的人,沉吟點頭:“從前也順了你不少好茶,你有什麽忙需我幫,我又幫得上的,自然幫上一幫。”
蘇陌葉顯然對她的回答滿意,目光向四維徐徐一掃,道:“恐你也發覺了,此地乃是有人照阿蘭若活着的時代,另造出了一個世界。彼時的梵音谷中有何人何景,此境便有何人何景。還有,梵音谷中的人若掉入此境中,會取代這裏對應他造出的那個人。”他指了指自己:“譬如我掉進來,原本阿蘭若的師父,這個世界中另被造出的那個我,便頃刻消失了。”
鳳九讷讷:“你是說,我占了阿蘭若的殼子是因阿蘭若是我我就是阿蘭若?”這個事情太過匪夷所思,鳳九隻覺一個霹靂直劈在她腦門上,令她眼冒金星。
蘇陌葉瞧了她半晌,卻是搖了搖頭:“你這個嘛,我估摸是創世之人法術不夠純練,出了一些纰漏。掉入此境之人,皆會喪失原來世界中一些物象記憶,你如是,我亦如是。這便是此境的一個纰漏。既已出了一個纰漏,你或許是第二個纰漏。”他擡頭目視窗外,“阿蘭若的魂魄已散成灰燼,比翼鳥一族縱然可轉世有來生,阿蘭若,卻是不能了。這個世界中,誰都有可能被梵音谷中的正主掉進來取而代之,唯阿蘭若不能。”
鳳九得蘇陌葉一席話,揪緊的心頓時釋然,擡眼瞧蘇陌葉凝望向窗外垂柳的身影,卻覺有些怆然,咳了一聲道:“你方才說要我幫個忙的事,不妨此時說說,需我幫個什麽忙,我也好看看有無什麽需準備。這個忙幫完了,我們也好琢磨琢磨如何走出去。”
等了許久,蘇陌葉方才回話,低聲道:“此境誕生之初,或許與當年的梵音谷并無兩樣,然誕生後的運轉,卻與梵音谷再無幹系。造出此境之人,大約是想借此扭轉當年谷中發生的悲劇,得一個圓滿解脫。”
他瞧着鳳九:“阿蘭若已經死了,圓滿不圓滿皆是自欺欺人。此番既是你來扮阿蘭若,我希望你能遵循着從前阿蘭若的行止作爲,讓這個世界能重現當年梵音谷之事,讓我曉得阿蘭若,她真正的死因。”
蘇陌葉讓鳳九幫的忙,其實做起來也容易。阿蘭若一生中,曾遇及好幾樁決定她終局的大事。當年阿蘭若在這幾樁大事上頭取的什麽抉擇,她如今也取個什麽抉擇即可。蘇陌葉體貼鳳九是個不能被拘束的性子,幾樁大事外的些許小事,由着她主張,想如何便如何。
鳳九瞧出來,比翼鳥一族的上君和君後,換言之她一雙便宜爹娘,雖對她這個親生的女兒不如何,對蘇陌葉卻稱得上敬重。有了蘇陌葉這個知根知底的靠山,鳳九越發覺得日子悠然,欣然,飄飄然。
不如意之事唯有一件——侍從們日日都要将青殿擡到她院中,央她同青殿說幾句體己話,溫柔地寬撫寬撫它。這個事情令鳳九略感頭疼,全蛇宴吃了近半月,手挨上青殿的頭,她仍覺哆嗦得厲害。如何才能光明正大地避開青殿而又不緻人懷疑……鳳九爲此事,甚爲憂慮,原本飄飄然的日子,也飄得不甚踏實。便在這無人可訴的憂慮之中,迎來了阿蘭若她親娘的壽辰。
阿蘭若她親娘傾畫夫人的壽辰,一向做得與别不同。因據說傾畫夫人是位好風雅的才女,尋常歌舞筵席入不得她的法眼。她爹爲了讨她娘的歡心,每年她過生辰,皆鉚勁兒折騰。今年新得的消息,她爹打了一艘大船,欲領着她娘沿着思行河南下,前去南邊的行宮觀塵宮賞茶花。
阿蘭若作爲女兒,雖是個受排擠不得寵的女兒,随扈伺候的名冊中,上君朱筆欽點,亦有她的名字在列。
鳳九打點一二行裝,思及随扈南遊,青殿作爲三丈長碗口粗巍巍一壯蛇哉,自然不能跟上出巡的遊船,數日憂慮竟迎刃化解,心中怎一個爽快了得。待臨行前兩日,侍從再将青殿擡進她院中時,她心中舒快,自然不吝展現對青殿的依戀和不舍,眼角還攢出兩顆淚珠子,令侍從們更加深信,他們的殿下依然是從前那個殿下,近日對青殿不那麽熱絡,不過是他們的錯覺。
哪知鳳九這場戲做得太過逼真,正遇着八百年不進她院子一趟的上君偶然駕幸。上君這幾日心情好,偶爾思及阿蘭若這個女兒,覺平日太過疏忽,有些愧疚,因此到院中探一探她。入院卻恍眼見此情景,上君蹙眉沉思了片刻,又慈藹地看了鳳九片刻。
第三日出巡,鳳九瞧着巍巍的龍舟後頭,不遠處跟了一條小畫舫。伺候青殿的幾個小侍從撩開畫舫簾子沖她笑,青殿亦從簾子後頭冒出一個頭,親熱地向她吐着長信。鳳九立在岸旁,茫然中,被河風吹得晃了一晃。茶茶抱着一沓錦被眼看要上那畫舫,鳳九找回半個聲兒在後頭問她:“你做什麽去?”茶茶回眸一笑喜氣洋洋地道:“殿下不記得了嗎?青殿膽小,一旦離開王宮,入夜定需殿下相陪,河上風大,茶茶怕屆時涼了殿下,特地再送床錦被到船上去。”鳳九腳一軟,眼看要栽倒,幸得蘇陌葉伸手一扶。鳳九握住蘇陌葉的手,凄聲道:“陌少,你幫我個忙,晚上将我敲暈再送到畫舫上去,我代我全家感謝你。”
是夜,江風獵獵,船中辟一廳殿,殿中明珠輝映,暄妍如明日白晝。
幾十條人影鋪開一個席面,上座坐的阿蘭若一雙爹娘,底下按位次列了三位公主并數位近臣,近臣的最首位坐的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沉晔,蘇陌葉位在其後。
首次見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鳳九打眼一瞧,見一雙姊妹皆是雪膚花貌,顧盼處全是風流,動靜處皆有神采,美人也。雖然原世的印象不多,估摸這等容貌拿到九重天阕上,能出其右的也少。鳳九慨然一歎,傾畫夫人委實會生。
廳殿正中數位舞姬獻曲獻舞,鳳九心不在焉,耳中塵音進進出出,也不知她們在哼個什麽。
歌姬正唱道“缥缈水雲間,遙遙一夢遠”,鳳九端着個小酒杯一杯一杯複一杯,将自己灌醉了,屆時蘇陌葉一個手刀敲昏她時才好免些疼痛,漸漸眼中就有些迷糊,瞧着獻舞的美人如霧中看瓊花,隻囫囵出個模糊面目。恍然右側旁,明珠的熒光此時卻暗了一暗。鳳九遲緩地轉頭望,殿中光色缭繞,蓦然出現一位紫衣青年在她身旁矮身落座。青年自帶一身冷意,與滿殿聲色相絕,銀色的長發極爲顯眼,護額上墨藍的寶石,恐值不少銀錢。冷淡的眉眼看過來時,竟是有些熟悉的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