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前,她将床前伺候她的幾個小侍婢趕了出去。
說來小侍婢們個個長得水蔥似的,正是她喜歡的模樣,服侍她的手法也熟稔細緻,令她受用。她們也挺懂禮數,曉得尊敬她,稱她殿下。按理說她不該有什麽不如意。令她發蒙之處卻在于,小侍婢們雖稱她殿下,卻非鳳九殿下,也非九歌殿下,而是阿蘭若殿下。
阿蘭若,這個名兒她曉得。她還曉得阿蘭若已經死了多年,墳頭的蒿草怕都不知長了幾叢,骨頭想必也早化塵埃了。她還記得,前一刻自己還在爲頻婆果同那幾尾巨蟒死搏,驚險處似乎落進了一個虛空,虛空裏頭又發生了什麽她不曉得,但無論發生什麽,她覺得,都不至于讓她一睜眼就變成阿蘭若。
床前的銅鏡裏頭映出她的模樣,紅衣少女黛眉細長,眼神明亮,高鼻梁,薄嘴唇,膚色細白。她皺着眉頭研究半天,覺得無可争議,這是個美人。但這個美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她卻有點兒疑惑。
她忘了自己原本是個什麽樣子了。
這并非單純的失憶。過往三萬多年滄海桑田,她經曆過的事樁樁件件,從頂着一個炎炎烈日自她娘親肚子裏落地,到靠着一股武勇獨闖蛇陣取頻婆果,她全記得挺深刻。但這種深刻卻像翻話本子,說的是個什麽故事她曉得,故事中的人物景緻,她卻沒個概念,譬如她記得她的姑姑白淺,卻忘記白淺長什麽模樣,前三萬年的人生,缥缈隻如謄抄在書冊上的墨字。
她呆愣一陣後,也有些思索。雖然姑姑收藏的話本子裏頭,她瞧見過一種穿越時光的段子同此時的境況挺相合,但那些不過是凡人們胡想出來的罷了,四海八荒并無這種可以攪亂時光的法術。 若方才那些侍婢口中所稱的阿蘭若,确然是比翼鳥一族傳說中的阿蘭若,那這個地方怕是哪位術力高強的神尊仿着梵音谷中阿蘭若還活着的時代,重造出的另一個世界。她雖然年紀小沒什麽見識,但作爲青丘的繼承人,這個法術還是略聽說過一些。自己怕是因緣際會才掉進這個世界中罷,至于被誤認作阿蘭若……她愁眉不展,難不成是她魂魄離體,附在了阿蘭若的身上?
她腦門上立時生出兩顆冷汗。但細細一想,這個推論竟頗有道理。試想倘此時是自己的身體面容,除非自己同阿蘭若原本就長得一副模樣,否則爲何今日所見的侍婢們皆垂着眼睛稱自己阿蘭若殿下?而倘若自己果真同阿蘭若長得一張臉,幾月前初入梵音谷時,暫不論萌少,他們比翼鳥一族的元老又豈會瞧不出來?
乖乖,魂魄調換的事可不是鬧着玩兒。自己的魂魄宿進了阿蘭若的殼子,那誰的魂魄又宿進了自己的殼子?關鍵是,自己的殼子現下在何處?更關鍵是,它到底長個什麽樣子?
鳳九一時頭皮發麻,真是要找,都無從找起啊。況且頻婆果還在原身上。幸而臨出天罡罩時英明地将果子裝進了随身錦囊,除非她的咒文,任誰也打不開,大約果子算保住了。
前事梳理半日,發現所擔憂者大多是場虛驚,也沒有什麽緊要事候着自己,鳳九一顆心漸漸地釋然。
她慶幸自己是個膽大的仙,尋常女子不幸掉入這麽個地方,觸上這麽個黴頭,前途未蔔回首無路,且是孤單一人,恐早已怕得涕淚漣漣。
她雖然也有片刻驚慌,但驚慌片刻後,倒是能立刻想開。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暫且就這麽安住罷。掉進這個地方,估摸沒有什麽人曉得,也不用指望誰來相救。如此,倒是淡定了。
命裏若有這個劫數,躲也無處躲,命裏若無這個劫數,遲早有機緣令自己找到殼子走出這個地方。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況且這個阿蘭若一看就身在富貴家,也虧不了自己什麽,當是來此度個小假,松快松快心胸。
這個倒比借着九歌的身份住在梵音谷,時時還需考慮銀錢之事強些。
如此,還是自己賺了。
凡人有句詩怎麽說的來着?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蝼蟻一般繁忙度日的凡人中,也有具大智慧的。此話說得正是。
過着阿蘭若的人生,演着阿蘭若這個角兒,将鳳九這個身份全數抛開,幾日下來,倒是過得挺舒心灑脫。
隻除了一件, 關乎蛇。
據仆婢的提說和鳳九自己的揣測,阿蘭若衣食住行的諸般習性,同她一向其實沒有什麽不同,不用刻意模仿,她還高興了一場。
沒承想幾日後,兩個青衣小侍卻擡着條碗口粗的青蟒到她的面前,規規矩矩地請示她:“殿下近日沒有召見青殿,青殿已怒得吞了三頭牛,奴們想着青殿思念殿下,特帶青殿來見見殿下。今日天風和暖,不知殿下要不要帶青殿出去散一散步?”當是時,鳳九瞧着三丈多長在她跟前咝咝吐着芯子的青殿,腦袋一暈,咕咚一聲,就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阿蘭若因幼時被她娘親丢進蛇窩裏頭養大,對蛇蟻一類,最是親近。
聽說這個青殿,就是她小時候救的一條小青蛇,當成親弟弟養着,取個名字叫阿青。宮裏頭上到伺候上君的上侍,下到打理雜務的小奴仆,一應地尊稱這條長蟲一聲青殿。
“宮裏頭”三個字,說明阿蘭若是個公主,上君這個稱謂,乃是比翼鳥對他們頭兒的敬稱,說明阿蘭若是比翼鳥一族的公主。扮個公主于鳳九而言,不是什麽難事,但扮個熱愛長蟲的公主……她那日從驚吓中醒來,思及此事,不及半炷香又暈了過去。
懼蛇,是她不得不跨過去的一道坎。跨得過,她就是世人眼中如假包換的阿蘭若公主,可日日摸魚捉蟹享她的清福。跨不過,遲早被人揪出她是個冒牌貨,落一個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鳳九茫然地想了三日對策。第三日午時,靈光一閃,憶及小時候自己厭食紅蘿蔔,姑姑在青丘大開紅蘿蔔宴,整治她連吃十日,很有效果。說不準這個法子,此番可以用用。
又三日後,王都老字号酒樓醉裏仙二層,最靠裏的一個肅靜包間中,鳳九望着一桌的全蛇宴,端坐靜默。
桌子上杯疊杯盤疊盤,什麽清炒蛇蛋、椒鹽蛇條、生焖蛇肉、炖蛇湯,十來道菜從蛇兒子到蛇老子,一個都不落下。
離桌子幾步遠立了道屏風,屏風後頭擱了個嘔盆。
鳳九靜默半日,顫抖地提起筷子,一筷一口,一吞一嘔,幾十筷子下去,膽汁幾欲嘔出來方才罷休。自覺最後幾輪至少提筷子時手不抖了,也算個長進,凡事不可操之過急,需循序漸進,留明日再戰。慘白着臉推門而出,深一腳淺一腳移向樓口打道回府。
方才一道蛇羹,平心而論倒是鮮美。若是将青殿做成蛇羹,青殿那般宏巨的身量,不曉得能做多少盆。腦中蓦然浮現出青殿吐芯長咝的威風面容,一股蛇腥味自胃中直翻到喉嚨口,鳳九臉色一變,捂嘴大步向包間沖。因轉身太過急切,未留神身後徐行了位白衣少女,沖撞之下白衣女子“呀”一聲,順着樓階直跌而下。
鳳九傻眼一望,一位正欲上樓的玄衣青年千鈞時刻擡手一攬,恰好将跌落的白衣女子接入懷中。
鳳九心中贊歎,好一個英雄救美。但英雄的面目都沒看清,胃中又是一陣翻騰,趕緊撒開腳丫子朝包間中的嘔盆疾奔。
扶着嘔盆嘔了半日,方順過氣來。再推門時,步子都是飄的。恍惚地飄到樓梯口欲下樓,迎面卻撞上一道冷肅的目光。
自古來英雄救美,又似這般的英雄救美,衆目睽睽下美人在懷,自然是四目相對,一眼兩眼,含情目裏定姻緣。但這個四目相對,須是英雄和美人四目相對,方是一段風流。
此刻,救人的英雄卻來和自己大眼瞪小眼,這是唱的哪一出?
鳳九不解。
待瞧見被救的白衣美人踮着左腳半邊身量都靠在青年身上時,方拍腦袋一悟,原是美人被自己适才一撞,跌得腳傷,青年直直盯着自己,大約是對自己這個傷人兇手的無聲譴責罷。
這個事,原是自己方才處得不妥。
鳳九三步作兩步下樓來,最後兩步台階,因腳上一個虛浮差點兒跪下,被青年伸手扶住,力道不輕不重,拿捏得正好。他這個義舉,她自然需擡首言謝,順勢将手中幾顆金锞子遞到一旁白衣美人的手中。她做這個公主,别的沒有,就是錢多。
美人瞧着手中的金锞子,有些訝然。鳳九上前一拱手:“方才事急沖撞了姑娘,還令姑娘受傷,身上别無其他唯有些俗物,望姑娘收下權作藥資診金。姑娘若收下便是寬諒我,姑娘若不喜歡金子,”她将脹鼓鼓的錢袋子一抽,“我這裏還有銀子珍珠寶石明玉,姑娘喜歡哪一種?不用客氣!”
一番漂亮的賠罪話剛說完,姑娘還沒有反應,卻聽玄衣青年向她低聲一喚:“殿下。”
窗外突然落起一場豪雨,嘩啦啦似就地散落了一壺玉珠。鳳九茫然地轉過頭。
無根水自九天傾灑,如同一匹雪白的瀑布垂挂屋檐。瀑布前頭,青年身姿颀長,黑發如墨,眉眼宛如畫成。目光相接處,仿似迎來一場暮冬時節的雪凍。
他稱自己……殿下?
鳳九腦袋一轟,這個冷冰冰的玄衣青年,想必是阿蘭若從前的熟人。
今日未領仆從出門,着實失策,尋常遇到阿蘭若的熟人,仆從們皆可幫襯着略擋一擋,往往擋過三招,對方的身家她也摸透得差不多了,但今日之狀……看來隻有使一個下策。裝不認識。
鳳九佯作不解向青年道:“方才也有幾人同我招呼,稱我什麽殿下,你是不是像他們一樣,或許認錯人了?”
青年原本平靜的眸色蓦然深沉,銳利地盯住她,良久,緩緩道:“你記不得我了?”
鳳九被盯得發毛,青年這個模樣,倒像是一眼就拆穿了她的謊言。
她打了個冷戰,自己安慰自己,世間相似之人不知凡幾, 焉知青年沒有相信她方才的說辭,說不定隻是做出這個神色詐她一詐,不要自己吓自己。她定了定神,看向青年分辯道:“沒有記不住記得住之說罷,我從未見過你,也不是你口中的殿下……”
話到一半卻被青年打斷,仍是牢牢地盯住她,淡聲道:“我是沉晔。”
說到這一步他竟然還這樣固執,鳳九佯怒:“我管你是浮晔還是沉晔。”
心中卻陡然一頓,沉晔。這個名字她很熟,熟得僅次于阿蘭若。從前關于阿蘭若的種種傳說,大半都同這個名字連在一起,原來面前這個人,竟是神官沉晔。
既然眼前站的是沉晔,想必是多說多錯,到這一步,趕緊遁了是上策。心念急轉間,她保持住演得恰好的勃發怒氣,狠狠道:“說不認得你就不認得你,有樁急事需先行一步,讓路!”
青年有些發怔,倒并未阻攔她,反而移開一步,讓她一個口子。她心中咚咚直跳,待行到酒樓出口,借着撐傘時回頭一瞧。玄衣的神官仍定定地站在一樓的樓口,岩岩若獨立的孤松,瞧她回頭,眼中似乎掠過了一絲痛楚。她揉了揉眼睛,卻又像是什麽都沒有瞧着。
這一夜,天上布雨的水君像是瞌睡過頭了忘記将雨收住,無根水潑天,傾得闊綽。鳳九倚着欄杆想心事。她回憶曾經聽聞的傳說,阿蘭若和沉晔,的确像是瓜葛得挺嚴重。但他們之間究竟有過什麽瓜葛,當日她不夠八卦,沒有逮着萌少逼他細說。
白日裏一遭,虧得她有急智像是糊弄了過去,但倘若沉晔果真是阿蘭若的知音……乖乖,一回生二回熟,多見他幾回,難免不被他認出自己是個冒牌貨。再則,今日大庭廣衆下,她給沉晔一個大大的釘子碰,不管他心中是否存了疑惑,說不得,次日就會到她殿中來打探一二,屆時……她一個激靈,趕緊喚了貼身伺候的小宮婢茶茶過來,皺着眉頭吩咐:“若神官邸那邊的沉晔大人過來打探我今日去了何處,吩咐下去,就說我一整日都在宮裏頭。”
茶茶呆了半天,突然緊張地道:“沉晔大人同殿下素來沒有交情,今次竟要來打聽殿下的事,莫非……莫非是殿下又惹了什麽禍事不成……”說到禍事兩個字的時候,整個人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鳳九忽略掉茶茶的哆嗦,訝道:“你說,我同沉晔沒有交情?”這就怪了,她回憶白日裏,醉裏仙中沉晔瞧她那一副神情,那不像是沒有交情的神情。茶茶愣愣地思索片刻,臉色陰郁地道:“殿下這個問法,難道是說小時候的交情嗎?”憤然道:“殿下小時候念着沉晔大人是表哥,主動去賀過他的生辰,他卻聽從大公主和三公主的挑撥,說殿下髒得很,将殿下的賀禮全數扔了,那之後,殿下不是再沒去過他的生辰,再也沒有同他往來過嗎?”眼眶泛紅地道:“殿下仁厚,如今覺得那樣也算交情,可茶茶覺得,沉晔大人他擔不起殿下的交情。”
鳳九呆了一陣。一篇話裏頭,她看出來茶茶是個忠仆,是個對她巴心巴肺的忠仆。
阿蘭若同母異父的姊姊和一母同胞的妹妹與她一向不對付,這個鳳九曉得。年紀輕輕即任神官長的沉晔是她親娘的侄子,算是她表哥,這個她也曉得。三個公主裏頭,大公主橘諾最受母親寵愛,小公主嫦棣最受父親寵愛,阿蘭若因生下來就被丢進蛇窩裏頭養大,爹不親娘不愛是三姊妹中間最倒黴的,這個,鳳九她還是曉得。但關于沉晔,她原以爲他自始至終都該同阿蘭若站在一條船上,搞半天,他竟同她一雙姊妹才算正經的青梅竹馬,這個,鳳九卻還不曉得。
這個事情蹊跷。
鳳九思索一夜,未果,眼看晨曦微現,困得找不着北了,打着哈欠去困覺。一覺睡醒,見茶茶提着裙子滿面紅光地小碎步疾奔而來,心中歎一聲果然我就是這麽的料事如神,擡手端起一杯冷茶,邊飲邊向茶茶道:“沉晔他今日過府,是如何打探我的?”
茶茶喜滋滋地搖頭:“沉晔大人今日未有動向,不過,茶茶将要傳的這樁消息,卻一定得殿下的意。”眉飛色舞地湊過來道,“殿下的師父回來了!陌先生他回來了!正在前廳中候着殿下!”
鳳九一口茶噴在了茶茶的臉上。
茶茶一揩臉上的茶水:“殿下一定很吃驚罷,陌先生離開時明明言說半年後回來,如今才不過一月,茶茶也覺得有些吃驚呢!”
鳳九的确吃驚,回過神來時,覺得今日倒了八輩子血黴。
這個血黴從何談起,還要追溯一下阿蘭若的身世。
阿蘭若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所以,即便鳳九占了阿蘭若的殼子,她一雙至親也瞧不出,這些日子以來,鳳九也就占得頗爲安心。
但阿蘭若除了一雙父母,最爲親近之人,卻還有一個師父。阿蘭若她娘當年狠心将她扔進蛇窩,幸得阿蘭若命大,沒被一窩巨蟒吞進肚子,反被當條小蛇養活了。不過,養活雖是養活了,彼時的阿蘭若卻沒個人樣,她師父路過見她可憐,方将她救出來帶在身邊教養。
阿蘭若一言一語,一行一止皆承她師父悉心教導,此時,她雲遊在外的師父卻不知爲何竟提前回來,豈不是自己倒了血黴?而她這個便宜師父,又豈有認不出自己這個冒牌貨的道理?
鳳九痛苦難當狀捂住額頭,痛苦中佯作喜悅狀道:“師父回來了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想來昨夜沒睡好,此時被晨風激得頭疼,你先将師父他老人家好生安頓,我回頭再與他老人家請安謝罪。”
茶茶是個忠仆,乍聽鳳九口中頭疼二字,已急得亂轉,拔腿就要去延請藥師。
院中卻蓦然傳來一聲輕笑,鳳九擡目越窗遙望,一支碧色的洞箫堪堪拂開一株翠柳,現出一片白色的衣角。
鳳九順着這片衣角朝上瞧,白衣青年唇角含笑:“月餘未見,見了爲師卻鬧頭疼,不知是個什麽毛病,不如爲師同你診治診治。”
爲師二字從青年口中出來時,鳳九蒙了一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