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灰飛煙滅

睡到半夜,外頭有人噼裏啪啦拍門。我因認床,睡得不沉,聽他拍了片刻,起身披了件外袍去應門。門外頭涼幽幽的星光底下,卻是奈奈一雙眼熬得通紅地端立在我面前,手中抱着沉睡的團子。一見着我,糾結在一處的眉梢舒展不少,急急道:“上神昨日說小殿下三更便能醒轉,如今已過了三更,小殿下卻仍沒醒的征兆,反倒是小臉越來越紅。小婢急得很,也沒别的法子,才來驚動上神……”

瞌睡瞬時醒了一半,奈奈進屋點了燭火,我将團子抱到床上從頭到腳摸了一遍,方寬慰下來。

小娃娃的酒量自然淺,我卻沒料到團子的酒量竟淺到這個地步。瞧着奈奈仍是焦急,與她安撫一笑道:“等閑的小娃娃被果酒醉倒,确然三更便醒得過來,但這回倒是我低估了團子,照他這勢頭,大約是要睡到明天早上。他這一張臉變得紅撲撲,是個好症頭,正是酒意漸漸地發出來,你不必過憂。”

奈奈明顯松了一口氣。

我瞧着她那一雙通紅的眼睛,心中一動,道:“你該不會自抱了團子回來,便一直沒合過眼吧?”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本上神是位體恤下情的上神,自然不願見奈奈這等好姑娘下半夜也合不了眼,遂将團子身上的小衣裳扒拉下來,用雲被裹了,推進床裏側,與奈奈和順一笑道:“我時不時地再渡他些仙氣,管保明日起來又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團子,但小娃娃飲了酒,酒醒了須得喝些炖得稠稠的黏粥。你先回去睡一睡,養足精神,明早好炖些粥端過來。”

奈奈躊躇了一會兒,道:“但小殿下若是擾了上神安歇……”

我伸手拍了拍團子的臉道:“你看他如今睡得這樣,便是将他團起來滾一滾,直滾到他的慶雲殿,他也不會曉得,哪裏能擾得了我的安歇。”

奈奈撲哧一笑,矮下身子與我福了一福,又吹熄了蠟燭,才恭順地退出去。

團子雖沒什麽大礙,但臉上身上不停地發汗,面上看起來是睡得沉,實則怕有些難受。我打來一盆水,施了術法将整間屋子都弄得暖和些,揭開他身上的雲被,将他剝得光溜溜的,隔半盞茶便爲他擦一擦身子。從四更天一直折騰到卬日星君出門當值。

這一夜,豈是擾了我的安歇。我在心中唏噓了兩聲,将衣裳一件一件給團子穿好,才曉得帶孩子的不易,對夜華的欽佩瞬間刷刷刷又蹿上去兩三分。奈奈送粥過來時,我正幫團子收拾完畢,尚未将地上的水盆端出去。

奈奈默默瞧了瞧地上的水盆,愣了片刻,蹲下來将盆中的白帕子擰起來,

又将水端出去倒了。

她推門回來時我正洗漱完畢,在嘗她做的粥。這粥做得爽口,怕小孩子挑口,還放了糖,做的是碗甜粥。我昨夜令她回去做一碗粥來,本是尋的一個借口,那時我自然曉得,團子今日并不會早早醒過來。

團子今日也确然沒有那麽早醒過來,自然夠不上受用這碗爽口的甜粥。我可惜地看着眼前這碗粥。

倘若粥也能有意念,我面前這一碗,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在鍋子裏翻來覆去被炖了那麽久,好不容易熬到出鍋盛盤,卻隻能空待涼去,等得個被倒掉的下場,它們該有多麽的哀怨。

我怅然唏噓了兩聲。

奈奈抿嘴一笑道:“小殿下尚未醒過來,這粥放涼了也不好,上神還未用早膳吧,若不嫌棄,且請上神嘗一嘗小婢的手藝。”

既是她殷勤在先,我怎好推辭,呵呵笑着受了。

剛把一碗粥喝完,昨日伺候我下水的十八個仙娥,已浩浩蕩蕩地來到我暫住的這方院子跟前,領頭的兩個手中各捧了備着早膳的食盤,另外的十六個仍是端的花果酒水之類。我在心中歎了兩歎,果真是天界氣度,靈寶天尊待客忒厚道,忒周全。

我已用了早飯,本欲令領頭的兩個仙娥将那裝了早膳的食盤撤回去,卻見食盤中放的大多是糕點之類。團子睡了一夜零半日,醒來正好可以墊一墊肚子,便轉念令她兩個将食盤放下了。隻留了奈奈在房中守着團子,我随着這一溜水靈靈的仙娥們仍去靈寶天尊那汪天泉裏泡着。

九重天上的路,甚多奇石假山點綴,這些山石長得巨大又綿延,瞧着雖有趣,走起路來卻不方便。

有些路,原本是寬敞的大道,中間偏要擱一副綿長巨石,生生将大道一分爲二劈成兩條小徑。倘若走這樣的路,就有些講究了。其中最要緊的一條是,萬萬說不得旁人的是非八卦。試想石頭的另一側此時正立着此件八卦的事主,該如何了結?倘若此件八卦的事主還是個厲害且小心眼兒的事主,又該如何了結?

如此,眼下與我隻隔了一道石頭的兩個不知在何處當差的小仙娥,實在要感激本上神寬宏大度,不是個小心眼兒的事主。若今日她二人遇上的是司命星君,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起初我停下腳步,不過是因這兩個背地裏議人八卦的小仙娥提到了缪清公主。

昨夜我沒等夜華料理出個結果便回屋歇了,雖覺得缪清同素錦鬧的過程挺沒意思,可對這樁事的結果,還是頗感興趣的。這正如看一個戲本子,雖才看到一半已猜得着過程和結果,另一半過程當然可以略去不看,可結果卻無論如何要翻一翻,看看自己當初是猜得對,還是不對。現下,我揣的就正是此種心情。

兩個當值偷懶的小仙娥其中一個道:“那西海上來的缪清,我當初一見她,便曉得她是個不安分的,昨夜果然出事了。”

另一個道:“也不知她到底犯了什麽事,我去問昨夜替君上當值的紅鴛姐姐,她怎麽也不願說,還将我罵了一頓。”

前一個又道:“想來是樁很見不得人的事,才将君上引得一定要将那缪清趕下西海去。卻聽說昨夜我們娘娘還去爲那缪清求了情,在君上的書房裏跪了半夜。”

後一個感歎了一聲道:“娘娘這又是何必。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娘娘真是位萬中無一的娘娘,人長得美,性子也和順,卻不知君上爲什麽瞧不上她。我分到娘娘殿中以來,還從未見君上來探過一回娘娘。便是上回北海那條巴蛇養出來的那位不像樣的少爺攪出來那樣一樁不像樣的事,天君都震怒了的,卻聽說雪燭姐姐奔去書房将這事報給君上時,君上連眼皮也沒擡。”

前一個同感歎道:“雖說這不是我們做婢子的該計較的,可娘娘畢竟是君上的側妃,君上卻像洗梧宮中根本沒住着娘娘這個人似的,忒涼薄了些。娘娘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後一個再道:“君上如今是被青丘那位九尾狐的上神迷了魂道,我聽說九尾狐這個仙族慣于迷惑人。那位上神将來還會是君上的正妃。如今她同君上還未成婚,已将君上纏得這樣緊了。不知成了婚後卻是番什麽樣的形容。幾個月前君上就被她纏得一直往在青丘,娘娘怕君上耽于私情而将手上的正事荒廢了,特意着了輕畫姐姐去青丘好意提點,卻不想一番苦心,倒被轟了回來。”

前一個便亦感歎道:“唉,我們娘娘這樣善良慈悲,将來怕要吃青丘那位上神的許多苦頭。”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與我同站在石頭這一邊的十八個仙娥皆屏住了呼吸,領頭的兩個便要穿過那石頭去。

我将折扇擡起來擋了一擋。兩個仙娥惴惴地看了我一眼,我朝她們和藹一笑。

隔壁那兩個小仙娥興緻正高,那一默自然隻是短暫的一默,想必她們都在那一默中爲素錦深深地感懷了一番。我因也經曆過她們這樣的青蔥歲月,料想她們在這個過渡之後,探讨的必然要是我這個慣于迷惑人的九尾白狐了。

活了這麽多年果然不是白活的。

其中的一個小仙娥當真道: “你可聽說,青丘的那位上神,像是已有十四萬歲了。”

另一個驚訝道:“竟有十四萬歲了,這這這,這不是老太婆了嗎?足足比君上年長了九萬歲,都可以做君上的奶奶了。她的臉皮竟能這麽厚,雖說是同君上有過婚約的,但以這樣的歲數霸着君上,也有點太那個了。”

前一個贊同道:“是啊是啊,老不知羞的,定是用術法迷惑了君上吧。唉,隻希望君上早日看清這位上神的面目,明白我們娘娘對他的一番癡心,回到娘娘的身邊來。”

這個話基本算是總結了,想必她們這場是非已擺談得盡興。

原本不過想聽一個缪清的八卦,卻不料遇上素錦側妃的婢女在背後将我編排一通。她們這一番話說得何其毒辣,若我還是當年昆侖虛上的小十七,定要将她們修理得爹媽都認不出來。虧得清修了七萬年,如今我已進入了忘我無我,看世間事譬如看那天邊浮雲的上乘之境,自是不與她們計較,隻招了方才想要穿出石頭去的兩個領頭仙娥,掩着扇子低聲問道:“我依稀仿佛記得,天界立的規矩裏頭,有一條是不能妄議上神的?”

兩個仙娥愣了愣,點頭稱是,又一緻地趕緊道:“這兩個宮娥太不像話,累上神動怒,小婢們自然要報上司部,将她兩個懲戒一番,立一立規矩。”

我咳了一咳,道:“動怒倒沒有,隻是偶爾聽得這樣的話,不大順耳罷了。”合起扇子拍了拍她們的肩膀,慈愛道:“話雖這麽說,你兩個方才也忒莽撞了,說人是非這樣的事,最忌諱的就是中途被人撞破。可想而知,你們方才若真穿過石頭去,卻叫那一雙小仙娥多麽尴尬羞澀。既然她們這個行爲違了天界的規矩,遲早要受些懲戒,倒不如讓她們說個痛快。她們說痛快了,你們也能占個理罰得痛快些嘛。天宮這麽大,總還是要叫人曉得,立的規矩不是單立在那裏當擺設的,是不是?不過話說回來,後宮裏最忌諱熱鬧,這雙小仙娥性子忒活潑了些,倒不大适合當這份差了,你們挑揀挑揀,另爲她們謀個合宜的差事吧。”

兩個仙娥受教,連連點頭稱是。

她們自去執天界的法度去了。後面的十六個仙娥仍跟着我。

今日泡在這天泉裏,因沒有團子在一旁戲水,我覺得有點無趣。

随伺的十六個仙娥中,有兩個擅音律的,抱了琵琶在一旁撥了個把時辰,令我打發了些時間。可她們撥得再好,如何比得上當年掌樂的墨淵。初聽還覺新鮮,聽多了卻也乏味,順勢打發她們将琵琶收了。

繼續泡了片刻,泡得很空虛。便穿了衣裳,令那十六個仙娥暫守在原地,我先回一攬芳華的院子挑幾本書帶過來,屆時邊泡邊看,再打發些時間。方走到一攬芳華的大門口,正預備推門,那門卻猛地從裏打開。夜華一手抱着沉睡的團子,一手握着門沿,見着我,愣了一愣,斂起一雙眉頭來。

東海水晶宮初見夜華時,我便曉得他不大親切,乃是個冷漠的少年。隻是同我相交以來,他幾乎從不在我面前做出冷漠形容,時時都笑得春風拂面,便使我有些忘了他本性其實算得冷淡了。此時他臉上的這個形容,令我陡地一凜。

他一雙眸子暗了暗,沉沉道:“阿離像是喝醉了,我探了探,他從昨日到現在竟一直未醒過,是怎麽回事?”

我瞧了瞧他懷中臉色紅潤的團子,鎮定道:“不過昨天我多喂了他半壺,讓他醉了個酒罷了。”

他皺眉道:“他醉得睡到現在都沒醒,你怎的不通報我一聲,也不将他抱去藥君府上看看?”

我訝然道:“小孩子哪裏有那麽嬌貴的,我小時候偷折顔的酒喝,醉得四五天沒醒,也沒見我阿爹阿娘将我送去就醫。團子又不是個姑娘,你這樣慣着他,待他大些,難免不娘娘腔。”

他默了半晌,從我身邊兒跨過去,幹澀道:“阿離不是你帶大的,你便一直隻将他當作繼子看,從未當過親生的兒子來疼愛吧。若阿離當真是你親生的兒子,你今日,還說得出這樣的話嗎?”

我一愣,待反應過來他這一番話的意思,卻覺得周身血氣都涼了。

從前常聽人說透心涼透心涼,我還琢磨過這個透心涼是種什麽樣的涼法,如今,倒是活生生品一遭個中滋味。

雖然我沒生過兒子,卻也曉得,若是我白淺的親生兒子,怕待他倒沒這麽上心。也正是憐憫團子小小年紀,親娘便跳了誅仙台。三百年裏活過來,沒受着親娘半點呵護,怪可憐見,是以對這團子從來都是巴心巴肺的。今日這一番巴心巴肺,卻換來如此評說。

我抖了抖衣袖,對着他的背影冷笑道:“老身哪生得出這樣一個活潑讨喜的孩子來,可歎生出阿離的那位烈女子,當初卻跳了誅仙台。老身師承昆侖虛,修的是逍遙道,可不是承的西方梵境,沒修來一副菩薩心腸,自然待不好阿離。夜華君儲在宮中的那位側妃,依老身看,倒是慈悲又善良,定可以将你這寶貝兒子待得同親生一樣。今後卻叫你的這位側妃将阿離看得緊些,莫讓他在我這裏吃了虧去。”

他背影僵了僵,半晌,道了聲:“你别說這些話來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便抱着團子匆匆向藥王府奔去。

瞧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大感無趣。正要掉頭踏進院子,迎面又撞上來個奈奈。

她一雙眼通紅,見着我,仿似見着西天梵境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趕緊扯着我的袖子顫聲道:“上神可見着,方才誰從這院子裏出去了?”

我撫了撫額,柔聲道:“怎麽了?”

她通紅的眼角處啪嗒掉下兩顆亮晶晶的淚珠兒來,哽咽道:“上神責罰小婢吧,都是小婢的錯。上神對小殿下這般好,便是小婢的主子再生,也要感念上神,此番若因了小婢,令小殿下栽到素錦娘娘的手裏,那小婢……小婢……”我見她說了半日也沒道出個所以然來,文法頗颠三倒四,一言一語甚沒重點,便敲了扇子好意提點道:“别的暫不用多費唇舌,你方才說團子栽進素錦手裏,是個什麽意思?”

我這一個提點,終于讓她找到一根主心骨,一件事一件事,接二連三抖得順暢許多。原來我今日剛被靈寶天尊玉清境裏的一順溜宮娥領走,那素錦側妃便領了四個随侍的仙娥駕臨了一攬芳華。說是晨間散步,受一道神聖不可侵犯的仙氣指引,不意散到我暫住的院子附近,便一定要來訪一訪這仙氣的主人,并看一看團子。

姑且不說四海八荒哪一位神仙的仙氣是神聖可以侵犯的,我懷着一顆大度的心,隻當這是個不大合宜的恭維。然那素錦昨夜同夜華和缪清不知鬧到個什麽時辰,今日一大早,還能有這麽好的精神頭大老遠地來我這處散一散步,卻叫我佩服。

說是夜華從不許素錦見團子,也不許她靠近一攬芳華半步,作爲四海八荒的典範,她也一直守着這個規矩,今日卻不知抽了什麽風,将兩條齊齊冒犯了。奈奈有心不讓素錦進院子,她一個小小的守院仙娥,扛住一介天宮典範的耿耿衷情,十分不易。好歹終歸是扛下了。素錦不甘不願地離開一攬芳華後,奈奈照拂了會兒團子,便去後院打水。水打回來一看,團子卻不見了。奈奈便以爲,定是那素錦殺了個回頭槍,将團子抱走了。急急追出來,便正撞上我。

我拍了拍她的肩,安撫道:“是夜華抱走了團子,同素錦沒什麽幹系,你不必憂心。”

聽奈奈這一番叙述,看得出她防夜華的那位側妃譬如防耗子一般緊。這個中的原委,在腦門裏略轉上一轉,也約莫算得出來。多半是奈奈從前服侍的那位夫人——團子跳誅仙台的親娘,還沒來得及跳誅仙台之前,同素錦有些不對付。

夜華如今待素錦的光景十分不好。

我腦中忽地一道電光閃過,福至心靈打斷奈奈道:“該不會,這位素錦側妃,同團子她親娘跳誅仙台這個事,有些牽扯吧?”

她臉色刷地一白,頓了半晌,才道:“天君頒了旨意,明令了再也不能提此事的。當初曉得這樁事的仙娥們,也全被天君分去了各仙山,不在天宮了。”

奈奈這個回答雖不算個回答,臉上那一白卻白得很合時機,我心中來回一轉,不說七八分,倒也明白了五六分。

因我們九尾白狐這個族類,在走獸裏乃是個不一般的族類,一生隻能覓一個配偶,譬如兩隻母狐狸公然争一隻公狐狸這樣的事,我活了這麽十幾萬年,從來沒見着過。是以倘若有兩隻母狐狸要争一隻公狐狸,能使出些什麽樣的手段,我有些拎不清。但好歹在凡界做相士時,《呂後傳》這樣的抄本野史涉獵了不少,令我今日能做一個恰如其分的推論,推論素錦側妃從前,其實并不像今日這般典範,爲了争寵,将團子親娘生生逼下了誅仙台。

團子今年三百歲,可見團子的親娘跳誅仙台也就是近三百年間的事情,這個事定然也曾掀起過軒然大波。五百多年前我被擎蒼傷了,沉睡了兩百年,但我從那一趟長睡中醒過來時,卻并未聽得近年九重天上有什麽八卦趣聞,想來奈奈說的沒錯,那石破天驚的一樁大事,是被天君壓了。

這一代的天君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天君,想必正是念着素錦曾做過他的小老婆,才特地插了這一趟手。不過他插的這趟手,倒正插在了點子上,令素錦今日能享一個典範之名。

唔,真是一段血雨腥風的過往。

夜華和奈奈這一番驚擾,所幸沒敗了我尋書的興緻。

原以爲這九重天上上下下一派闆正,藏書也不過是些修身養性的道典佛經,我因實在無聊得很了,才想着即便是道典佛經也拿來看它一看,卻不想東翻西翻的,竟淘出幾個話本子,略略一掃,還是幾個我沒看過的、頗趣緻的話本子。我矜持地朝奈奈一笑:“從前住這個院子的夫人,忒有品位了。”

正預備揣着這幾個話本重新殺回天泉泡着,院子的大門卻響了一聲,徐徐開了。

我擡頭一望,夜華儲在後宮中的那位典範,帶着一臉微微的笑立在門檻後頭。

我心中感歎一聲,這位典範大約是做典範做得太久,身心俱疲,今日竟公然兩次違夜華的令,無怪乎從前有個凡人常說過猶不及,凡事太過了,果然就要出幺蛾子。

典範見着我,略略矮身福了福,道:“方才妹妹來過一回,卻不巧誤了姐姐的時辰,本想到天泉去親自拜一拜姐姐,沒承想姐姐又回這院子來了,妹妹便又急匆匆趕過來,還好總算見着了姐姐……”

她的言辭十分懇切,奈何頭臉光滑,半絲兒汗水都沒有,氣息也勻稱得很,委實沒令我看出急匆匆趕過來的光景。

我因今日一大早被這位典範的兩個婢女嚼了舌根,心中略有不爽。且聽她此時姐姐姐姐的喚個不停,方才好不容易順下去的一口氣,騰地又冒上來。我一貫不大愛聽别人叫我姐姐,因當年小時候尚同玄女玩在一處時,她便前前後後地喚我姐姐。玄女這一根刺,刺在我心上許多年,乍一聽典範喚我姐姐,那一根刺便紮得心中愈加不快。

我少年時天真驕縱,十分任性,近十萬年卻也不是白調養的,性子已漸漸地沉下來,忒淡泊,忒娴靜。即便此時看這位典範有些不大順眼,仍能揣着幾個話本子敷衍:“你拜我的心既如此急切,爲何昨夜初見時不拜,卻這個時候來拜?”

她一張笑臉倏地一僵。

近旁一株碩大的桃樹底下立了張石桌,周邊圍了兩三隻矮石凳,我估摸着同她這一番唠嗑還須得磨些時辰,踱過去自坐了。

典範僵了一僵,半晌,筆直地挺着她的身子,扯出來個笑容道:“天宮與别處有些個不同,若是一場慎重的參拜,必得收拾出合宜的禮度,才顯得出參拜者的虔誠。按照天宮的禮節,姐姐方至天宮妹妹便該來參拜的。可這件大事情,君上卻沒同妹妹提起,是以昨夜初見,妹妹竟沒認出姐姐來,殿前失儀,倒讓姐姐笑話了。今晨妹妹本欲來此拜會姐姐,卻又延誤了時辰。此番妹妹來得這樣遲,便先給姐姐賠不是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果真不愧爲四海八荒一衆後宮的典範。可那幾聲姐姐,實在叫得我頭暈。

我撫額擡了擡手中的扇子,點頭道:“卻是我初來乍到,不懂這九重天上的規矩了,無妨,這規矩聽起來倒是個挺有趣的規矩,那你便依着這個規矩,快些拜吧。”

她愣了好一會兒,回神道:“方才,妹妹已經拜過了啊。”

她這個話說得十分新鮮。我回過頭去從頭到尾細細想一遍,卻隻想得起來她矮下身來略略那一福。難不成,那略略的矮身一福,便算她這個沒甚斤兩的太子側妃拜了我這個修了十四萬年才修煉成功的上神了?

這天宮的規矩,聽起來倒像模像樣,做起來,委實水了些!

我心中不滿,但因我是個大度的仙,不甚計較這些虛禮,于是隻将幾絲不大順的氣沉到肚子裏去,寶相莊嚴地颔首道:“哦,拜過了啊,這個拜法真是個平易近人的拜法……”

我一句話尚未說完,一直盈盈立在一旁的典範,連方才拜我那一拜都隻是略略動了動腿彎的典範,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兩手一揖,伏倒在地。院門口有一副衣角隐約閃過。

我抽了抽嘴角,咳了聲,道:“你這又是在做甚?”

典範擡起一張剛柔并濟的臉,澀然道:“方才那一拜,妹妹正是依的側妃拜正妃的規矩,此番的這一拜,卻是要拜恩人,姐姐這幾月來對阿離的照拂,實讓妹妹感激不盡。阿離打小便失了母妃,怕姐姐也聽說過,将姐姐認作他的母妃,想來也是因姐姐蒙上臉來的模樣,同他親生的娘沒什麽區别,還望姐姐多擔待些。君上對阿離的母妃用情很深,阿離的母妃當年跳誅仙台,君上跟着一同跳了下去,天君将他救上來時,還隻剩半口氣,一身的修行也差點化個幹淨,在紫宸殿躺了六十多年。那時,若不是君上的母妃日日抱着阿離到他床前,一聲一聲地喚他父君,指不定君上就再醒不來了。姐姐瞧,這一攬芳華滿院的桃花,便是君上醒來之後,爲了紀念阿離的母妃種下的。君上這兩百年來沒一時愉悅,姐姐既同阿離的母妃長得像,妹妹實在覺得,這是個緣分。如今妹妹的這一拜,其實也望着姐姐能早日同君上成婚,以慰藉君上那顆已死了一半的心。”

我默默地望着典範片刻,心中一動。

她這一番表白,真是表得我心生感慨。

既是想點透本上神在團子他爹跟前是團子他娘的替身,便應點得更加通俗易懂一些。似她這般九曲十八彎地繞,虧得本上神英明,在凡界遊蕩時瞧了許多這樣橋段的戲本子,方能入木三分地領會她這個話背後的意義,若是換鳳九這樣一根筋的,豈不是白廢了她一番心思。但她這一大拜卻拜得好,隻膝彎裏一跪,便将這番原本像是挑撥的話,曬得親切又自然,甚至貼心貼肺。

我雖領會透了典範這個話背後的含義,卻十分遺憾不能遂了她的心思,同夜華大動一場幹戈,就他愛我還是愛團子娘這個話題,吵個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其實典範也不大容易,現今夜華對她的光景很不見好,她對夜華倒是看得出來深種了情根。這麽一出郎無情妾有意的風月戲,郎心如鐵鐵得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那有意的妾不定背地裏躲着哭了多少回。她一邊悲苦着,一邊爲了刺激自己的情敵,還要講些思慕對象的風流史,順帶将自己也刺激了,可憐見的情敵沒刺激成,自己卻深受刺激,何其可歎。

我起身踱過去用扇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道:“你心底裏求的東西,并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做神仙,還是不要做得太聰明。唔,有個事還須提點你一句,我受四海八荒的神仙朝拜,一向依的是青丘的禮。若是要正經來拜一拜我,提前三日便須沐浴齋戒焚香,三日之後行三跪九叩的禮。這禮雖大,不過,即便是你的夫君夜華君與我行這樣的禮,我也是受得起的。但我并不愛小的們這樣正經來拜我,揖一揖手,心意到了便是了。倘若今後你還要提說正經來朝拜我,便依我青丘的禮,做不到,便不要再跟我提什麽天宮的規矩。再則,我阿娘并沒給我添什麽妹妹,你這小小的年紀稱我姐姐也不大合宜,便還是依照禮度,稱我一聲上神吧。”

這一番話說完,我心情略有順暢。眼風裏不經意瞟到她伏在地上的一雙手,緊緊收成拳頭。小孩子家,面上雖做得滴水不漏,到底還有些少年意氣。

我啧啧歎了兩聲。招了奈奈,繞過地上的典範,出門再次朝那上清境的天泉殺去。

看不出夜華倒是顆情種。

得出這個認識,卻不知怎的,令我心中微悶。

可他當初既愛團子娘愛得那樣深,若典範确是照我推斷的爲了争寵親自将團子娘逼得跳了誅仙台……

以他那冷情冷面的性子,還不早将典範劈了?

我揣着這個疑問一不留神念叨了出來。

走在一旁的奈奈低聲道:“上神料得不錯,是劈過一回的。”猶疑了一會兒,再道:“那時君上方醒過來,身上不濟,且萬念俱灰,沒有一絲活氣息,整日隻一個人關在殿中,連小殿下也不理。君上的母妃樂胥娘娘十分憂心,便着了奴婢去寬慰君上。那時,也隻當奴婢說起奴婢的主子來,君上才能略有動容。君上醒來不過兩月,天君便着了一頂軟轎要将素錦娘娘擡進洗梧宮。那一日風和日麗的,是個黃道吉日,素錦娘娘卻沒能進得了洗梧宮,奴婢親眼見着君上面無表情将一把冷劍刺過她的胸膛。奴婢看着那像是緻命的一劍,遺憾天君卻及時大駕,将她救了回去。後來,上神便也見着了,她由天君保着,成功入了洗梧宮,不過君上隻當她是養着我家主子眼珠的一個罐子罷了。伺候她的一些宮娥常覺着她可憐,可奴婢卻覺着她是自作自受。”

我訝道:“眼珠?”

奈奈咬牙道:“她那一雙眼珠,正是從奴婢命苦的主子身上偷來的。”

我沉吟了半晌,若往常遇到這種奇異的事,定要追一個根究一個底,此番卻不知怎的,心中隐有抗拒。我歎息了一聲。

奈奈一雙眼微紅道:“往常奴婢天真,奴婢的主子也天真。這樁事後奴婢才明白,主子當初能在天宮平安待過三年,實屬不易。樂胥娘娘說君上以爲将自己的心思瞞住,便能保住主子。可他的心思瞞住了天上諸位神仙,包括主子,卻終于沒瞞過唯一想瞞過的天君。”

她這一番話說完,突然煞白了一張臉,猛然回神似的嘴唇抖了幾抖:“奴婢失言。”

她說了許多,前邊的還有些條理,後頭的我卻委實沒怎麽聽懂,也不曉得她哪裏失了言。隻是心中模糊地一緊。

伴随着心中這一緊,拐過一攬芳華,有一股騰騰的瑞氣迎面撲來。

四海八荒一衆神仙裏頭,仙氣能卓然到這個境界的,左右不過四五個。這四五個裏頭,又以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折顔上神最爲卓然。

如今,這個最卓然的折顔便攏着一雙袖子靠在一攬芳華的牆根邊兒上,樂呵呵地看着我笑。

我呆了一呆。

方才素錦大拜我時,從院門口閃過一副衣角,我隐約一瞟,估摸着是折顔。但料想他此番應是在青丘陪伴四哥,也沒甚在意,不承想,那一副花裏胡哨的衣角果然是他的。

我因遷怒,對素錦說的那一番話不大客氣,回頭一想,卻委實有些掉上神的份子,此番折顔竟将我那番掉份子的言語聽個徹底,令我微有汗顔。

他兀自樂了一會兒,兩三步踱到我跟前,道:“許多年沒見你使小性兒了,今日來聽這個牆腳,卻聽得很有收獲。真真常埋怨我當初将你送去昆侖虛送錯了,不過學一個藝,卻學得整個人都不大靈光,全沒有他帶着你時的天真活潑。如今看來,你還不算無可救藥嘛。”

如今我已是十四萬歲高齡,按凡人的算法,譬如一個老态龍鍾的太婆,若仍舊如同少年時代一般天真活潑……我試

追書top10

熊學派的阿斯塔特 |

道詭異仙 |

靈境行者 |

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

深海餘燼 |

亂世書 |

明克街13号 |

詭秘之主 |

誰讓他修仙的! |

宇宙職業選手

網友top10

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

苟在高武疊被動 |

全民機車化:無敵從百萬增幅開始 |

我得給這世界上堂課 |

說好制作爛遊戲,泰坦隕落什麽鬼 |

亂世書 |

英靈召喚:隻有我知道的曆史 |

大明國師 |

參加戀綜,這個小鮮肉過分接地氣 |

這爛慫截教待不下去了

搜索top10

宇宙職業選手 |

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

靈境行者 |

棄妃竟是王炸:偏執王爺傻眼倒追 |

光明壁壘 |

亂世書 |

明克街13号 |

這遊戲也太真實了 |

道詭異仙 |

大明國師

收藏top10

死靈法師隻想種樹 |

乘龍仙婿 |

參加戀綜,這個小鮮肉過分接地氣 |

當不成儒聖我就掀起變革 |

牧者密續 |

我得給這世界上堂課 |

從皇馬踢後腰開始 |

這個文明很強,就是科技樹有點歪 |

熊學派的阿斯塔特 |

重生的我沒有格局

完本top10

深空彼岸 |

終宋 |

我用閑書成聖人 |

術師手冊 |

天啓預報 |

重生大時代之1993 |

不科學禦獸 |

陳醫生,别慫! |

修仙就是這樣子的 |

美漫世界黎明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