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着扇子調笑:“便是我那青丘的入口,好歹還有個迷谷坐陣。你們這三十六天大羅天界,卻隻讓幾頭老虎守門嗎?”
夜華蹙了蹙眉:“太上老君今日開壇講道,想他們是去赴老君的****了。 ”轉而又淡笑與我道,“聽說在凡界幫元貞渡劫時,淺淺你常同元貞論道,想是道根深植了,老君這麽多年講遍天上無敵手,在高處不勝寒這個境界上站得十分孤單,你此番上天,正好可以同他辯上一辯。”
我吞了口唾沫,幹幹一笑:“好說,好說。”
南天門外白雲茫茫,一派素色,過了南天門,卻全然另一番景象。黃金爲地,玉石爲階,翠竹修篁,瑞氣千條。比之四海水晶宮的金光閃閃,有過之而無不及。好在上來之前,爲防萬一,我英明地縛了白绫,不然這雙眼睛保不準就廢了。偶有幾隻仙鶴清嘯一聲,撲棱着翅膀從頭上飛過,我慨然一歎,握住夜華一雙手真誠道:“你們家真有錢。”夜華臉色陣白陣青,道:“天上并不是所有宮室都這樣的。”
我們一路徐徐而行。
細細賞來,九重天上這一派富貴榮華同青丘的阡陌農舍十分不同,倒也别有趣味。
難得的是偶爾碰見的幾個宮娥還都謹慎有禮,見着我這一番白绫縛面的怪模樣,也并不一驚一乍,皆是并着夜華一道恭順問安,讓人看着就喜歡。
聽說夜華三萬歲上開府建牙時,天君賜建的一進府邸喚的是洗梧宮。
如今我站在這洗梧宮跟前,卻略感詫異。
我誠然從未上過九重天,卻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洗梧宮從前并不是現今這副昏暗模樣。雖不至于黃金造的牆垣暖玉做的瓦當,卻到底要明亮些,生氣些。
我正自發愣,已被夜華牽了往後門走。
他對着後門那道牆垣頗認真地左右比量了一會兒,指着一處道:“跳吧。”
我茫然道:“什麽?”
他皺了皺眉,一把抱過我,沿着方才指的那處牆頭,一個縱身便跳進院子。
原來這九重天上,進屋都不興走大門,全是跳牆?這個習俗也忒奇特了……
夜華捋了捋袖子,見着我的神色,尴尬一笑道:“若走正門定要将大大小小一院子全驚動了,呼呼喝喝的甚讨人厭,不如跳牆來得方便。”
我腦中卻忽地靈光一閃,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道:“今日我們走得早,算算竟還沒到伽昀小仙官送文書來的時辰,你該不會是沒提醒伽昀今日不必将文書送去青丘,勞他白跑了一趟吧。倘若從正門進,驚動了伽昀小仙官,确是有些麻煩。呵呵,話說回來,昨夜我們回洞時似乎已很晚了,積了幾日的文書,你閱得怎樣了?”
他僵了僵,臉面微紅了一紅,攏着袖子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
我一直擔憂夜華有些少年老成,不過五萬歲的年紀,恍惚一見竟比東華那等闆正神仙還要嚴肅沉穩。今日卻能流露出這麽一番少年人才有的神色來,我搖了搖扇子,覺得很愉悅。
夜華住的是紫宸殿,緊鄰着團子的慶雲殿。
我不過在九重天上将養三兩日。既然來時是悄悄兒地來,沒打出上神名号強依禮制,自然不能讓夜華大張旗鼓特地爲我辟一處寝殿。正預備謙遜地同他提提,這兩日隻在團子的慶雲殿湊合湊合罷了,他卻已将我帶到了一進專門院落。
擡頭看,院門高挂的一副牌匾上,镂了四個篆體,一攬芳華。夜華眼中幾番明滅,道:“這是你的院子。”
我搖着扇子沉吟,覺得天上的排場果然與地上分外不同。想當初我下界幫元貞渡劫,因是長住,才勉強得一進院落。此番隻是在天上住個兩三日,卻也能分個院落,一個仙帝一個人皇,同是王家,氣度卻真真雲泥之别。
我感歎一番,伸手推開院門。
吱呀一聲,朱紅大門敞開處,一院的桃樹,一院的桃花。從外朝裏瞧,滿眼盡染花色。
我怔了怔,讷讷道:“原來你是诓我上來幫天後守蟠桃園。”
夜華神色僵了僵,抽着嘴角道:“蟠桃園不知多大,你以爲才這一院子。這裏的桃花是我兩百多年前自己種的,養到今年,才開的第一樹花。”
我心中突地一跳,卻不知這一跳爲的哪般緣由。緩步踱進院中,用扇子信手挑起一枝桃樹枝丫。這一枝桃花,開得分外清麗淡雅。正要将扇子收回來,卻聞得背後百轉千回一聲:“娘……娘?”
我轉過頭,夜華正站在院内的一側台階上,眼睛隐在幾绺黑發後,看不真切。他身後門檻處,站了個宮娥打扮的女子,左手拿着個精緻的花瓶,右手緊緊扶住朱紅大門,脈脈盯着我,眼睛一眨,竟泛出兩行清淚。
我手一抖,扇子挑下的那枚花枝猛地彈起來,顫了兩顫,窸窸窣窣碰掉半捧花瓣,身上免不了也沾上幾瓣。
那女子已跌跌撞撞奔了過來,一把抱住我雙腿,潸然道:“娘娘,果真是你,奈奈等了你三百年,你終于回來了……”又邊哭邊笑地對夜華道,“那結魄燈果然是聖物,做得娘娘一絲都沒差的。”
看她這一番形容,我便曉得又是一個将我認錯的。腿不便掙出來,好在一雙手還能将她拉一拉。她淚眼迷蒙擡頭看我,雖則是雙淚眼,那眼淚背後卻滿滿當當俱是歡喜。
手指觸到眼上的白绫,我不忍道:“仙子認錯人了,老身青丘白淺,并非仙子口中的娘娘。”
自稱奈奈的小仙娥傻了一傻,卻仍抱住我兩條腿。
我無奈朝默在一旁的夜華遞了個眼色,奈何白绫擋着,眼色遞不出去,我擡了擡手算招呼他。
他走過來扶起奈奈,卻并不看她,隻望着眼前的桃林,淡淡道:“這位是青丘之國的白淺上神,要在這院中暫住幾日,便由你服侍了。如今你須改一改口,不能叫娘娘,便喚她的尊号,稱她上神吧。”
緊抱住我雙腿的奈奈茫然看了看他,又茫然看了看我。我朝她安撫一笑,她也沒什麽反應,隻用袖子擦了滿臉的淚水,點頭稱是。
我不過帶了兩身衣裳上來,也沒什麽好安頓打點,夜華差奈奈備好一應洗浴的袍具,囑咐我先躺一躺,他去慶雲殿将團子抱過來。
夜華近來善解人意得堪比解語花,既看出來我帶傷行路不易,一通折騰下來已沒什麽精神頭,又看出我心中思念團子,讓我有點感動。顯見得團子也很思念我,尚在他父君懷中,一見了我,便嗖地探出半個身子,甜甜一聲“娘親”,叫得我受用無比。“啪”,奈奈正捧着插桃花的花瓶卻掉地上了。我心中覺得這小仙娥怕是同團子的親娘有些淵源。如今團子的親娘已香消玉殒,再享不了麟兒繞膝之樂,讓我這個做後娘的白白撿了便宜,必是看得這小仙娥心中不忍。
唔,好一個忠肝義膽的小仙娥。
夜華說團子隻是受了些驚,并不礙事。我左右端詳一番,看他依然白白胖胖,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與往常一般天真,才真正放心。
他顯然是想往我身上蹭,卻被他父君抱得牢靠,掙了半日也沒掙開,有些着惱,委屈地扁嘴望着我,假裝在眼中做出一副将淚未淚的形容。
我慈愛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柔聲道:“娘親身上不大好,你先容你父君抱一抱。”
他一雙大眼睛眨了眨,小臉突然漲得通紅,竟扭捏了一下,小聲道:“阿離知道了,娘親是又有了小寶寶對不對?”
我愣愣地:“啊?”
他害羞狀絞着衣角道:“書上就這麽寫的。說有一位夫人懷了小寶寶,她們一家人都不許她再去抱别人家的小孩來逗,怕動了,動了……”想了半日,小拳頭一敲,斬釘截鐵道,“對,胎氣。”
我心尖上一顫,乖乖,才不過蒜苗高一個小娃娃,已懂得什麽叫胎氣!
夜華輕笑了兩聲:“你是在哪裏看的這個書?”團子天真道:“是成玉借給我的。”
我眼見着夜華額角的青筋抖了兩抖。
啧啧啧,這位從凡界飛升上天的成玉元君果然奇妙,竟十分擅長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尾巴上拔毛。我佩服他。
一旁的奈奈疑惑道:“即便是上神有了身孕,小殿下你臉紅個什麽勁兒啊?”
團子伸出兩條胳膊來,奮力捧住我的臉吧唧親了一口道:“本天孫高興嘛,娘親有了小寶寶,本天孫就再不是天上最小的一個了。”
夜華想了片刻,與我道:“不然,我們大婚後立刻便生一個。”
我謙和回他:“若到時候是你來生,我倒很樂意出這一份力。”
夜華:“……”
因我到天上來,歸根結底隻爲泡靈寶天尊那汪天泉。上上下下一應折騰完了,便殺往靈寶天尊的上清境。
我既是要借這位天尊的天泉一用,自然須将身世底細和盤托出,才見真誠二字。
然今日不巧,正趕上太上老君做法會,靈寶天尊因是老君的師父,免不了要去捧一捧場,人并未在他的玉宸宮中。隻七個仙伯候在大殿裏,恭敬道老君****後,天尊必來拜會姑姑。我從容地一一送了他們夜明珠,便有十八個仙娥站成兩列,手中皆捧了花果酒水之類,引了我們前往那療傷的天泉。
天族的禮法我還是略懂一些,十八個仙娥引路正是上神的禮遇。我忍了一會兒,問夜華道:“若借的是你正妃的名來這裏泡泡,能有幾個仙娥引路?”
他抱着團子頓了頓,道:“十四個。”又道,“怎麽了?”
我握着扇子頗感惆怅,唏噓道:“沒怎的,隻覺得嫁給你,我這階品不升反降。這麽看,倒算不得一筆好買賣了。”
他默了一默,磨着牙道:“若是天君帝後,便能有二十四個仙娥引路了,還能另配四個心靈手巧的給你搓背。”
我打了個幹哈哈,由衷贊歎:“這倒還不錯。”
那天泉落在一座假山後,是個甚僻靜的去處,周圍的氣澤并泉水皆是碧青色,如陰陽未分的混沌時代,天地間一派空蒙,唯餘這淺淺一汪碧色。
團子歡呼一聲,由得仙娥們解了他的小袍子小褂子,白嫩嫩跳進水中,卻也不見下沉,隻浮在水上,啪啪地拍着水花玩。
夜華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又一一檢視了仙娥們手中端的花果酒水,轉頭與我道:“這些酒是果酒,可以喂阿離喝一點,但萬不能讓他飲多了。這些時令的蔬果,也隻能叫他每樣吃半個。”
我點頭應了,覺得他這當爹又當媽的真是十分不易,再看他的眼神便有些敬佩。
他一愣,随即冰消雪融般璀璨一笑,從我手中取過松松握着的折扇,道:“你這扇子上徒畫了幅風流桃花,卻沒題相合的詩詞應景,有些遺憾,我拿回去給你補足。你暫且在這裏好生泡泡,泡完了便來書房找我。”
他這一笑,笑得我一雙眼睛狠狠晃了晃,沒留意,由他拿着扇子走了。團子在泉裏撲騰着水花問我:“父君怎麽走了,不同我們一起泡嗎?”
我呵呵道:“天将降大任于你父君,你父君去接這個大任去了。”
團子忒不勝酒力。
因夜華臨走時特地囑咐,時令的蔬果,每樣可以給團子半個。我理所當然以爲那果酒也是每種味道的都喂他半壺,未料兩個半壺下去,他就醉了,憨态可掬地直沖我傻笑,笑着笑着,頭一歪便倒在水上睡着了。
奈奈擔憂道:“小殿下頭一回喝這麽多酒,醉成這樣,還是由奴婢将他送去藥君府上看看吧。”
我喝了十來萬年的酒,且喝的全是折顔這等高人釀出的酒,即便謙虛來說,于這杯中物也要算半個行家。團子此番飲的果酒,不過仙果屯久了發酵出來,實在醉不了人,便是飲得再多,對身體也沒什麽妨害。團子醉得睡過去,隻因從來沒大飲過,酒量太淺。況且方才他睡過去時,我暗暗爲他把了一回脈相,那氣澤比我的還平和幾分,若單爲解酒便送去藥君府上,委實小題大做。我沉吟了一會兒,與奈奈道:“男孩子不用嬌慣成這樣,沒大礙的,你隻帶着他回屋睡一睡,至多不過三更,他便能醒得過來。”
兩個仙娥急忙将團子撈起來穿好衣裳,由奈奈抱着先回去了。
又吃了些瓜果,将團子沒飲完的酒混着全飲完,迷糊打了個盹兒,睜開眼已戌時了。難爲岸上的十八個仙娥還無怨無悔地守着。我精神抖擻地順了頭發,結上外袍,考慮到玉宸宮到洗梧宮一路上仍有些景緻晃眼,仍将白绫縛在面上。
好歹在青丘也共住過兩三個月,夜華一些生活習性我尚算了然。猶記得以往這個時辰常被他拉去下棋。既有這麽一條前科立在面前,我心中略一思量,覺得他現今應是仍在書房。又想起那把扇子今夜還能幫我驅一驅蚊蟲,便沒回一攬芳華的院子,直向他書房殺去。
書房外無人看守,我敲了敲門,也沒個回應,輕輕一推,門自開了。外間仍沒人,蠟燭卻燒得烈,映得燭影幢幢。
裏間忽地傳出兩聲女子的低咽。心頭一個東西重重一敲,我茫然了片刻,耳根刷地燙起來。近日本上神桃花盛,連帶着盡遭遇些桃李豔事。一道門簾之隔,此番,該不會當頭紅運,又讓我撞上了别人閨閣逗趣吧。
我穩了穩心神。
夜華雖冷漠沉穩些,到底血氣方剛,今日我碰見的這天上的一衆仙娥又都生得不錯,他日夜對着一案枯燥公文,定然煩悶。恍一擡頭,見着一位眉目似畫的小仙娥在一旁紅袖添香……
心中有幾分古怪。
夜華斷了對我的孽想原是件大功德,很該令我喜不自勝。但我此刻卻暗暗有些擔心,那眉目似畫的小仙娥或許并不真正眉目似畫,可能不大配得上夜華。
左右思量一陣,覺得佛說得對,甯拆十座廟也不能毀一門婚,捏了捏燒得滾燙的耳朵,預備悄沒聲息地、輕手輕腳地、不帶走一片雲彩地溜了。右腳剛往門檻上跨了半步,卻聽得夜華柔柔一聲:“淺淺,你這一來一去的,到底是要做甚?”
我撫着額頭輕歎,溫香暖玉在抱他竟還能顧念到旁的動靜,真是個不一般的神。
簾子背後的燭火跳了幾跳,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夜華緩緩道:“那扇子我已題好字了,你進來拿吧。”
呃,既是他叫我進去,那我此時進去,也算不得唐突吧。我原本就有些好奇那低咽的小仙娥長得什麽模樣,得了夜華這一聲,立刻抖擻起精神,興緻勃勃地一掀簾子邁了進去。
本上神料得不錯。
這内室裏果然駐紮着小仙娥。
竟還不是一隻小仙娥,而是一雙小仙娥。
隻是這一雙小仙娥衣裳都穿得甚妥帖,齊齊垂頭跪在地上,左邊的一個肩膀一聳一聳,看得出來是在流淚,卻默默無聞地,一聲兒也沒漏出來。
夜華坐在書案後,面前壘了一大摞文書,文書旁擱了個青花碗,碗裏的羹湯還在騰騰地冒熱氣。那一派正經形容,也委實不像剛曆了一番春情。
我心中的疑惑如波濤洶湧,漫過高山漫過深谷,但在小仙娥面前豈能失了上神氣度,隻得将這個疑惑暫且壓下,假裝淡定地從夜華手中接過扇子,借着打量扇面上題字的工夫,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夜華寫得一手好字,扇面上九個小楷分兩行排下來,寫的是“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方才攤開扇子時我尚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他題些“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之類的詩文令我牙酸。
眼下夜華題在扇子上的九個字,倒令我滿意。
屋子裏半晌沒人聲,我好奇擡頭,正撞上跪在右側的那名仙娥瞧着我的一雙驚恐的眼。
那雙眼生得甚美,我長到十四萬歲,竟從沒見過哪位女子的眼生得這樣美。我侄女兒鳳九的眼睛也長得好看,但到底年紀小些,見不出歲月沉澱。這一雙眼,卻像是飽含了無窮情感,令人一見便不由得被吸引。
這個小仙娥,倒有些不凡。
不過,與她那雙眼睛比起來,容貌卻普通了些,尚不及南海水君家的那位綠袖公主。
那仙娥嘴唇哆嗦了幾番,半晌,抖出一個名字來,我清楚聽得,又叫的是團子那跳了誅仙台的親娘。
我撫了撫面上白绫,因三番兩次被誤認,已很習慣,也不再強辯,隻喝了口茶,再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面前這小仙娥,柔聲贊道:“你這雙眼睛,倒生得不錯。”
這本是句誇人的話,況且我又說得一腔真誠,尋常人聽了大抵都很受用。面前這跪着的小仙娥卻格外與衆不同,非但沒做出受用姿态,反而倏地歪在了地上,緊盯着我的一雙眼,越發驚恐慌亂。
我甚詫異。
本上神這一身皮相,雖比本上神的四哥略差些,可在青丘的女子當中,卻一直領的第一美人的名号。不想今日,這曆萬年經久不衰的美貌,非但沒讓眼前這小仙娥折服,竟還将她吓得歪在了地上?!
夜華不動聲色取下我縛眼的白绫,将我拉到他身旁一坐。
底下的一雙仙娥,兩雙眼睛登時直了。那直愣愣的四道目光定定停留在我一張老臉上。我同團子親娘長得不同,想必她們終于悟了。
夜華擡了擡下巴與那呆然望着我的一雙仙娥冷冷道:“缪清公主,本君這洗梧宮實騰不下什麽位置來容你了,明日一早就請公主回東海吧。素錦你倒很重情誼,若實在舍不得缪清公主,那不妨向天君請一道旨,讓天君将你一同嫁去東海,你看如何?”
他這一席話冰寒徹骨,一并跪在地上的兩個仙娥齊齊刷白了臉色。
我一愣。眯着眼睛打量片刻左廂那不漏出聲兒來飲泣的仙娥。模糊辨得出東海水君形容的一張清麗臉龐,不是那東海的缪清公主又是誰。
如此,跪在右廂這個眼睛和臉生得不登對的,便是被我那不肖徒元貞調戲未遂要懸梁自盡,結果自盡也未遂的夜華的側妃素錦了。
方才我已覺她長得普通,此時愛徒心切,更覺她長得普通。不禁捋着袖子悲歎一回,元貞啊元貞,你那模樣本就生得花哨了,對着鏡子調戲自己也比調戲這位側妃強啊。如今落得個打下凡界六十年的下場,若不是你師父我英明,這彈指一揮的六十年,你該要過得多麽刺激辛酸。
素錦望着我的一雙眼已恢複了澄明,一旁的缪清仍自哀求哭泣。
我看夜華今夜是動了真怒。自我同他相識以來,除開大紫明宮流影殿前同玄女那一番打鬥外,尚未見他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我心中好奇,拿了扇子便也沒走,隻在一旁端了隻茶杯,沖了杯滾燙的茶水,找個角落坐了,不動聲色地等待杯中茶涼。
夜華鬧中取靜的功夫練得極好,那缪清公主滿腔的飲泣剖白已是聞者流淚聽者傷心,他自巋然不動,沉默地看他的公文。因我在東海做客時,已被這位公主對夜華的一腔深情感動得流了一回淚傷了一回心,是以如今,在素錦側妃爲此抹了三四回淚的當口,還能略略把持住,保持一派鎮定。
聽了半日,總算讓我弄明白,夜華之所以發這麽大脾氣,乃是因這位東海的缪清公主,今夜竟吃了熊心豹子膽,妄圖用一碗下了情藥的羹湯,來勾引他。奈何這味情藥卻沒選好,叫夜華端着羹湯一聞便聞出來,情火沒動成,倒動了肝火。
夜華案前伺候筆墨的小仙娥見出了這樣一樁大事,依着天宮的規矩,趕緊延請了夜華後宮裏唯一儲着的側妃娘娘,前來主持大局。說到這裏,便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贊歎一聲,夜華的這位素錦側妃實乃四海八荒一衆後宮的典範,見着缪清下藥引誘自己的夫君,非但沒生出半分憤恨之心,反倒幫着犯事的缪清公主求情。
我進來取扇子,正趕上他們鬧到一個段落,中場停歇休整。
我既然已将事情的來龍去脈理完整,自覺再聽跪在地上這一雙哭哭啼啼的也沒什麽意思。凡界那些戲本上排的此類橋段,可比眼前這一場跌宕精彩得多。正好茶水也涼得差不多了,兩三口喝完,我拿起折扇,便打算遁了。
就在将遁未遁的這個節骨眼上,缪清公主卻一把抱住我的腿,凄然道:“這位娘娘,缪清上次錯認了您,但您幫過缪清一次,缪清一直銘記在心,此番缪清求您,再幫缪清一次吧。”
我默了一默,轉身無可奈何與夜華道:“既然缪清公主跪了我,叫我再跪回去我又拉不下這個臉面,那……少不得我就說兩句吧?”
他從文書裏擡起頭來看着我:“你說。”
我歎了一回道:“其實這個事也并非缪清公主一人的錯,當初你也曉得缪清對你有情,你卻仍将她帶上天來,你雖是爲了報還她的恩情,幫她躲過同西海二王子的婚事,待她想通就要讓她回東海。可她卻不曉得你是這麽想的,難免以爲你是終于對她動心了。你既給了她這個念想,卻又一直做正人君子,遲遲不肯動手,少不得便要逼她親自動手了。”
夜華眸色難辨,漠然看着缪清道:“可你當初隻說到我洗梧宮來當個婢女便心滿意足了。”
我打了個哈欠:“戀愛中的女子說的話,你也信得?”缪清那一張臉已哭得不成樣子,我敲了敲扇緣與她道:“聽老身一句話,你還是回東海的好。”遂退後兩步抽身出來,将衣袖捋了捋,趁着缪清尚未回過神來,提起扇子溜了。
剛溜至外間的門檻,卻被趕上來的夜華一把拉住。我側頭瞟了他一眼,他将手放開與我并肩道:“天已經黑成這樣了,你還找得到住的院子?”我左右看了看,不确定道:“應該還是找得到吧。”
他默了一默,道:“我送送你。”
裏間那映着燭火的薄簾子後頭,隐約又傳出幾聲缪清的抽泣。我在心中琢磨了一會兒,覺得跪在裏頭的那兩位想來正鬧得累了,此番夜華送我,她們也可以休整休整,打點起十足的精神,争取待會兒鬧得更歡實些。縱然我果真将夜華帶出去片刻當個領路的,也不算耽誤了他後宮裏的正經事。于是,我便果真将他領了出去,心安理得地受用了這個殷勤。
月色如霜,涼風習習。
夜華一路沒言沒語,隻偶爾提點兩句:“有個樹枝丫斜出來,莫絆着了。 ”或“那方睡了兩塊石頭,你往我這裏靠靠。”他帶的這條道坑坑窪窪,因我眼睛不好,一路上都顧念着腳底下了,也沒能騰出空閑來同他說幾句話。
我原本就有些困,走完那條道更是浪費了許多精神,到了一攬芳華院子的大門口,隻欲一頭紮進院中撲倒在床上。又是剛剛紮到門檻上。又被夜華一把拉住。
我甚悲摧地擡頭與他道:“不用再送了,接下來的路我全認得。”
他愣了一愣,失笑道:“這院子才多大一些,你認路的本事再不濟,也不至于連回廂房的路也識不得,這個我自然曉得的。”頓了頓,一雙眼深沉盯着我道:“我不過是,想問一問你,最後爲什麽勸那缪清公主回東海。”
我掩住打了一半的哈欠,奇道:“你不是也讓她回東海?”
他眼神黯了黯,道:“隻因我讓她回東海,你便也讓她回東海?”
我将扇子搭在手肘上默了一會兒。夜華這話問得,語氣很不善,我是誠實地點頭好呢,違心地搖頭好呢,還是從容地不動聲色好呢?
本上神活到這麽大歲數,相交得好的神仙個個性子活潑且和順。一向對老成的少年們有些摸不大準,何況夜華還是這老成少年中的翹楚,近來行事又有些入了魔障般的颠三倒四,我便更摸他不準。不知道答他個什麽話,才能叫他受用些。
我這廂還沒将答他的話理通透,他已撐了額頭苦笑道:“果然如此。”
倘若一個神仙,修到了我這個境界,自然都通曉一些人情世故,不說十分,至少也有八分懂得看人的臉色。我方才虛虛一瞟,見夜華挂在臉上的這個苦笑乃是有幾分怨憤的苦笑,立刻便明白過來方才那場沉默,我默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思及此,我立時堆起一張笑臉補救,對着他一張冷臉讪讪道:“我絕沒忘記此前承諾要幫你娶幾位貌美側妃的事,但既是幫你納妃,也得合你的意不是,否則生出一對怨偶來,卻是我在造孽。這位東海的缪清公主,你既然不喜歡,自然不必再将她留在你身邊。”又将扇子擱在手腕上敲了敲,皺眉道,“再則,這個公主的心機沉了些,今日能對你下情藥,明日保不準還能再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後宮之地,還是清淨些的好。”
他沉默良久,眼中神色已出于莫測了。許久,才淡淡道:“我原本便不該問你這個話,方才将你拉進書房來,本指望能不能令你醋一醋,卻不想你隻自始至終地看熱鬧。”
我心中咯噔一下,呃,我隻以爲他單純招我進去拿扇子,誠然,誠然那個,沒想到他還有這樣一層用意。
他擡頭極淡地瞟了我一眼,瞧不出悲也瞧不出喜,隻繼續淡淡道:“我在你心中竟沒絲毫的分量。白淺,你的心中是不是隻裝得下那一個人?你準備等他等到幾時?”
我心中一抽,卻不知爲哪般來的這一抽。
臨别時,夜華的臉色很不好看。待他回去,沒驚動奈奈,我便也回廂房躺下了。
明明之前困意洶湧,如今躺在軟和和的雲被裏頭,我卻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地睡不着,盡想着方才心尖上那一抽。夜華那不大好看的臉色,一直萦繞在我腦海中,直到迷迷糊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