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離開桃林的時候,這小茅屋已十分破敗,如今遭了幾萬年的風吹雨打太陽曬,它卻仍能傲然挺立,着實令人欽佩。
掏出顆夜明珠四下照照,折顔上心,小茅棚裏床鋪被褥一應俱全,很合我意。
門旁豎了支石耒,正是當年我用來掘坑栽桃樹苗的,現下用它來挖那兩壺桃花醉,倒是正好。
今夜裏九重天上的月亮難得的圓,折顔說的那棵杜衡極是好找。
我比畫着石耒,對着杜衡腳底下的黃泥地一頭砍下去,呵,運氣好,一眼便看到東嶺玉的酒壺透過松動的黃土,映着幾片杜衡葉子,煥發出綠瑩瑩的光來。我歡喜且迅猛地将它們扒拉出來,抱着飛身躍上屋頂。小茅棚抖了兩抖,堅強地撐着沒倒。
屋頂上夜風拔涼拔涼,我打了個哆嗦,摸索着将封死的壺嘴拔開、壺口拍開。刹那間,十裏桃林酒香四溢。我閉眼深吸一口氣,越發地佩服起折顔那手釀酒的絕技來。
我平生做不來多少風流事,飲酒算是其中之一。
飲酒這樁事,得重天時、地利、人和。今夜長河月圓,是謂天時。東海桃林十裏,是謂地利。小茅棚頂上除了我一個,還栖息了數隻烏鴉,勉強也算人和了。我就着壺嘴狠抿幾口。啧啧咂了遍舌,有些覺得,這東嶺玉壺裏的桃花醉比之前我喝的,味道略有不同。不過,許是太久沒喝折顔釀的酒,将味道記模糊了也未可知。
一口複一口,雖沒有下酒的小菜,但就着冷月碧湖,倒也是同樣暢快。
不多時,飲了半壺。風一吹,酒意散開來,就有些迷迷瞪瞪。
眼前瑩黑的夜仿似籠了層粉色的幕帳,身體裏也像燃了一把火,燒得血嗞嗞作響。我甩甩頭,抖着手将衣襟扯開。那熬得骨頭都要蒸出汗來的高熱卻如附骨之疽。神志迷蒙着抓不了一絲清明,隻是隐約覺得這可不像是單純醉酒的形迹。那熱逼得我退無可退,全不知要捏個什麽訣才能将它壓下去,或者什麽訣都不能将它壓下去。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要縱身下去到碧瑤池裏涼快涼快,卻一個趔趄踩空,直直從屋頂上摔了下去。
神思中預感這一摔一定摔得痛,奇的是身體卻并無觸地的鈍痛之感,隻覺轉瞬間被一個涼涼的物事圍着圈着,降下來不少火氣。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模糊地辨出眼前這物事是個人影,着一身玄色的長衫,不是折顔。
天旋地轉,白色的月光鋪陳十裏夭夭桃林,枝頭花灼灼葉蓁蓁,兩步開外的碧瑤池也浮起層層水汽,忽地便化作一片熊熊天火。
我趕緊閉上眼,身體已是燙熱得疼痛。隻循着那一絲涼意拼命朝面前的人影身上靠,仰起的臉頰觸到他下巴脖頸處一片裸露的肌膚,好比一塊冰涼的玉石。手指已經有些不聽使喚,我顫抖着去解他腰間的系帶,他便開始推我。我趕緊貼上去安撫:“莫怕,莫怕,我隻是涼涼手。”他卻推拒得更加厲害。
這十幾萬年來,我不曾用迷魂術引過什麽人,今夜卻是無法。昏昏沉沉地集中念力睜開眼睛看他時,我心下尚且有些惴惴,不知道久未用這門術法,如今倒還中不中用。他顯得有些疑惑,一雙眸子陰沉難定,卻慢慢将我摟住了。
錦雞打鳴三遍,我慢悠悠醒轉,隐約覺得昨夜似乎做了個十分有趣的夢。
夢裏我一副風流形狀,恣意輕薄了一位良家少年郎。雖然這個輕薄,不過就是抱着他涼了涼手。折顔捎帶給三哥的那兩壺酒,果然有問題。我揉着腦袋仔細回憶那少年郎的模樣,迷蒙中卻隻記得一襲玄色長衫和十裏夭夭的桃林。其實這個夢,像是夢又不像是夢。
折顔的桃花林與東海本就隔得不遠。我并不着急。去後山的酒窖裏另搬了三壇子陳釀,并着那一壺半的桃花醉一同裝進袖子裏,才同折顔告辭。
他哼哼唧唧,囑托我回去後記着讓四哥過來幫他翻山前的那兩畝薄地。
我如實相告:“四哥的畢方鳥離家出走,他一路追去已許久沒回狐狸洞,你這個算盤倒是要落空。”折顔臉色難得的端肅,長歎一聲:“早曉得當年不該幫他從西山将畢方獵回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說的想必就是我現下此種境況。”我寬慰了他兩句,順手從他袖中挑了幾個鮮桃路上解渴。
今日确是大吉,舉目遙望,東海碧浪滔滔,半空處祥雲朵朵,看來各路的神仙都已到齊。
我從袖子裏取出一條四指寬的白绫,實打實将眼睛蒙好,準備下水。
東海什麽都好,就是水晶宮過于敞亮。而我這眼睛,自三百年前,便不能見太亮堂的東西。
阿娘說,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
說是阿娘懷我的時候,正逢天君降大洪水懲戒四海八荒九州萬民。那時阿娘因害喜,專愛吃合虛山上的一味合虛果,幾乎将它當作主食。大洪水一發,東海大荒的合虛山也被連累得寸草不生。阿娘斷了合虛果,其他東西吃着食不甘味,身體明顯弱了許多。生下我來,也是皺巴巴一頭小狐狸,順便帶了這莫名奇妙的眼疾。
胎生的這眼疾在我身體中藏了十幾萬年,原本與我相安無事,三百年前卻尋着一個傷寒的契機發出來,甚是頑強,任什麽仙丹靈藥都奈何它不得。幸而阿娘聰明,讓阿爹借黃泉下的玄光爲我造了條遮光的白绫,去特别晃眼的地方就将它戴上,這麽着,倒也無什麽大礙。
伸手就近在淺灘裏探一探,東海水拔涼拔涼,冷得我一個哆嗦,趕緊用上仙氣護體。手中的仙訣方才捏了一半,突然聞得身後有人“姐姐,姐姐”地喚我。
阿爹阿娘統共隻生了我們兄妹五個,下面再沒什麽别的小狐狸。一邊琢磨着喚我的是誰,一邊轉過身來,面前已站了一長排妙齡少女,個個錦衣華服,大約是來赴宴的哪路神仙所攜的家眷。
打頭的紫衣小姑娘神情間頗有氣惱:“我家公主喚你,你怎的不應?”
我發了一會兒愣,見七個裏頭數最中間那位白衣少女頭上的金钗分量最足、腳下繡花鞋上的珍珠個頭最大……側身向她颔了颔首:“姑娘喚我何事?”
白衣少女白玉似的臉頰一紅:“綠袖見姐姐周身仙氣缭繞,以爲姐姐也是來東海赴宴的仙人,正想煩姐姐爲綠袖引引路,不承想姐姐的眼睛……”
黃泉玄光造出的白绫自然與普通的白绫不同,覆在眼上其實絲毫不妨礙視物,況且有迷谷指引,引路實在小事一樁。我朝她點了點頭:“你瞧得不錯,我确是來赴宴的,眼睛不妨事,跟在我身後吧。”
方才說話的紫衣小姑娘抖起精神:“好哇,我家公主同你說話,你竟然這個态度,是不曉得……”被她家公主扯了扯袖子。
近年的小神仙倒是有趣,個個這麽活潑,比我年輕時強上許多。
水下行路十分無聊,綠袖公主的侍女們耐不住寂寞,一路喁喁叙話,令我
這個同路的也沾光撿個便宜,一路有閑書可聽。
一說:“大公主以爲故意将我們甩掉,讓我們赴不了宴,她便能在宴會上獨占鳌頭了,卻不曉得我們自己也能順着找來,到時候定要在水君跟前告她一狀,讓水君罰她在南海思過個幾百年,看她還敢不敢再這樣欺負人。”
原來是南海水君的家眷。
一說:“大公主美則美矣,與公主比起來卻還有雲泥之别,公主且放寬心,隻要公主去了,這滿月宴大公主定是占不了先的。”
原來是兩姐妹争風吃醋。
一說:“天後雖已立下了,但夜華君定然看不上青丘那老太婆,十四萬歲,比咱們家水君還大上好幾輪,奴婢真替夜華君可惜。公主的美貌天上地下都難得一見,有此等美貌方當得上夜華君的良配,今番東海宴上若是能與君上他情投意合,可算盤古開天來第一樁美事了。”
我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青丘那老太婆”說的是我,頓有白雲蒼狗、白駒過隙之感,真真哭笑不得。
見侍女們越說越沒個譜,綠袖公主微嗔道:“休得胡言。”
幾個膽小的趕緊閉了嘴,稍膽大的吐了吐舌頭,最膽大的紫衣小姑娘誓死力谏:“傳言此次夜華君是領着小天孫遊東荒,小天孫一向最得君上寵愛,聽說大公主那處已備了份極别緻的厚禮打算相遇小天孫時相送,大公主如此耗費心機祭出這樣多手段,公主豈可甘居人下?”
這個紫衣裳倒是個有見識的,聽得出來也讀過幾天書。
綠袖公主臉紅了紅:“那個禮,我倒也備了,但說不準小天孫喜不喜歡……”
她們主仆自去議論。我走在前頭,有些感慨,想不到天君得意的這個敦敏的孫子夜華君,于情場亦是位高手,未見其人已聞得他兩段桃花緣,真乃文武雙全,這一輩的神仙不可小觑。
行了多半個時辰才到得東海之下三千尺的水晶宮。
我卻十分疑心方才在岔路口選錯了路,因面前這高高大大的樓宇殿堂,和記憶中竟是分外不同,實在沒半點能跟明晃晃的水晶沾上幹系。
綠袖公主也是目瞪口呆,指着墨綠的宮牆問我:“那上面鋪的,怕都是青荇草吧?”
我一個陸生陸長的走獸,對水裏的東西委實知之甚少,含糊答她:“大約是吧。”
事實證明迷谷老兒的迷谷樹質量甚有保障,這黑乎乎的東西,它确實是東海水君的水晶宮。
守在宮門旁引路的兩個宮娥瞧着綠袖公主呆了一呆,趕緊接了她的帖子,一路分花拂柳,将我們一夥兒八個同領了進去。
一路前行,本該亮堂堂的水晶宮,卻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還要陰沉。幸而沿路置了些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才勉強沒有讓我栽跟頭。料不到這一輩的東海水君,品位竟奇特成了這樣。
不過沿途置的夜明珠的小景擺得倒還有些趣味,看得出來花了心思,改日可同他切磋切磋。
離開宴分明還有些時辰,大殿裏各路神仙卻已三個聚成一團,兩個湊作一堆。想當年阿爹做壽開的那場壽宴,衆賓客雖無缺席,卻沒一個不是抵着時辰來。現今不過東海水君給男娃做個滿月的堂會,不論大神小神竟都如此踴躍,想來世道确實變了,如今的神仙們,大抵都閑得厲害。
兩個宮娥将綠袖公主引到東海水君跟前。這一輩的東海水君,眉目間頗有幾分他祖上的風采。
我落在後頭,混迹在大堆的神仙裏,轉身想尋個小仆領我去廂房歇上一歇。趕了半天路,着實有些累,卻不想整個大殿的活物都在看着綠袖公主發呆。
客氣地平心而言,綠袖的姿容,放在遠古神祇中間,也就是個正常,遠遠抵不上我的幾位嫂嫂。看來,如今這一輩的神仙裏頭确實無美人了。
看他們如癡如醉的模樣,許是見個美人不易,我不好意思打斷,前後轉悠了一會兒,自尋了個空子溜出去,心中盤算着先随便找地方打個盹兒,待開宴後送了禮吃了飯,早些回去。迷谷送别我時臉上郁郁的神氣,雖怕他唠叨當時忍住了沒問他,閑時再回頭想想,我還是有些好奇,須回去問問他。
拐過九曲十八彎,偌大一個東海水晶宮愣是沒尋着個合适的地方夠我躺一躺,正準備返回大殿,卻突然搞不清回去的方向。一摸袖袋,才發現迷谷枝丫不在了。這下可好,憑我認路的本事,不要說開宴,宴席結束前能趕回去就要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世間本沒有路,随便亂走一走,總能走出路。四哥這句教導我深以爲然,此時丢了迷谷枝丫,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憑運氣先胡亂走一走。
誰料到這一走,竟闖進了東海水君家的後花園。
不得不說,這座後花園的品位與整座宮殿的風格搭配實在合宜。綠油油一片真燦爛,很有一種迷宮的風情。我自提腿邁進來已有個把時辰,愣是沒尋到半個出口。看來此處實在妙,既可觀景又可關人,倘東海水君往後有什麽仇人前來尋隙,将這些仇人往他這後花園一關,我擔保東海可享百世長安矣。
眼看已過了好些時辰,仍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
琢磨半天,還是聽天由命吧。
就近往個岔路口一站,彎腰從地上撿起根枯樹枝,放在手中掂掂,閉眼一扔。樹枝落下來,雙叉的一面定定地指向左邊那條道。我拍了拍手将指縫沾的碎葉拍掉,轉身向右邊那條小道拐去。
老天爺一向最愛耍人,遇到此種需聽天由命的境況,和老天爺作對才是真英明。
我在心中将自己一番佩服。此前一個多時辰,在這園子裏晃蕩過來又晃蕩過去,不消說人,連隻水蚊子都沒碰到。此番樹枝這麽一丢,相反的岔道這麽一拐,不過走了百來十步,就遇到一隻活生生的糯米團子。
糯米團子白白嫩嫩,頭上總了兩個角,穿一身墨綠的錦袍,趴在一叢兩人高的綠珊瑚上,稍不注意,就會叫人把他和趴着的珊瑚融爲一體。
看上去,像是哪位神仙的兒子。
我看他低頭拔珊瑚上的青荇草拔得有趣,靠過去搭話:“小糯米團子,你這是在做什麽?”
他頭也不擡:“拔草啊,父君說這些雜草下面藏着的珊瑚是東海海底頂漂亮的東西,我沒見過,就想拔來看看。”
父君?原來是天族的哪位小世子。
我見他拔得辛苦,一時慈悲心起,忍不住施以援手,從袖子裏掏出來一柄扇子遞到他面前,切切關照:“用這扇子,輕輕一扇,青荇去無蹤,珊瑚更出衆。”
他左手仍拽了把草,右手自我手中接過扇子,極其随意地一扇。
頓時一陣狂風平地而起,連帶整座水晶宮震了三震。烏壓壓的海水于十丈高處翻湧咆哮,生機勃勃得如神劍離鞘、野馬脫缰。不過半盞茶工夫,東海水君原本暗沉沉的水晶宮已是舊貌換新顔,怎明亮二字了得。
我有些吃驚。
破雲扇能發揮多大威力,向來是看使扇的人有多高的仙力。倒沒想到糯米團子年紀小小,竟如此厲害,不過輕輕一扇,就颠覆了整個東海水晶宮的品位風格。
我很想拍手贊一聲好,費勁忍住了。
小糯米團子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眼巴巴地望着我,嚷嚷:“我是不是闖禍了?”
我安慰他:“放心,闖禍的不止你一個人,那扇子是我給你的……”
沒等我說完,小糯米團子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我琢磨大概是我這張四分之三縛白绫的臉,于他一個小孩子家多少有些吓人。正打算擡手遮一遮,卻見小糯米團子噌噌噌風一般撲過來抱住我的腿,大喊一聲:“娘親——”
我傻了。
他隻管抱了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号,信誓旦旦地邊号邊指控:“娘親娘親,你爲什麽要抛下阿離和父君……”順便把眼淚鼻涕胡亂一通全抹在我的裙角上。
我被号得發怵,正打算幫他好好回憶回憶,滄海桑田十幾萬年裏,我是不是真幹過這抛夫棄子的勾當,背後卻響起個極低沉的聲音:“素……素?”
小糯米團子猛擡頭,軟着嗓子叫了聲父君,卻仍是使勁抱住我的腿。
我被他帶累得轉不了身。又因爲長了他不知多少輩,不好意思彎腰去掰他的手指,無奈地幹站着。
那身爲父君的已經疾走幾步繞到了我跟前。
因實在離得近,我又垂着頭,入眼處便隻得一雙黑底的雲靴并一角暗繡雲紋的玄色袍裾。
他歎息一聲:“素素。”
我才恍然這聲素素喚的,堪堪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四哥常說我健忘,我卻也還記得這十幾萬年來,有人叫過我小五,有人叫過我阿音,有人叫過我十七,當然大多數人稱的是姑姑,卻從未有人,叫過我素素。
碰巧小糯米團子撒手揉自個兒的眼睛,我趕緊後退一步,含笑擡頭:“仙友眼神不好,怕是認錯人了。”
這話說完,他沒什麽反應,我卻大吃一驚。離離原上草,春眠不覺曉,小糯米團子他阿爹的這張臉,倒是……倒是像極了我的授業恩師,墨淵。
我恍了恍神,不,這個人長得極像墨淵,但畢竟不是墨淵。他比墨淵看上去要年輕些。
七萬年前鬼族之亂,天河洶湧,赤焰焚空,墨淵将鬼君擎蒼鎖在若水之濱東皇鍾裏,自己修爲散盡,魂飛魄散。我拼死保下他的身軀,帶回青丘,放在炎華洞内,每月一碗生血養着。至今,他應仍是躺在炎華洞中。
墨淵是父神的嫡長子,世間掌樂司戰的上神,其實,我從不相信有一天他竟會死去,便是如今,偶有午夜夢回,仍覺不信。每月一碗心頭血将他養着,也是總覺得他有一天會再醒來,再似笑非笑地喚我一聲小十七。一天一天,竟就這麽等了七萬年,實在是段綿長歲月。
神思正缥缈着回想這段傷感的往事,卻沒注意面前糯米團子的爹忽然擡手。廣袖掠過眼前時我反射性地緊閉雙目,他已不客氣挑下我縛眼的白绫,冰涼手指撫過我額間,一頓。
糯米團子在一旁抖着嗓子喊啊啊啊登徒子登徒子。
登徒子,是個好詞。
許多年來,我爲人一直和氣又和順,連那年紅狐狸鳳九煮佛跳牆把我洞前的靈芝草拔得個精光,我也未與她計較。這會兒,額頭的青筋卻跳得頗歡快。
“放肆”二字脫口而出。多年不曾使出這兩個字,久闊重溫,已微有生疏。到底多少年,沒人敢在我腦袋上動土了?
糯米團子約莫被我震住,牽着我的裙角怯怯道:“娘親……娘親是生氣了嗎?”
他爹良久不見動靜。
拿捏氣派,最要緊是六個字:敵不動,我不動。不過,要将氣派拿得夠足捏得夠沉,則重在後頭的十個字:敵若先動,我自巋然不動。
雖則幾萬年未出青丘,端起架子來,所幸我并未手生。
糯米團子擡眼看看他爹,又看看我,默不作聲地朝我貼了貼,似張鍋貼整個貼在我腿上。
糯米團子爹沉默良久,擡手将白绫重新爲我縛上,退回去兩步方淡淡道:“是了,是我認錯人,她不比你氣勢迫人,也不比你容色傾城。方才,冒犯了。 ”
隔了這半近不近的距離,我才看清,團子爹玄色錦袍的襟口衣袖處,繡的均是同色的龍紋。
神仙們的禮制我約略還記得些許,印象中九重天最是禮制森嚴,除了天君一家子,上窮碧落下黃泉,沒哪個神仙逍遙得不耐煩了敢在衣袍上繡龍紋。這麽說來,此君來頭倒頗大。再看看他手上牽的糯米團子,我一瞬通悟,這玄色錦袍的青年,說不得正是天君那得意的孫子夜華君。
我的氣,頓時就消了一半。
夜華君,我當然曉得,他是我阿爹的乘龍快婿,年紀輕輕,就許給我做了夫君。
撇了天族同青丘的恩怨,單就夜華與我二人獨看,這樣瓊枝玉樹般僅五萬歲的青年,因緣際會卻要同一個十四萬歲高齡的老太婆成親,少不得是件令人扼腕之事。我們青丘其實很對不住人家。
因這層關系,我一直對他深感歉意。以至目前這當口,雖是我被冒犯了,但想到他是夜華君,竟硬生生生出一種其實是我冒犯了他的錯覺。另一半的氣也瞬間吞進肚子,隻擔心姿态還不夠和藹,臉上的笑還不夠親切,回他方才的那句解釋:“說什麽冒犯不冒犯,仙友倒是客套得緊。”
他看我一眼,目光冷淡深沉。
我往旁邊一讓,讓出路來。小糯米團子猶自抽着鼻子叫我娘親。
既然遲早我都得真去做他後娘,此時反駁倒顯矯情,我微微一笑生生受了,小糯米團子眼睛一亮擡腳就要撲過來,被他爹牽住。
夜華君擡頭神色複雜地看我一眼,我報他一笑。
糯米團子猶自掙紮,他幹脆将團子抱起來,很快便消失在盡頭拐角處。
目送他二人消失得連片衣角都看不見時,腦中靈光一閃,陡然想起一樁大事:我此時,其實正迷着路,把他們兩父子放走了,誰來帶我走出這園子?
趕緊追過去,卻是連人影都瞧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