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智高走在最前面,腳下的淤泥幾乎沒到了大腿根部,他最後幾乎是在濃稠的淤泥上爬行,他等待了十天時間,想要等武勝軍發起最後的攻擊, 這樣自己無論如何也能依仗城頭的器械多殺死幾個宋人,可是,對面的宋将不給他這個機會。
等不下去了,城裏的死人越來越多了,原先還能和他一起站立的人如今都窩在一個向陽的地方不斷地打着擺子,很明顯沒多少時間可活了, 都說好漢也經不住三泡稀, 更何況這些人的身體裏幾乎已經沒了水份,坐在太陽底下,就像是一個個活着的骷髅,有人艱難的爬行,來到豬牛拿腳踩出來的水坑邊上,狗一樣的那舌頭舔舐那裏的水,喝着喝着就一頭栽進水坑,再也醒不過來,這樣的場景侬智高已經看過無數次了。
當身體開始發熱的時候,侬智高就知道自己也要變成那個樣子了,他不願意死在糞便堆裏,所以他就帶着人打開了城門,勇敢的向宋軍沖了過去,就算是要死, 也要把瘟疫傳染給宋軍。
能出城的人比他預料的要少很多,隻有稀稀疏疏的百十個人,有些人才走出兩步就倒在了淤泥中, 隻有侬智高帶着自己的親衛依舊勇猛的向大宋軍陣殺了過去。
侬智高此時心中隻有無數的怒火,請求通商互市,本與請求内附分不開, 因爲内附之後,和漢人生活在一起,成爲省民,即中國人民,自無此疆彼界,貿遷有無,這該是多好的一副畫面啊,補刺史被拒時,又等而下之,要求當教練使賜袍和互市,委屈求全 卻一次次的被拒絕。
被拒絕一次就憤怒一次,好好地事情卻因怕冒犯交趾,竟然拒絕内屬的真誠請示。因此,在多次請附未果、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發動了這次其迅猛程度與聲勢均爲宋廷始料不及的大起義,并以雷霆萬鈞之勢,不到一個月就攻陷邕州(今南甯),随即建立了大南國——古城南甯。自立“仁惠皇帝”。繼而沿江東下,橫、貴、浔、龔、藤、梧、康、封、端諸州望風披靡。
“這場禍患是你們逼出來的!”侬智高帶着兩腳泥走上了高坡,朝着坐在高坡頂上的雲峥和餘靖怒吼,舉起來手中大刀,無視面前密密麻麻的弓弩咆哮着向雲峥和餘靖沖鋒,他的身後已經沒有人能站立了,先是強大的八牛弩,不斷地帶走他的部屬的性命,接着又是弩箭,他聽到自己的子侄在怒号,在哭泣,不聞不問,繼續向前沖鋒……
隻有百步之遙就能手刃仇敵,侬智高遠遠地将自己的大刀扔了過來,與此同時,一架八牛弩的弩機被叩響了,帶着撓鈎的粗大弩槍在第一瞬間就穿透了他的身子,帶着他重新回到了淤泥地裏,稀爛的淤泥很快就包裹住了他,拖着他慢慢的向下陷,他臨死都沒有看到自己的大刀到底砍到那些人了沒有。
大刀沒有飛出一百步那麽遠,即使在侬智高全盛時期也扔不了那麽遠,所以那柄大刀就落在了地上,刀頭插進了泥土中,顫巍巍的,就像侬智高筆挺的脊背……
餘靖把手搭在眉頭上,眼看着侬智高被弩槍帶的飛起來,而後落進爛泥裏,眼看着侬智高慢慢的陷進淤泥,淤泥并不深,弩槍上的鋼鐵尾羽還露在淤泥外面,就像是一根引魂幡。
“該把他的人頭取過來。”楊孜呐呐的道,他覺得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事終于完結了。
郎坦的戰馬奔馳到東京城牆陰影裏的時候,那些扶着槍杆子發蔫的軍卒這才醒悟過來,剛要張嘴問,一擡頭卻似看到了洪荒巨獸,發一聲喊就逃遁無蹤。
郎坦勒住戰馬的缰繩,苦笑着搖搖頭,現在跑掉的不光是守門的兵卒,還有那些悠哉悠哉踱步的貴人,仕女,以及那些想要進城,或者出城的百姓。
三十騎,六十匹戰馬齊刷刷的站在城門前無可奈何地看着慌亂的人群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牛老大疑惑的瞅瞅軍侯背上的旗子,推推身邊的孫家老三問道:“老三,我們看起來很像賊兵?”
孫老三看着那個拿屁股在粗糙的青石闆上挪着往後退縮的美麗仕女,自己都爲她的屁股心疼,地上到處都是車轍印子難道就不疼嗎?”
郎坦歎息一聲跳下馬,将一個哭号不已的小孩子扶起來,走到少女面前摘下頭盔用最溫柔的聲音說道:“這位小娘子,可有讓小生效勞之處?”
那個少女的眼睛越睜越大,喉嚨裏咕噜的響了一聲就昏過去了。
地上灑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翻倒的菜籃子,有一筐筐剛收的棗子,還有好多掉了的鞋子,折扇,以及仕女的花手帕。甚至還有一隻鵝旁若無人的站在城門洞子裏充當大将軍。
“賊子大膽,光天化日之下膽敢沖城!”一個帶着高帽的枯瘦文士手裏拽着一根扁擔,瘋虎一般的劈頭就向正準備将少女扶到一邊去的郎坦砸過去。
牛老大手裏的長槍輕輕一挑,那根扁擔就飛上了天,撞在城門洞子上又掉了下來,牛老大擔心扁擔将儒士砸死,單手一挑,那根扁擔就順着城門洞子飛到城裏去了。
郎坦見那個儒士用胳膊夾着那個少女的脖子就要往回拖,連忙拱手道:“老先生,學生乃是大宋邊軍,是進京遞送八百裏加急的,不是賊人!”
儒士手抖了一下擡頭仔細看了一下郎坦,直言問道:“你是一個讀書人?可有功名?”
郎坦躬身道:“在下司職承奉郎!在武勝軍擔任步軍都虞候。”
儒士聽到郎坦的禀告之後,立刻就跳了起來,一巴掌就抽在郎坦的腦袋上,估計覺得不解氣,跳着腳到處找東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趕牛車的竹鞭子,沒頭沒腦的就照着郎坦抽了下來,大怒道:“既然是士子爲何不明白京師之地不可縱馬,不可奇怪,不可沖撞的道理,你的老師是哪一個,老夫這就去找他問話。”
牛老大很想一槍将這個家夥捅一個透明窟窿,卻發現都虞候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隻好縮着腦袋不看。
儒士打累了,這才停手,瞅着氣的呼呼的牛大,孫三道:“老夫歐陽修,乃是翰林學士,揍一個後生晚輩難道不行?”
郎坦聽到這個家夥居然是歐陽修,連忙施禮道:“先生受驚,是晚輩的不是,不過您也誤解學生了,學生剛從廣南回來,身上背的是八百裏加急,自然不需要控制馬速,隻是魯莽之處還請先生原諒,待學生辦完公差,再來聽先生教益。”
歐陽修愣了一下,這才擡頭看到郎坦身後背負的旗子,站直身子道:“武勝軍?那支在溫泉關擊潰十萬敵軍,斬首四萬的武勝軍?”
郎坦道:“正是,不過沒有擊潰十萬,不過斬首四萬還是差不多的。”
“戰事如何?可有反複?”
“戰事順利,狄帥已經在掃蕩羁縻州,雲将軍已經将烏巢城團團圍住,估計到這時候,烏巢城已經被攻破,侬智高如果沒有逃遁進交趾,這時候也該被活捉了或者殺死了。”
歐陽修長長的松了一口氣,對郎坦道:“東京城已經百年不見戰事,見到從戰場下來的猛士多少有些驚慌,爾等快去進奏院,早朝應該還沒有結束。速去!”
郎坦見城門口已經被理順了,立刻上馬,沒有城門官指導,向歐陽修問清楚了進奏院的方向,策馬繼續向皇城奔馳,隻留下歐陽修一人站在城門洞子裏哈哈大笑。
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郎坦知道那些人必定都躲在門背後偷偷的看自己,馬蹄子踩在青石闆鋪就的路上如同雷鳴一般,隻是回頭看那道城關歎息不已,自己三十騎就能拿下城關啊,老天爺啊,偌大的東京汴梁城,居然隻有一個幹瘦的老儒士還敢掄着扁擔上來,天啊!将軍說的一點錯都沒有,大宋的軍兵再不整頓,這是要亡國啊!
見郎坦的馬隊過去,這才有人慢慢的從房子裏出來,郎坦背上插着的旗子很多人都看見了,知道自己鬧出了笑話,一連串的咒罵聲從嘴裏噴湧而出,不但充滿了鄙薄,還非常的惡毒!
等城門官帶着人匆匆趕來的時候,聽到這樣一個事實之後,慘叫一聲從馬上一頭栽倒昏迷不醒,他這一次完蛋的不光是仕途,可能連腦袋都保不住。圍觀的人中間沒人給他半點的同情,更多的把這當成一個笑話聽,心思重些的,看着空蕩蕩的城門,心頭陣陣的發寒。
六十匹戰馬駐馬在進奏院的時候,裏面的小吏膽戰心驚的走過來,拱手道:“這位将軍所爲何來?”
郎坦下馬,雙手捧上裝着戰報的牛皮筒子,請小吏檢查上面的火漆封印是否完好,徹底緩過來的小吏笑着道:“将軍辛苦,在下這就将八百裏加急快奏送上政事堂。”
郎坦道:“有勞了!”說完就站進隊伍裏,三十人,六十匹馬矗立在陽光下,就像一堵厚重的牆。
第二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