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峥确信人心是可以捂熱的,那些沒了手腳的傷兵往往脾氣會非常的暴躁,拒絕吃飯,拒絕就醫,甚至把自己已經包紮好的繃帶扯開, 大吼大叫着要所有的滾蛋,有時侯還會一把掐住照顧他的甲子營士兵的脖子,紅着眼睛大吼着要掐死他……
一個依靠劫掠爲生的武士,沒了手腳騎不了戰馬,再也做不成強盜這無疑對他的打擊是非常的大,家裏人和部族裏的人, 也不能從戰功裏落到好處,讓一個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勇士, 一瞬間就落到任人踐踏的地步,所以,在失落和傷感和恐懼的摧毀下,他們就變得不可理喻。
好在甲子營的軍士都有一顆包容的心,傷兵把飯碗扔掉,他們就撿起來,把把繃帶扯開,他們就給重新包紮好,見不得沒了胳膊的人像狗一樣的吃飯,就用木勺子一勺一勺的喂他吃,雖然語言不通,該做的事情一件都不少做。
至于在寒冷的天氣裏一晚上爬起來數次幫着他們往火塘裏添柴這種事情更是不計其數,于是, 慢慢的那些傷兵不再找甲子營軍士的麻煩了,有時候還能和會漢話的傷兵愉快的交談幾句。
當兵的閑聊起來得時候說的最多的也就是家人和小時候的事情,一個說自己從小就跟在父親後面放牧, 捉旱獺, 放羊,去河道裏摸魚結果不會燒烤,被魚鱗卡住嗓子差點死掉,一個說自己小時候在田野裏捉螞蚱,逮青蛙下河裏遊泳被父親揍的往事,說到高興處,甲子營的軍士會偷偷的四處張望一下,從腰裏解下小酒壺,請傷兵偷偷的喝一口。
将主進來的時候,一個裝作若無其事的睡覺,一個裝作很忙碌的樣子,配合的天衣無縫,下層軍士和上層軍官之間的鬥法,不管是在大宋和還是在西夏都是存在的,雲峥聞到了酒味,皺皺眉頭哼了一聲作爲威懾也就不再追究,用剛學的西夏話告誡傷兵,這時候喝酒對身體有百害而無一利,訓斥完了,也就離開了。
“你家将主看起來還是很威嚴的。”一個剛剛喝了酒的西夏傷兵問。
“有本事的人都這樣,我家将主打仗不成,也就能對付對付小股的強盜,你也看見了,我們就不是專門打仗的,是專門救人的,将主自己可是一代名醫啊,他和别的大夫可不一樣,不管那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專門鑽研傷科,也就是專門研究戰場救治的,像你這樣在戰場上受了傷的,正是将主學問的用武之地。”
“早看出來了,你們也就是一個花架子,不過說良心話,比起我見過的廂軍還是強的太多了,那些人見了我們撒腿就跑,我們隻要騎着馬追上去砍就是……算了,不說這些事情,你說軍營裏現在一個人都沒死?”
甲子營軍士尴尬的小聲說:“确實沒有一個治病治死的,但是有兩個指揮使腿被鋸掉之後,自己尋了短見,知道不,倆個人一人拿着一把刀子,你捅我,我捅你的,等我們發現人都硬了,都是好漢子啊,到死都不吭一聲,兄弟們就在門外巡視,硬是沒發現。”
西夏傷兵嘿嘿一笑道:“咱們當小兵的在戰場上掉了一條腿問題不大,放羊還是可以的,說不定這輩子還能平安的渡過去,那些防禦使就不一樣了,平日裏耀武揚威的,以爲自己是大爺,現在沒了腿,也就沒了軍職,回去放羊又拉不下臉,平日裏得罪過的人這時候也會往死裏報複他,早死早超生才是道理,不管他們,死光了才好。
對了,你說你們還在做生意?都做些什麽生意啊?”
“原本打算去銀星和市做絲綢生意,你不知道,我們那地方專門産絲綢,可是皇帝又不提倡富人穿綢衫,所以好多絲綢賣不出去,将主帶着我們去銀星和市做生意,看看能不能把絲綢賣給你們,結果被天殺的角厮羅給弄到這裏來了,絲綢也被角厮羅拿走了,剩下的就隻有一點香料和一些中原的好東西,最多的是草藥。”
傷兵砸吧兩下嘴小聲說:“中原的皇帝不讓富人穿綢衫,我們大王也不允許臣民穿綢衫,說我們是戰士,戰士就該裹上毛皮,奮勇殺敵,不能穿絲綢,要不然就會和你們一樣變得四肢無力,騎不得馬,掄不得刀,最後就會滅族的……”
這樣的談話很多,到了最後,這些傷兵就會慢慢地和甲子營開始做生意,傷兵們賞賜不少,沒藏訛龐在這一點上還是非常大方的。
沒藏訛龐的大軍在漢曆新年的時候開始拔營回歸定州,同時命令沒藏訛龐帶着隗明公主回興慶府,這是李元昊再三催促的結果,自從甲子營随着大軍緩緩向東的時候,隗明公主就再也笑不出來了,一個面對累累屍骨都毫無懼色的少女,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卻花容失色,整天裏惶惶不安,似乎自己的末日已經到來了。
雲峥的甲子營如今作爲傷兵營跟在大軍的後面,長長的車隊載滿了傷兵,興慶府是這些傷兵戰士生涯的最後一站,回到興慶府,樞密院就會解除他們的軍籍,回歸平民。
到了西夏雲峥才算是對這個國家有了最切實的認知,在官員構成上,它們和大宋别無二緻,中書,樞密,三司,禦史台,連開封府都照搬,翊衛司,官計司,受納司,農田司,群牧司,曰飛龍院,磨勘司,文思院,蕃學,漢學。更是一應俱全。
雲峥以前總是把西夏當成一個地方的割據勢力,随着深入興慶府,他才發現這個割據勢力已經有了一個國家的雛形。雖然還不知道,不明白修路的意思,但是這條黃土大道上奔馳不絕的信使告訴雲峥,西夏已經實際上完成了自己的獨立。
中央發布命令,地方服從,雖然有些部族不太馴服,但是在李元昊強大的威壓之下,還是選擇了乖乖聽話。
秦朝在進行郡縣制的時候,也不過是目前的局面而已。
沒藏訛龐是一個學識很深的人,和雲峥在讨論各國制度的優劣的時候,發出了很多的真知灼見,他認爲大宋的以文馭武的體制不對頭,空有最強大的國力卻不知應用,在三國大戰中屢戰屢敗,一兩次不要緊,次數多了,這些細小的傷口就會讓大宋這頭龐然大物流盡鮮血,最終轟然倒地,大宋的國君太關心自己的絕對統治權了。
悲天憫人的雲峥自然要反駁,認爲限制武人的權利才是大宋最聰明的做法,用智慧去管束武力在大方向上沒有錯,也隻有純粹的文官政治,才不會出現屢禁不絕的叛亂,唐朝滅亡的根苗就是武人的權利過大,大宋雖有矯正過妄之嫌,卻不是沒有章法,隻需要慢慢的調整政策,最後總能找到一個合适的政體,因爲文官政治講究的就是妥協和談判。
沒藏訛龐哈哈大笑,坐在馬車上指着大冬天手裏也握着一把扇子的雲峥說:“都說夏蟲不可語冰,如今的天下局勢瞬息萬變,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運,你竟然還固執的認爲大宋還有時間慢慢調整。”
雲峥拿扇子敲着掌心道:“大帥對大宋的看法還是過于偏頗了,您總是在說武力的強大,卻對民心這個東西視而不見,人心其實是有向背的,如今,你們西夏的律法之嚴酷是三國中最嚴厲的,嚴格的把人分成若幹個等級,這樣是不對的,因爲總會有不滿滋生,有了不滿就會有抗争,一旦西夏連自己的國内都治理不好,想要去侵奪其他國家太艱難了。
三國之中,西夏最小,回旋的餘地也小,東面是契丹,北面是回纥,西面是吐蕃部族, 南面是大宋,可以說是四面皆敵,如今大王以攻代守雖說得逞于一時,絕難長久,更何況,大王在處理興平公主一事上恐怕有所不妥吧?本應相安無事的兩國卻爆發了戰争,大王骁勇無敵,打敗了遼國,但是不和的種子已經埋下,想要複原恐怕會非常的難。
現在的西夏才是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的時刻了。賀蘭山,也不知道還能庇佑黨項人多少年。”
沒藏訛龐歎息一聲道:“都說宋人善辯,今天一見果然不虛,當年張浦張遠到了西夏,都被視爲奇才,先生的見解又超越了他們,不如長居西夏如何?”
“我在整理自己的文稿,準備出一部書,将自己的見解和思考的結果收錄其上,這才是我的大業,功名利祿對我來說并不算是什麽必須的東西,如果大帥能讓我見識更多的傷患,見識更多的戰場傷病,我留在西夏完成著述有何不可!但是西夏的官職您就莫要爲難我了,那是一個大漩渦,一旦陷進去,想要全身而退就太難了,張浦張遠都不得善終,所以身爲宋人還是遠離全權利的漩渦爲好,不如安心的在軍中做一個醫官,這一點還請大帥成全。”
“你是我見到過的最有才華,也最聰明的宋人……”沒藏訛龐如是說。
第二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