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鳌島上,大片紫荊花盛開,風過輕揚,花雨紛飛。
涼亭中,女子端然而坐,一襲米色針織長裙,胸前紫紅紗巾随風飄揚,長發簡單挽成一個馬尾。
清新自然,幹淨爽利。
夏荷一時怔忡,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又到春天……
她已經忘了什麽時候上島,也記不清自己在這兒待了多久,她隻知道,那年河内又悶又熱,被人追趕的驚惶,異國他鄉的無助,都在擡眼間,消弭無形。
隻因,尋到那雙熟悉的紫眸。
也就此,遇見了今生最大的浩劫。
“安絕……”唇瓣輕動,不自覺念出那個人的名字。
即便十幾年過去,夏荷還是能一眼将他認出。
記憶停留在最初,他很小,奶白奶白的一團,喜歡坐在沙發角落,獨自一個人擰魔方。
吃飯的時候也不需要人喂,自己動手,安靜得不可思議。
“弟弟,原來你喜歡魔方呀!老師說,這是聰明孩子才會玩的東西。沒想到,你才這麽小,就已經很聰明了!”
“……”
“弟弟,我們一起玩吧!”
“……”
“弟弟,你怎麽老是不理人呢?哦,我知道,你還不會說話!可小旭兒都會叫姐姐,你爲什麽不會呢?”
“……”
“不用擔心,我來教你!跟着我說,姐——姐——”
“……”
“姐——姐——”
“……”
“你怎麽不說?是不是我聲音太小?沒關系,那這次我大點兒聲——姐、姐。”
任憑她說得口幹舌燥,都無法換來一句回應。
夏荷挫敗,甚至委屈。
扪心自問,她已經糟糕成這樣了嗎?
幸好,老天給了她機會,一個用生命做賭注的機會。
那晚,夜很深,很沉,像張開大口的巨獸,随時都可能吞噬生命。
她很害怕,可不能哭,也不能慌張,因爲還有一個小小的他需要保護。
模糊月色下,她牽着他,不知疲累地奔跑,身後是窮兇惡極的追捕者。
筋疲力竭之際,她看到了希望,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保全他。
“小絕兒,你看,電線杆旁邊有一個紙盒,跟你一樣大小,我們現在來玩個遊戲。你躲進那個盒子裏,不管誰叫你都不能出來,要等到天亮了,雞叫了才能自己出來,記住,就算我叫你也不能出來!”
如今想來,夏荷佩服自己的勇氣。
在對方粗魯的踹打之下,心髒開始不受控制,呼吸也變得困難,眼前一片模糊。
從不曾這樣靠近死亡,仿佛觸手可及。
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識。
再次睜眼,她被父親抱在懷裏,像做夢一樣,又回到親人身邊。
“爸爸,小絕兒呢?有壞人要抓他!”
“放心,絕少爺已經安全了。”
“少爺?”
“傻丫頭,他跟我們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以後,你會明白的。”
父親寬厚的大掌撫摸着女孩兒側臉,夏荷隻覺溫暖,卻忽略了字裏行間隐藏的深意。
“爸爸,我想去看弟弟,可以嗎?”
“他們走了。”
“去哪裏?”
“該去的地方。”
“那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們?”
“随緣吧……”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
因果輪回,終究逃不過“緣分”二字。
當年,她救他。
如今,他救她。
同樣的情形,隻是角色對調。
當年的小男孩已經長成男人模樣,有寬闊的肩膀,足以保護每一個他想保護的人。
正如那晚,窮追猛打的黑衣保镖一見他,瞬間溫馴服帖。
他說,“你是夏荷。”
心無旁骛的眼神,仿佛隻有她。
任何否認,都太蒼白。
幽紫色漩渦似要将人的靈魂也一并吸走,潋滟谲波。
夏荷緊繃的神經這才得以松懈,至少,她安全了。
下一秒,心悸的感覺席卷而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烈。
陷入黑暗之前,她聞到一股清新的煙草味,才真正意識到,當年的男孩兒長大了……
“夏夏。”
飄遠的思緒倏然回歸,颀長身影靜立涼亭之外,一襲銀色風衣尤爲紮眼。
“回來了?”她笑,如水溫柔。
“嗯。”踏進涼亭,在她身旁落座,男人眼底隐有疲憊。
“很累嗎?”起身,繞至背後,食指搭上太陽穴,輕輕揉按。
“不累……”半眯着眼,笑容淺淡。
一時無話,涼亭之中寂然無聲。
風過,雲動,落紅紛飛。
“夏夏,我們……”在一起吧!
“你該叫我一聲姐姐。”
男人瞳孔驟縮,一把抓住她的手往懷裏帶,夏荷措不及防,等反應過來,卻發現無力掙脫。
“爲什麽?”
他的聲音很低,眼神沉痛。
夏荷抿唇,緩緩移開視線,這樣的深情,她承受不起。
既然知道沒有結果,又何必開始?
這二十八年來,她每一刻都爲死亡準備着,又如何忍心拖他下水?
伸手,鉗住女人小巧的下巴,目光如箭,似要将人洞穿。
湊近,“告訴我,爲什麽不接受?”
被迫仰視他,夏荷近乎貪婪地凝視着眼前男人的容顔。
這般優秀的他,想不動心,真的很難。
小時候,她也曾幻想,自己是白雪公主,會有王子從天而降;也曾憧憬做母親的感覺,一家三口出行野炊,享受明媚春光……
可惜,在她一次次犯病,一次次從鬼門關把命撿回來之後,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破滅了,就像陽光下的泡沫,再美,也注定不會長久。
喜歡嗎?
答案是肯定的。
可是能自私地占有嗎?
夏荷苦笑,她做不到。
心思百轉千回,目光卻溫和如初,“絕兒,你現在還小,有些方面并不成熟,我不希望你錯把依賴當愛情,耽誤了人生。”
她的表情太平靜,反應太鎮定。
安絕苦笑,一點也不在乎嗎?
所以,才能心如止水,不受一絲幹擾。
“我不喜歡年齡比我小的男生。”殘忍地敲碎他最後一絲希望。
這個世上,什麽都可以改變,身高、性别、身份,乃至容貌,除了年齡。
沒有時光穿梭機,也沒有電影裏返老還童的神奇藥水,單就這一條,安絕便無能爲力。
相較于他的頹喪,夏荷的目光始終寬和,像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和顔悅色,包容大度。
“所以,你拒絕。”
“是,我拒絕。”
從頭到尾,她比他潇灑。
安絕起身,平靜地看了她一眼,“好好養病,姐姐。”
言罷,大步離去。
挺直的背影,如拉長的鋼尺,不偏不倚,不蔓不枝。
驕傲如他,可以把真心交付,卻不允輕易踐踏。
偌大的花園,姹紫嫣紅開遍,女人卻哭悲了整個春天。
從那以後,兩人還是經常見面,卻不複以往親密。
她一口一個“絕兒”,或者“弟弟”,他回敬一聲冷冰冰的“姐姐”。
同住一個屋檐下,卻比陌生人還冷淡。
安絕忙得腳不沾地,幾乎不回主宅。
夏荷能做的,隻有親自下廚做好飯菜讓下人送過去,幸好,他沒有倒掉。
将送來的魚頭洗淨,從中間劈開,用吸水紙巾蘸幹魚頭表面多餘水分,放進平底鍋裏煎黃,再把嫩豆腐切成均勻大小的塊兒狀,最後連同溫水泡好的香菇一起放進炖鍋。
調至中火慢煨。
一切搞定,夏荷目露滿意。
“夏夏,又給少爺炖湯了?”
“王嫂。”
“真是個好孩子!”老眼帶笑,“少爺一進門就看到這麽一大桌好吃的,肯定高興。”
她在安家待了幾十年,可以說看着幾個孩子長大,情意自然非同一般。
辰少爺冷淡,二小姐活潑,三少爺單純,四小姐文靜,隻有絕少爺,穩重堅韌,承擔了與年紀不符的重壓,讓人心疼。
五年前,先生和夫人搬去華夏定居,帶走了乖巧的安安小姐。
很快,二小姐和三少爺完成學業相繼離開,一個奔赴瑞典繼承大統,一個留美深造,偌大占鳌隻剩安絕,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所以,當夫人問她要不要随行去華夏養老,王嫂拒絕了。
她實在不忍心留安絕一個人在島上……
“幸好,還有你在。”老人目露欣慰。
夏荷柔軟一笑,想起陽光下,男人冷峻剛毅的側臉,薄唇如刀,目光如劍。
堅強到令人心疼。
“有沒有說具體時間?”
“喲……我忘了問。不過,算算就能知道。”
王嫂靈活地掰弄手指頭,嘴裏念念有詞:“昨天下午起飛,從華夏到占鳌大約十八個鍾……這麽算下來,兩小時之内肯定能到!”
“那我開始下鍋炒菜。”
“好,我來幫你。”
“不用!我一個人可以的……”系上圍裙,轉身進了廚房。
“這孩子……”王嫂無奈搖頭,索性取了碗筷,突然,一聲巨響自廚房傳來。
“夏夏?!”
平底鍋掀翻在地,竈上火苗猛竄,一室狼藉。
夏荷捂着胸口,滑坐在地,鍋鏟還緊握在另一隻手上。
“這……這是怎麽了?!”
“藥……”
“什麽藥?”
“……”
“在、在哪裏?”
……
安絕告别父母,便馬不停蹄往回趕,心裏有了牽挂的人,歸心似箭。
這次去華夏,一來是爲見夜辰,商量大事,二來則是坦白他對夏荷的感情。
“絕兒,你是認真的?”
許是因爲愧疚,母親看他的眼神總是柔軟中帶着心疼,可這次,他看到了嚴厲。
“很認真。”
“也對,若是不認真,你又怎麽會在我面前提起。”
“媽,你覺得……我們合适嗎?”
“想聽真話,還是安慰的話。”
心下咯噔。
“……真話。”
“不合适。”
目光一緊,“爲什麽?”
“我曾經說過,你和你父親都是大膽的賭徒,甚至,你比當年的他更有手段。如今,你卻問我這把會不會輸,其實,你已經預感到可能輸牌的結果,卻還要硬撐ShowHand,你不想放棄,卻并無把握。知道原因嗎?”
安絕斂目,搖頭。
“因爲,你手上的籌碼不夠!兒子,你已經輸在起跑線上!”
“一段感情,要的是兩情相悅,你能肯定地告訴我,夏荷對你,就像你對她那樣?還是,隻把你當弟弟看……”
他的決心被碾壓得粉碎。
一切引以爲傲的資本,相貌、身份、财力,在她面前都變得可有可無。
她不愛他……
這是他一直逃避的事實,卻在母親敏銳的洞悉之下,無所遁形。
“絕?!”
“嗯?”
“好好的,你發什麽呆?叫你好幾聲兒了……”細膩女嗓,恰似黃莺出谷,婉轉風流。
安絕轉眸,淡淡看了身旁那人一眼,“我警告你,别再用娘娘腔的聲音跟我講話,否則,我會直接把你從艙門丢下去!”
“娘娘腔?!我這是正宗的花旦唱法好嗎?!懂不懂欣賞……”
“不懂。”
“……”
“還有,把你身上不男不女的打扮換了,立馬卸妝。我看着心煩。”
“啧,我身上是Two今夏最新高定,妥妥的中性帥氣風格,怎麽就不男不女了?!你是見不得有人比你美,嫉妒!”
“墨、臨!”
“乖,小絕絕,我更喜歡你叫我藝名兒——林沫沫~”
“……難怪十二姨和墨叔追着要打死你,我要有這樣一個兒子,立馬撞牆。”
------題外話------
昨晚睡得早,又吃了藥,今天嗓子還有丢丢疼,不過已經沒啥大礙了!謝謝大家關心!麽麽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