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嫂恭恭敬敬捧着東西上前,不過是一張輕飄飄的帖子,卻見她下意識彎折了腰杆,謙卑仿佛已經刻入骨髓,滲進靈魂。
眼底冷光倏然聚攏,紀情冷笑兩聲,直接把帖子砸到平嫂身上,“以後這種污眼的東西别遞到我面前來!看着膈應!”
平嫂渾身一顫,頭埋得更低,腰杆子壓得更沉,“小姐息怒,下次這種東西我會直接……”
“等等!”紀情擡手,打斷她的話,“東西撿起來,再給我看看。”
平嫂又颠颠兒地把紙片撿回來,在自個兒衣服上抹了抹,蹭掉灰塵之後,躬身呈送到紀情面前。
半晌,紀情才從卡片上移開目光,冷笑早已爬滿唇角,“邀請十五脈那些個幺蛾子?她倒是會做人,怕隻怕……太會做人!”
平嫂脖頸一縮,垂了頭,伺候紀情幾十年,她當然知道現在的紀情已經瀕臨暴怒邊緣,不過是勉強壓制着。果然——
噼裏啪啦,茶杯果盤碎了滿地,一片狼藉,小方桌也被拍得啪啪作響,平嫂還來不及開口勸慰,便聽紀情尖銳的罵呵聲接踵而至。
“那個小賤人!她有什麽權利給人遞帖子?還真以爲自個兒臉面有多大?那些幺蛾子如果真敢去,看我怎麽收拾她們!”紀情氣紅了眼,咬牙切齒。
“唉喲喂——我的小姐啊!您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明知讨不到好,她還敢給您遞帖,明擺着是想起氣您來着,你說你,怎麽就輕易上當了呢!”平嫂苦口婆心,到底是長了些年歲,看事通透。
聞言,紀情冷靜下來,深吸口氣,半晌才控制住心裏不斷翻騰的怒火。
“平嫂,現在的姑娘可比以前長進多了!呵呵……”她掀起唇角,“上島不過兩天,就會指手畫腳了?”
老眼之中,閃過一道厲光,平嫂順勢将茶盞遞至紀情手邊,“小姐,您先喝口茶,消消氣。平嫂慢慢講給您聽……”
紀情面色稍緩,緊繃的面部線條漸趨緩和,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那廂,平嫂已經開始娓娓道來——
“前天,家主和那女人抵港,您沒讓庶脈的夫人們去迎接,首先就給了那女人一個下馬威,我今兒出去打聽了,下人們都在議論,說姓夜的出身不好,哪怕生了孩子,也得不到您的承認,更不受旁支庶脈的夫人們待見。”
紀情抿了抿唇,眼中笑意微漾。
“您這可是當着衆人面兒,扇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刮子,那小賤蹄子能服氣?所以,今兒才送了張請帖來給您添堵呢!”
紀情冷哼,“狐狸精轉世!她想故意惹我生氣,我偏偏不氣,爲那個小賤貨,不值當。”
平嫂這才暗中舒了口氣,畢竟是跟了幾十年的主子,早年還在紀家的時候,她就被派來伺候這位大小姐,自然将紀情的脾性摸透了七八分。
輕歎一聲,紀情指着旁邊一張木椅,“坐下說話。”
“小姐,這可使不得……”平嫂一驚,連連推拒。
“叫你坐,你就坐!算算時間,咱們主仆快四十年了吧?”
平嫂撫了撫衣角,虛坐椅上,佝偻的後背僵硬直立着,神情緊繃,聞言,眸中閃過一抹緬懷,“是啊,翻過了年關剛好第四十年。想起我剛到紀家的那段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你還是那個抱着洋娃娃站在樓梯口的小情……”
“好了,”眼中閃過一抹不耐,紀情開口打斷,“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
平嫂笑容一僵,心中歎息,卻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好,我們不提,都不提……”
“我知道,你是不忍心見我氣壞了身子,才用那些話激我。”
“小姐,我沒有……”
“平嫂,”紀情笑容驟斂,“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撒謊,況且,你這樣做是爲我好,這個情,我領。”
“唉!小姐,你說你怎麽就跟家主鬧成這樣?!你們畢竟是……”
“夠了!”
平嫂渾身一震,彈簧似的蹦起,低眉斂目站着。
紀情揉了揉眉心,眼底隐有疲憊之色湧現,“罷了……你慣常是爲我着想,可我跟他之間,母子關系涼淡如水,隻當……不曾生過這個兒子。你也不用苦口婆心地勸慰,二十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早就習慣了,還指望能改變些什麽?”
說到最後,語氣難掩嘲諷。
“與其在虛無缥缈的母子情分上花時間,還不如把一些實質的東西抓在手裏。人心難測,情意生變,但死物總歸是自己的。”
平嫂心知多說無益,也不再多勸,免得無故惹人厭煩。
目光掠過攤開在桌面上的白色請帖,沉吟一瞬,她開口問道:“小姐,那您……去嗎?”
“去。”
平嫂微愕。
紀情擡眼看她,唇角微微上翹,“帖子都送到我跟前了,不去實在太失禮,不明所以的人反倒以爲我是個惡婆婆。”
“可是小姐,我擔心那姓夜的會耍手段。”一個能将安隽煌迷得神魂颠倒,不惜力排衆議也要捧她入主安家的女人絕不會是省油的燈!
“嗬……”紀情手執茶盞,輕輕一抿,“她既然敢請,那我也敢去。說來,還不曾見過我這個好、媳、婦、兒……”
這廂,紀情因一張帖子大動肝火;那廂,收到請帖的夫人們反應也各不相同。
下人送帖的時候,安炳良和鄭萍午睡剛起。
“炳良,你說咱們這侄媳婦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鄭萍阖上帖子,放到一邊,屈膝躬身于榻榻米上,爲丈夫泡茶。
安炳良聞言,整理領口的動作一頓,保養得宜的臉上容光煥發,看上去不過四五十歲模樣。
“帖子上寫了什麽?”
鄭萍一邊泡茶,動作行雲流水,一邊應道:“她請我去主宅賞花,喝下午茶。其他弟妹應該也收到了帖子。平時,都是從别人口裏聽說夜辜星如何如何,也看過照片,就是沒見過真人,這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安炳良贊同地點了點頭,“跟她走近一點不是壞事。畢竟……後院的大小事務終歸是要交到她手裏。”
鄭萍執壺的手一晃,茶水偏離半分,灑落桌面。
安炳良見狀,深深看了妻子一眼,“滿則溢,盈必虧。下次小心點。”
鄭萍莞爾一笑,溫婉秀美,“嗯,我下次注意。”
安炳良輕嗯一聲,也沒了喝茶的興緻,擡步向外走去,行至門邊,腳步一頓,“今晚不用等飯,我歇在秋雁屋裏。”
“嗯,我知道了。一會兒讓人給你送套新的睡衣過去,其他的料子太粗糙,我怕你穿不慣。”
“這樣也好。”
五分鍾後,寂靜的院落響起杯盞落地的脆響,旋即又歸于平和,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宋亞秋收到請帖的時候,正和郁凱倫捧着時尚雜志讨論今年開春的新款服裝。
“夫、夫人……”一姑娘,下人打扮,跑得氣喘籲籲。
擱了雜志,宋亞秋把臉一沉,“你這丫頭,真是沒規沒矩,我平時都怎麽教你的?!慌慌張張,是想丢盡我第八脈的臉嗎?!”
小丫頭滿眼惶恐,手足無措,一個勁兒求饒。
宋亞秋自然死咬住不放,當家女主人的氣勢真真威風無匹。
郁凱倫坐在一旁,也不開口,冷眼旁觀,若是凝神細看,定然可以見到她眼底忽閃而過的輕蔑之色。
呵呵……當着她的面教訓自己人,擺出的架子真大,不是做給她看是什麽?
幼稚!
“八弟妹,我看她也不是故意的,你看她跑得那麽急,說不定真有什麽急事呢?你還是先讓她起來說話,動不動就磕頭作揖的,又不是靈堂,晦氣!”
宋亞秋瞪眼,這話聽着刺耳,細細品來,卻挑不出什麽錯,她隻好揮了揮手,懶懶道:“你先起來吧。”
“瞧你急得,有什麽急事嗎?”郁凱倫淡笑開口,柔和的嗓音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很容易就讓人産生好感。
都說六夫人最和善,對下人也寬容,沒想到都是真的!小丫頭已經被郁凱倫适時展現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尋思着下回調派人手的時候,可以争取到第六脈伺候。
宋亞秋撇撇嘴,六嫂慣會做人,對比起來,反倒顯得她刻薄寡恩,真是好算計!
“說吧,你有什麽事?要說道不出個所以然來,看我怎麽收拾你!”
小丫頭縮了縮脖頸,“夫、夫人,主宅那邊來帖子了!”
“主宅?!”宋亞秋和郁凱倫同時驚呼,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裏看到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衆所周知,安隽煌性格淡漠,和十五脈之間除了公事,從無交集,就算遞帖子也是送到自家男人手裏,怎麽會到了後宅?
“莫非……是咱們那新來的侄兒媳婦?”郁凱倫一語道破。
宋亞秋朝小丫頭招招手,“愣着做什麽?!還不快點把東西拿過來!”
“啊?哦……”她忙不疊動作。
夜辜星午睡剛起,就有人上門,她眼皮不擡,神色未變,蹲在地上,牽引着小姑娘蹒跚學步。
比起安絕的早慧聰穎,旭兒的成長更像一個普通孩子,做什麽都是一步一個腳印,要人引導着前進,不斷重複地學習。
因此,也極大地滿足了安隽煌和夜辜星兩口子爲人父母的虛榮心。
試想,你還打算抱着孩子出門溜圈兒的時候,這娃就能跑能跳,能說會講了,對父母來說,無異于緻命一擊!幸好,旭兒的存在彌補了兩人在兒子身上留下的遺憾。
進門處,隐約傳來鄧雪與人交談的聲音,夜辜星逗着女兒,不甚在意。
“小丫頭,你站好,麻麻要放手了!一、二、三……”
安旭搖搖晃晃地站着,癟癟嘴,作勢要哭的模樣。
夜辜星冷感的眼神就那麽輕輕一掠,小姑娘頓時收起哭相,固執又委屈地用一雙晶亮大眼直盯着麻麻瞧,眨巴眨巴,撲閃撲閃。
被女兒這麽一看,夜辜星有那麽一瞬間的心軟,輕咳兩聲,親昵地刮了刮丫頭挺直的鼻梁,“别看我,我可不是你爸,輕易就放你過關……”
安隽煌寵女兒,已經到了毫無下限的地步,一個委屈的小眼神兒就能把他給秒了,所以,夜辜星對他教女兒走路一事不抱半點信心。
到最後,還是要她這個當媽的親自出馬,老的小的,沒一個讓她省心!
不一會兒,鄧雪進來,“夫人,是人事部部長。”
夜辜星讓安瑜照顧孩子,她走到吧台,取出一瓶紅酒,兩個高腳杯,開瓶拔塞,動作熟練,姿勢優雅,當真應了那句——美人做什麽,哪怕擦屁股也是極美的!
咳咳……欠缺文雅,但勝在形象。
倒酒,推杯,鄧雪看着眼前紅豔欲滴的酒液還怔怔無法回神,夜辜星卻笑得自然,“嘗嘗。”
鄧雪舉杯,輕啜一口,“ChateauLafite。”
夜辜星點頭,“猜猜年份。”
“九四……不,又好像九二……”
“是九六年的。”夜辜星揭曉謎底,目光平淡地看了她一眼,“都說喝酒吸煙是人類兩大公害,下次煙瘾犯了,不如以毒攻毒。”
鄧雪愕然,“你是怎麽知道……”因爲屋子裏有小孩兒,她不得不戒煙,這東西一停,她渾身骨頭都酸了,注意力也不如正常的時候集中,不過,她好歹還能控制自己。
本以爲不會有人發現,如今看來,倒是她太自以爲是了。
“吸煙的人身上,會有種獨特的氣息,或者說,氣質,尤其是——女性。”
鄧雪笑了笑,“謝謝夫人。”
兩杯相碰,夜辜星挑眉,“不客氣。”
“剛才來人是人事部部長,他說,按規矩要往主宅裏派人,伺候夫人起居。”
夜辜星聞言,不甚熱絡地笑笑,幽幽黑瞳直視鄧雪,“那你怎麽回的?”
鄧雪抿唇,眼底微露忐忑,“我……讓他直接派人來,要聰明機靈一點的。”
雙眼倏然一眯,夜辜星放下手中酒杯,杯座叩擊在光滑黑亮的大理石台面,發出一聲輕響,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恰好能夠表現出她不滿且質疑的情緒。
“你在自作主張?”
鄧雪全身毛孔驟然收緊,隻覺凜冽寒氣撲面而來,微一咬牙,因用力過猛咬破了口腔内部,淡淡的血腥味讓她心神暫定,“我隻是做了您吩咐的事,不算自作主張。”
“我吩咐的事?”抱臂環胸,夜辜星乜斜着眼,似笑非笑,似諷非諷。
“是。”鄧雪深吸口氣,“剛才那人上門的時候,您并未下令将其驅逐,相反,他能通過院外層層監控和守衛,想必,也是經您首肯。所以,我猜,您應該是想順水推舟,促成此事,這才大膽做了決定。”
啪啪啪——
兩掌相擊,夜辜星緩笑勾唇,“你做得很好。”
提起的心這才放下,臉頰已現蒼白,鄧雪這才發覺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
“夫人,我不明白。前幾天,你才遣走了人事部派來服侍的人,爲什麽這個時候,又遂了那些人的心意?”
這人事派遣,大有學問!紀情牢牢把控着人事部,對于後宅下人的調配擁有絕對權力,如果,她趁機安插心腹到夜辜星身邊,豈非時時刻刻都要活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鄧雪自認不笨,可仍舊無法猜度眼前這位的心思。
或許,不僅是她,所有人,都無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搖晃着酒杯,輕聲低吟,婉轉回腸的腔調,帶着一種曲徑通幽的神秘,竟讓人有種踩空無底洞的錯覺。
鄧雪怔愣,原來這個世上,女人也能活成男人模樣,手掌乾坤,腳踏河山,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
“帖子的事,有回應了嗎?”
鄧雪回神,恭敬應答:“紀情那邊捎回口信,明天下午,準時到場。”
“那十五個呢?”
“六夫人收到帖子就讓人遞話,說她明日一定按時赴約;一脈的鄭夫人也當場表示會到,其他幾脈都是在紀情答應之後,才跟着點頭。”
“看來,紀情的影響力不小,可惜,并未完全覆蓋。六脈和一脈?有意思……”
“茶點已經讓廚房備上了,隻是聚會地點有三個尚待敲定,一個是宅内飯廳,一個是樓頂露天咖啡座,最後一個是花園涼亭,您看……”
“聽說這溫室花園即便入了冬,也還有不少蛇蟲螞蟻在活動……”夜辜星摩挲着下巴,笑意盎然。
“那就排除最後一個選擇,剩下……”
不等她把話說完,夜辜星徑直點頭,輕嗯一聲,“就在花園涼亭吧,我覺得,景色不錯。”
“呃……”
“還有,誰說下午茶就非要吃茶點了?既然貴客臨門,當然要招待他們吃些……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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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字數較多,就不二更了,魚困死,碎個覺覺補眠,希望明天生猛如虎!咩哈哈——
期待俺家夜菇涼惡搞衆女~還有!今天謝謝大家撒花,魚兒要洗個美美哒花瓣兒澡!愛泥萌麽麽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