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宴後的九日,東華一直未曾出現。
這九日自己做了什麽說了什麽,鳳九覺得,此時回想起來印象竟然十分寡淡。
隻還記得三月初四當日倒着實是個好日子,天光尤其和暖,顯得碧海蒼靈的諸景尤爲曼妙,令前來赴宴的仙者不贊歎。
雖是補的成親宴,但重霖及她娘親都十分上心,成親所需的繁雜禮制除開同祭天地這一項,其他皆一應安排了。她一番盛裝後,她娘親語重心長地來同她說那些禮制的規矩時,她雖覺得有些麻煩,但心中其實好奇又期待。
八荒衆神皆早早趕來赴宴,連一向愛拿架子的天君都抵着時辰到了,眼看吉時一刻一刻逼近,東華卻仍杳人影。她終于有些慌起來,才想起帝君前夜臨第走時說的那句随後就來,他沒有說随後是什麽時候。他或許趕不上吉時了,她想,心中忽然有些空落。但轉念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氣了些,雖然這場成親宴十分重要,但小燕說姬蘅危在旦夕,帝君那夜雖說的是前去瞧她一眼便罷,但到得她病榻前,說不準亦有些同情,願意多陪一陪她,她平生後一個遺願。終是死者爲尊,若果真是如此,帝君他趕不上吉時就趕不上吉時罷,她同一個将死之人争什麽。
她想通此中關節時,正遇上重霖急急而來。太晨宮中能幹的掌案仙官此時臉色卻說不上好,垂眉向她道:“帝君他此時仍不見蹤影,想必是有什麽緊急之事,恕臣鬥膽,倘帝君今日不能出現,還請殿下示意,是否将成親的禮制撤了,權将今日之宴辦成一個尋常酒宴?”
重霖這個提議是爲她的面子,當日發下帖子時明說了此宴乃是補辦的親宴,補辦的親宴該是什麽樣,所幸衆仙們都不曉得,辦成個尋常宴會也算不得突兀。這種借個名目讓仙者們喝喝酒聚一聚的尋常宴飲場合,帝君不出現也沒有什麽,老一輩的仙者們大都曉得,帝君從來不喜歡這種宴飲場合,避隐前他自個兒擺慶功宴自個兒不出現的前科多了去了。
但倘如重霖和她娘此前的安排,将此宴辦成個正經親宴,帝君不出現,卻是當着八荒之衆給她這位任帝後沒臉。
重霖能爲她顧慮到這些,她很感激。
重霖見她的神色,斟酌良久道:“帝君甚爲看重此宴,倘今日不能趕來,必定是身逢大事,帝君他絕非不顧念殿下,臣鬥膽托大,帝君将此宴交給臣,便是信任論什麽變故,臣總能護着殿下。”
她笑了笑,輕聲道:“是啊。”
吉時随着日影溜過去時,她心中倒像是得了解脫一般。
她雖預料他或許趕不上吉時,但終歸還是存着一線希望。帝君是她求了兩千多年好不容易求得,能做她的帝後她已然十分滿足,那些虛禮她其實不如别的嫁娘般看重,但一生唯有這麽一次出嫁,還是不了盼望它能圓滿些。吉時一刻不到,她心中這種隐秘的渴望便一時不能消弭。此時她雖有些失望,倒也平靜許多。
一廊之隔的大殿裏歡宴之聲隐隐傳來,她豎起耳朵認認真真聽了一會兒,覺得殿中一定十分熱鬧。這麽熱鬧,不知爲何她卻覺得有點寂寞。她拿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濃茶,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會兒。
宴到一半,她娘親同她姥姥突然出現在房門口,她姥姥伏覓仙母滿懷憂慮地坐到她跟前:“九兒你同姥姥說句實話,今日這種大日子帝君他爲何沒來,你同他是不是”
她還是小口小口地喝茶,笑着寬慰她姥姥:“帝君确然有樁極重要的要緊事,臨走時同我說來着,若他趕不過來後頭的事便交給重霖仙官,姥姥瞧,重霖仙官他不是對付得挺妥帖嗎?”
帝君自然未同她說過這樣的話,但如實向她姥姥和娘親坦白,她曉得她們定然不依。
她姥姥和她娘親終于放下心來。
這一場大宴,衆仙皆飲得滿足,靈台還存着清明的當日便告辭離去了,另有幾位好飲的仙者因醉酒的緣故,在石宮騰出的客房中多歇了一日,次日也一一拜辭了。碧海蒼靈重歸靜寂。白家人待了兩日亦回了青丘,唯留重霖同她留在此處。
其實她内心還是有些委屈,頭兩日時,也不了偶爾想帝君他爲何竟耽擱得這樣久,便是要姬蘅的遺願,也用不了這麽多時候,便是當真可憐姬蘅,要再多陪她些,何不派個人回來通傳一聲。
第三日半夜,她突然從一個噩夢中吓醒過來。其實夢到了什麽她不記得,隻是突然想到帝君好幾日沒有消息,會不會是出了什麽事故?她臉色蒼白地大半夜将重霖急急招來,口齒不清地同他說清自己的疑惑。可她雖曉得帝君去了姬蘅處,那夜她卻忘了問姬蘅人在何處。她心中慌急越甚,催着重霖同她連夜離開碧海蒼靈,一個往西南去尋小燕,一個往東南去找姬蘅的哥哥煦旸君。
三日後兩人在碧海蒼靈會和,因連日趕路,皆是一臉風霜。
她入得青之魔族的地盤說明來意時,裏頭一位頗穩重的魔使蹙眉同她長歎道,他們的魔君已有近一年未曾回到族中,他們亦不知去何處尋人,若她什麽時候見到他,還請代爲轉告魔君盡回族中一趟,她傳話之恩青之魔族定然銘感五内。而重霖拜會赤之魔族時,煦旸君道,三百年前她妹子同小侍衛閩酥私奔之事鬧出來時,赤之魔族已将她逐了出去,姬蘅自那後再未同赤之魔族有什麽聯系,如今她在哪裏,他們一族着實可奉告。
帝君身在何處,此時竟頭緒,她踉跄一步幾欲跌倒,被重霖慌忙扶住。眩暈中卻見幾朵祥雲倏然而至,前頭兩朵雲頭上分别立了她爺爺她奶奶,後頭兩朵雲上站着她阿娘同她阿爹。
她爺爺白止帝君眼中洶湧着極盛的怒氣,見到她時那怒氣中竟微含了一絲憐憫,良久,她爺爺開口道:“你夫君,他此時究竟在何處?”
她強自定神道:“他有樁要緊事”
白止帝君怒氣勃發地打斷她道:“所謂的要緊事,便是在成親宴上丢下你,反去同赤之魔族的姬蘅糾纏不清?”
這幾日她着實思緒混亂,但她想他們既是夫妻,她總該信任他,本能爲他辯解道:“爺爺怎麽說是糾纏不清,此事我也知曉的,姬蘅她命懸一線,帝君他隻是出于憐憫去見她後一面,我們做神仙的,對将死之人的這點憐憫還是要有的啊。”
白止帝君冷笑一聲:“後一面?爲何我卻聽聞今晨他抱着姬蘅威風凜凜地闖開赤之魔族的丹泠宮,當着煦旸君的面爲姬蘅出頭,以第七天妙華鏡做交換,強令赤之魔族将這位被驅逐出族的公主重迎回族中?聽說彼時那位公主柔弱攀在他懷中,可看不出什麽命懸一線來!”
她腦中一轟。
白止帝君搖頭歎息道:“所幸赤之魔族封了消息,此事曉得的人不多,否則傳進八荒衆神的耳朵,我們白家的臉面卻在何處?”看着她,又道,“其實臉面之事,也并非十分要緊,隻是東華他這般負你,卻叫爺爺如何好忍?”
她一張臉蒼白得血色,良久,道:“我想聽聽帝君他怎麽說。”
白止帝君待要再論,卻被她奶奶伸手擋住,她奶奶柔聲勸慰她:“你先同我們回青丘靜靜,若東華他有心,自會到青丘尋你。”
她夢遊般走到她奶奶身旁,又夢遊般回過頭看向重霖,聲音缥缈道:“碧海蒼靈到赤之魔族需一日,赤之魔族到青丘需一日,你同帝君說,我等他兩日。”
白家上下齊來劫人,重霖自知擋不住,隻得低聲應了個是。
在青丘的這兩日,她過得有些渾渾噩噩,大多時候坐在房中發呆。她老爹長籲短歎,同她娘親嘀咕有些受不住她這樣文靜,她上蹿下跳的活潑時節雖常将他氣得眼冒金星,但如今他卻懷念她從前那個模樣。她娘親就抹着袖子揩眼淚。
她其實并非要惹她爹娘操心,她隻是在等一個結果,結果出來前她瞧什麽都有些恹恹的。
阿蘭若之夢裏,碧海蒼靈中,她覺得帝君對她不像是假的,但爲何他不來找她,他就不擔心她嗎,她想不大明白。
她想得深了,有時會腦袋疼,像錐子從顱骨鑽進去似的,一陣一陣疼得厲害。每每疼過,便有些莫名的片段從腦海深處冒出來。
譬如她原本記得當初她掉入阿蘭若之夢時,帝君趕來救她,她醒來時帝君說了許多好聽話哄她,說當年她做小狐狸時沒有認出她讓她受了很多委屈都是他的錯;她哭着問他爲什麽換了她的頻婆果,他耐心地替她擦眼淚,坦坦蕩蕩地承認因爲她說要拿頻婆果給小燕做糕點,他喝小燕的醋;她提起姬蘅時,他皺眉答她“你怎麽會這麽想,她同我沒什麽關系”。她就相信了他且原諒了他。
但腦中偶爾現出的片段,卻是水月白露林中,一張寬床之上,她同帝君陳情他們可能并緣分,所以分開說不準好,他卻若有所思看着她:“沒有什麽所以了,其實我們已經成了親,因爲小白你,不是喜歡我嗎?”
明明印象中,阿蘭若之夢裏她一直曉得息澤便是帝君,偶爾片段閃過,卻有蘇陌葉來開導她的情傷:“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他”是誰?
若是息澤,她不是從來曉得他們就是一個人嗎?
她想不起帝君何時同她說過那些話,也想不起蘇陌葉何時開導過她。
再用力想,卻是想得頭痛欲裂,隻有抱着腦袋,才有一刻緩解。她娘親撞見她倒在榻上蜷做一團強忍頭痛的模樣,大驚之下趕緊請來十裏桃林的折顔上神。
而是日已是第三日清晨,早過了她允給東華的兩日之期。她苦等兩日,終等出一個結果。東華沒有來,重霖也沒有來。她頭疼得厲害。
外頭是個暖陽天,折顔上神踩着日光踏進狐狸洞。
折顔診過她的脈,又伸手去探她的元神,收手時眼神微動,咳了聲打發她娘親出去替她取些參糖,待房中隻有他們兩人時方道:“你的記憶被人改過,你曉得嗎?”
她一時聽不懂他的話,茫然地搖了搖頭。
折顔唉聲歎氣:“能以丹藥改人的記憶,放眼八荒也沒有幾人做得成功,約略不過東華墨淵西方的佛祖再算我一個。墨淵同我再添西方一個佛祖都沒道理來改你的記憶。縱然我一向不羁些,但這種有違仙道之事”他擡眼看向她,眼中竟也像三日前她爺爺到碧海蒼靈劫她時那樣,流露出似有似的憐憫。
折顔從袖子裏取出一顆仙丹:“你先将這個吞了,我立時開爐再給你煉顆丹,吃了那個大約能将你被修的記憶找回來。”
她木然拿起眼前的金丹,對着挨而入的日光照了照,輕聲道:“這顆丹找不回我的記憶嗎?那吃這個又有什麽用?”
折顔一隻腳已踏出門檻,聞言回頭,又是一聲歎息:“你同東華,我聽你小叔提了,此時出來這樁事也不知對你是好還是不好,”他模樣似乎十分掙紮,終口道,“那是保胎藥,你有孕了。”
房中一時靜極,那顆金光閃閃的保胎藥咕噜噜滾在地上。折顔拾起丹藥,緩步走到她身邊,将仙丹重擱到她手中,良久,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九日來她未曾掉過眼淚,此時終于哭出來,淚水滑落眼眶,頃刻濕了面頰,卻沒有什麽聲音,也沒有什麽表情,隻是語中有些微顫,輕聲問他:
“小叔父,你說,他怎麽能騙我呢?”喃喃地重複,“他怎麽能騙我呢?”
她雖不大愛哭,但每次哭起來,都唯恐不能哭得傷傷心心,好惹人憐憫叫人心疼,此時卻面色平靜,隻是眼淚洶湧,像決堤的天河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漣漣的淚水順着下颌滴落在水紅的長裙上,浸開的水漬就像盛開的一串佛鈴。
這九日,着實是太長了。
折顔煉的靈丹在次日送來,那些真正的記憶重納入腦中時,她的心緒卻不及預想中那樣動得厲害,大約是累了。
她終于想起來,帝君其實從未告訴她爲何當初要換她的頻婆果,彼時姬蘅說想要,他便給了。他說他同姬蘅沒什麽,可他對姬蘅的不同她卻看得清楚明白。她如今總算有空将這些東西都想一想。
他的确對自己有情,可他對姬蘅亦未必情,原本是天上地下不沾紅塵的尊神,到底是她還是姬蘅将他拖入這十丈軟紅糾纏不清?當日她墜入阿蘭若之夢生死一線之時,他選了她。今日姬蘅岌岌可危,他便擇了姬蘅。
到底是誰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大約他也明白終選了姬蘅有些對不住她,才顔來青丘見她罷。
她想她同帝君着實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前半段她一個人追着他的背影追得辛苦,所幸後半段老天施恩,才終于叫她将他趕上了。因一開始便是她想要他,所以追得再累她也覺得沒有什麽。
這段情來得這樣不易,她從來想的都是要好好珍惜。他誤了成親宴,她心中其實在意得很,但她想她可以裝作不在意。爺爺說他同姬蘅的私情時,她腦中刹那一片空白,但空白後她想的還是要信任他,至少要聽他親自同她說這件事。
她努過力,她想她給了他足夠的時間,隻要他能趕來,論他說什麽她都相信。可先愛的人總是卑微。從今往後,這段路,她要一個人走了。
她很累了,也不想要他了。
當神仙,其實也很不容易,仙途漫長又孤寂,爲了不将日子過得百聊賴,會做神仙的神仙們,大多都養了個興趣來寄托情懷,譬如太上老君愛煉丹,南極仙翁愛殺棋,白淺上神愛看話本子,就是這個道理。
初初飛升尚來不及養出興趣來的小仙們,因沒有其他事好做,切磋神仙界的八卦水到渠成地就成了他們當上神仙後的第一件要事。但論聽八卦還是說八卦,又有個講究,八卦的事主需是個識得的人,這個八卦才能說得有興趣,聽得有興緻。小仙們頂聚三花飛升上天後識得的第一位尊神,自然是一十三天的東華紫府少陽君東華帝君。而好巧不巧的是,近兩百年八荒四海神仙世界大的八卦,就是帝君他老人家丢了媳婦兒。
傳聞中帝君這位媳婦兒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乃九重天太子妃白淺上神的侄女兒,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孫女兒,且早在四百年前便承了青丘的東荒君位。兩百年前青丘的兵藏之禮上,這位殿下以一把合虛劍藏入亭堂山聖峰,紅绫縛眼闖過百人劍陣的風姿曾傾倒衆生,八荒美人譜上僅被她姑姑白淺上神壓了一頭,位列第二。
小仙們聽了這個傳聞,對帝君這位媳婦兒很是神往,連帶着對帝君爲何會将他這位媳婦兒搞丢之事也愈加好奇起來,奈何帝君的八卦私底下淺談尚可,妄議尊神之名卻非人人都擔得起,諸位皆沒膽子深究,隻是隐約聽說自從那位殿下失蹤後,青丘之國同一十三天太晨宮便有些不大對盤。
且帝君丢了媳婦兒,這兩百年來日日天翻地覆地搜尋,白家丢了女兒,卻一直未有什麽動靜。
白淺上神和善好說話,司命星君陪她老人家喝茶時曾有一問,白淺上神撫着扇子做疑惑狀道:“失蹤?不過是我們白家的姑娘到了年紀都要去曆練曆練罷了,本上神倒還未曾聽說有這種傳聞,這個是誰傳的,傳得也忒不像樣了些。”
司命星君斟酌着恭敬再問:“那鳳九殿下是在何處曆練,不知上神可否指教一二?”
白淺上神就笑盈盈地攤開扇子:“白家的崽兒皆是放養,她想要去何處曆練便去何處曆練,家中一向不管的,你請教本上神,本上神其實也不曉得。”
司命星君發了片刻的神,方道:“隻要殿下平安,小仙便安心了。”
八荒傳聞中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的鳳九殿下此時正蹲在凡界的一座小山頭上拿把菜刀削山藥。
她兒子白滾滾近日肉吃多了有些積食,山下開醫廬的老秀才開了張食補方子給她,上頭說拿山藥熬米粥抑或紅糖炒山楂皆可治小兒積食。白滾滾不愛吃甜食,鳳九琢磨着紅糖炒山楂就算了,待會兒再去山下買點鹽巴,把米粥做成碗鹹米粥,白滾滾愛吃鹹味的。
白淺上神關于鳳九失蹤實則在曆練一說,其實并未诓騙司命。
猶記洪荒時代,在父神開辦的供神魔仙妖幾族共同進學的學宮水沼澤中,尤爲重要的一門學業便是去凡世曆練。三千大千世界共有數十億凡世,每處凡世待一年也要十億年。幸而當年父神還有點神性,隻随意選了十萬處凡世令他的高徒們曆練。
相傳有此機緣去曆練的高徒包括後來的天地共主東華帝君、天族的戰神墨淵上神、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绾女君、洪荒第一隻鳳凰折顔上神,還有鳳九她爺爺和她奶奶。
可見這些去凡世曆練過的高徒們後來都成了材,且成了大材。
當年鳳九承東荒君位時,鳳九她爹白奕其實有些短視冒進,一心想招贅個賢婿幫襯她,這一點遠不及鳳九她爺爺有見識。白止帝君當初其實早已有計較,待過了兵藏之禮後要将鳳九亦送去凡世曆練曆練,一朝爲君,靠夫婿有本事算怎麽回事,還是得自己手裏頭有幾把刷子。他将這個打算同小孫女提起時,沒料到鳳九竟然也很贊同,令他頗感欣慰。
但兵藏之禮後卻生了些事端。白止帝君仁德,原本打算讓神傷的小孫女休整三兩年再将她送去凡世,沒料到小孫女休整了不過三兩日,便自個兒打好了包袱皮前來辭行。見小孫女這樣上道且上進,白止帝君自然是準了。
臨行前送她一個信封并信箋一張,說與之配套的另一個在她姑姑白淺上神處,她一人孤身在外,若有什麽要緊事須同家裏商量,就拿筆寫在信箋上,她姑姑在她那處的信箋上自能看得到。
鳳九去凡世前還走了趟冥界,見了見他的朋友謝孤栦,又在冥界幽了三日,拿頻婆果給葉青缇做了個身軀,将他的魂魄順利提出來放進了仙軀中。
按理說三月後葉青缇便能複活,她卻沒等到他複活那個時候,隻請謝孤栦代爲照顧,待他醒了且教他一些修行的法門以化去魂中的妖氣,三百年後他修行期滿将要飛升之時,她再來助他赴九天瑤池洗滌凡塵位列仙階。
這種因奇緣而得以飛升,又須去瑤池洗凡塵的,洗塵之儀必得由予他身軀之人施洗塵禮,這是仙箓寶籍上頭的規矩。
将諸事安排停妥,她便揣着肚子裏頭的白滾滾去凡界安營紮寨了。
在第一處凡世裏,鳳九生下了白滾滾。随後每三年換一處凡世駐着。
雖凡界有一條施了法術易被反噬的法則,框着她不好動不動就使出法術來,但虧得性子機靈劍術又高超,凡世她混得還不錯。
兩百年中,她在城裏開過酒樓,在鎮上營過局,在集中守過雜貨鋪,在荒郊野外擺過茶水攤子,時而是掌櫃,時而做幫傭,怡紅閣旁賺過青樓姑娘們的胭脂錢,城隍廟下得過太太小姐們的算命資,輾轉十餘處,當真做得像是在紅塵中修行,修着修着,便自覺看慣了世情。
看慣世情後的鳳九于去年輾轉到這一處凡世,不大想繼續在浮華中泡着了,打算換一換口味試一試清淡的隐居生活,于是乎,帶着她兒子白滾滾跑到了這個山溝裏頭蹲着。
這條窮山溝看着窮,實際上也很窮,但它有個很霸氣的名字,叫藏龍溝。
藏龍溝裏有個藏龍村,藏龍村當然也很窮,但好在是個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大村子,窮則窮矣,二十來戶人家每天從口糧裏擠一根紅薯出來,還是供得起一個教先生。
教先生是位屢試不第的落第秀才,垂垂老矣才頓悟這輩子沒有做官老爺的命,六十高齡時回了老家做夫子,算是混口飯吃。先生的那間破私塾就坐落在村子邊上,恰同鳳九搭在半山坡上的兩間茅草棚遙遙相對。
白滾滾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歸,挎着她娘親給她縫的一個小布包,從自家的茅草棚跨越半個山頭去夫子的茅草棚念學。
白滾滾今年已有一百九十七歲高齡,長得卻同那些兩三歲的凡人小童子沒什麽兩樣,依然是顆小豆丁。要說有什麽不同,也不過他這顆小豆丁比凡人的小豆丁們圓潤可愛些,且他天生一頭銀發,比凡人的小豆丁們出挑些。但發色上的這種出挑卻并非什麽好事,因此白滾滾從小就開始染頭發。他曾問過她娘親這是何因,她娘親笑眯眯地跟他說,因爲他們是神仙,他是個小仙童,所有的小仙童都是銀色的頭發,又長得慢。白滾滾就信了,因爲他沒有見過其他的神仙和小仙童。
但後來白滾滾發現,自從她娘親告訴了他他們是神仙後,很多事情,她娘親都愛拿這個當借口。
譬如家裏做了七個栗子糕,她娘親拿兩個碟子分糕,給她自己分四個給他分三個,他嚴肅地告訴她娘親他學中小夥伴的娘親們都不同自己兒子搶糕吃時,他娘親就摸摸鼻子哼哼着跟他說,因爲我們是神仙他們是凡人啊,這個事情上頭神仙同凡人規矩是不一樣的!
再譬如她娘親睡覺愛踢被子,自他懂事起,就開始每天半夜起來給她娘親蓋被子,以至于他一直以爲做兒子的天生就該半夜起來給爲娘的蓋被子。直到有一年同學中的小夥伴們聊天,他才陡然發現别人家同自己家是反着來的。他回家嚴肅地同她娘親商量以後他們家也該如此,她娘親還是摸着鼻子哼哼,神仙界其實都是兒子半夜起來給娘親蓋被子的,他們是凡人,他們不懂我們神仙界!
哦,還有一回,這一回頂頂要緊。白滾滾已記不大清那是什麽時候,他第一回曉得凡人的小童子們不僅有個娘親,還有個爹爹。一個同他要好的小夥伴有次問他他的爹爹在哪裏,他就回去問他的娘親,他娘親彼時正在院子裏曬玉米,聞言一串玉米棒子從手裏落下來正正砸在腳背上。他娘親忍着痛笑得有點勉強:“你是我一個人生的,沒有爹爹。”
他晃着小短腿颠颠地跑過去幫他娘揉腳,疑惑道:“但是我學中的同伴們都有爹爹啊。”
她娘的聲音聽起來就有些缥缈:“因爲我們是神仙嘛,神仙界的小仙童們是可以隻有娘親沒有爹爹的。”
白滾滾覺得,事情有些不大對頭。但他也沒法子求證,隻是暗暗在心裏懷疑。他衷心地希望神仙界大人其實不和小孩子搶糕吃,大人要半夜起來幫小孩子蓋被子,且小仙童們必須有爹爹。因這樣他就可以有個爹爹。
他想過他要是也有個爹爹,他爹爹該是個什麽樣。拿他那些小同的爹娘們做模子來比對,除了長相這一條,其他大多都是爹強過娘。所以他要是有個爹爹,他爹的廚藝一定要比他娘高,劍術要比他娘好,按時起床,從不踢被子。但他隻是在心裏想想,這個小算盤他從沒有告訴過他娘。
隐居在藏龍溝的日子閑且懶散,此處有夜歸鳥,有青山頭,有白月光,雖不及八荒中的仙境華美,但自有一番平靜的妙處,鳳九正琢磨也許可在這條山溝多蹲幾年時,蓦然感到心口有些發燙。
将貼心口揣着的他爺爺送他的信封取出來打開,信箋一展,果然是白淺又寫了封信給她。
她姑姑白淺上神兩百年間時常寫信給她,第一封信寫在她初入凡塵後第二個月。信中說時隔七十三日,東華倒終于去了青丘找她,大約以爲彼時她仍在青丘。白止帝君未能攔得住,容他入了谷,但自然是沒找到她。
說彼時帝君的臉色着實難看,不過白止也不遑多讓,寒着臉向東華道:
“帝君尊崇匹,白家本是攀不上這門親,隻是九丫頭任性,好在今次她總算懂些道理,曉得她及不上那個資格同魔族的公主共事一夫,甘願下堂請去,求帝君賜一紙休。”
東華一張臉雖血色盡失,卻依然沉着:“這不會是小白說出的話。”
恰巧折顔上神給狐狸洞送桃花釀過來,見他們這個劍拔弩張的陣仗,很客氣地搭了句閑話道:“罷,罷,我來說句公道,九丫頭确然沒說過什麽下堂請去,不過,倒是問了我一句帝君你何苦一次又一次騙她,是不是覺得她傻尤其好騙,你想要她的時候就要她不想要她的時候就放着不理她,她覺得累,也不想要你了。”
折顔上神攤了攤手:“固然這聽着有些像小孩子的撒氣話,哪裏曉得次日她便果真收拾包裹不見人影了,便是到如今,連我也沒再見過她。”
說帝君當時聽了那個話,面色很是空洞。
鳳九甫得此信時正躺在一個馬紮上曬太陽。
七十三日。她默了片刻,提筆問她姑姑魔族的姬蘅公主近日是否正是大病痊愈,九重天上第七天的妙華鏡如今是否已在赤之魔族。
良久,她姑姑回了個然。
她盯着那個然字發了許久的愣,覺得帝君他的确周到,将姬蘅照顧得妥帖了再來尋她,難道是她往日太過賴皮地纏他,才讓他深信她總是會在原地等他?
愣過方覺自己莫名,走都走了,這些疙瘩事還理它做甚。
此後,若她姑姑再在信中提及東華,她再什麽回音。
所幸她姑姑提得不多。隻後頭又有一回,說東華可能已曉得她去了凡界。
白淺上神表示自己其實有些佩服帝君的手段,說帝君當日在青丘尋她不成,即刻便回九重天從天君處強來了兩封文牒,又合了太晨宮的玉譜令坐下仙伯各送去魔族和鬼族。魔族七位君主及鬼族的離鏡鬼君收了這套文牒,即日便在各自族内幫着搜起人來,也不曉得文牒中究竟寫了什麽。
帝君此番像是不在意八荒曉得他丢了媳婦兒,找她的動靜着實搞得大,但也着實有成效,不過百八十年,已将八荒翻了個底朝天。
将八荒寸土翻遍也未覓得她的芳蹤,帝君自然會想到他是隐去了何處。
白淺上神在信中打着哈哈,道即便帝君曉得她匿去了凡界,凡界有數十億凡世,就算隻坐在妙華鏡前一處凡世一處凡世地糾察探看,也未必就那麽有緣能正巧探看到她所在的那一處。況且此時妙華鏡已搬去了赤之魔族,聽說還未尋到合适的好地方安上去。妙華鏡取下來容易安上去難,即便是東華親自來安它,這樣壯闊的一匹瀑布,安好也要耗上數十年,不過這卻是他自作自受。
末了白淺上神還提了一句,近些日子她其實意中見過東華一回,帝君他瞧着不如往日精神了,且清減得厲害,臉上隐現出病容。不過又立刻道,近日天上氣候不佳,連她都染了些風寒,興許帝君也是風寒罷。
這封信到得鳳九手中時,她正帶着白滾滾盤坐在一處淩雲山頭上聽風雷之聲。急風打在山石上,猶如凡人的祭天鼓,白滾滾聽得十分激動,即便頭發被狂風吹得稀亂,小臉蛋上卻滿是正色,小胸膛還一鼓一鼓。
鳳九在狂風中頭暈目眩地掃完這封信,她如今比之百年前想事情又要從容些,雖覺東華這麽找她有些離譜,她也不是傷心地遠走天涯,如此這般倒顯得像是在躲他,她又沒有做錯什麽,卻有什麽好躲。她當日離開時并未刻意隐瞞去處,隻是白家人看不慣處處刁難東華罷了。不過回頭想想,她同東華也的确甚可說了,再不見也有再不見的好處。
她就在磅礴的風勢裏頭長吸了口氣,結果将自己給嗆住了。
她不曉得的是,此封信裏頭,白淺其實對她有些隐瞞。
其間白淺上神确見過東華帝君一面,卻并非意中見到,乃是帝君親自遞帖,邀她去瑤池坐坐賞一賞池中開的芙蕖。按理說白淺上神雖貴爲上神,與帝君相比卻仍算小輩,長輩招小輩陪着賞一賞花,派個人去通傳一聲便可,帝君卻親寫了帖子給她,帖上的字筆走銀鈎,頗有風骨。
瑤池旁的小亭中茶香袅袅,二人坐定,袅袅茶香中帝君開門見山問她:
“小白可是去了凡界?”
白淺怔了一怔,客氣笑道:“司命因同鳳九那丫頭有些朋友之誼,當初也來問過我,我們白家一向不大管子孫的修行事,我隻曉得她如今在外曆練,究竟在哪一處曆練,卻委實不知。”
帝君直直看着她,語聲淺淡:“你知道。”
白淺上神臉上的笑便有些收起來,道:“帝君可想聽個故事?”不及他回答已接着道,“鳳九那丫頭廚藝了得,天底下什麽菜她都能做,卻唯不做一樣,便是麒麟株,帝君可知爲何?”
自斟了一杯茶水道:“倒并非她厭惡麒麟株的口味或體質與此味菜蔬不合,隻因麒麟株獨生于西方梵境,不能存活于異地水土。她小時候因愛吃麒麟株,花了死力想在青丘培一棵出來,投進去三百年時光,還爲此落了課業遭了好幾回她爹的毒打,着實盡心血,可麒麟株依然不能在青丘存活。她被折騰得累了,就幹脆徹底舍了它,從今往後遑論關乎麒麟株的菜色,便是吃也不再吃了。”
她看向東華,眼中頗有意味:“那丫頭絕起來時比什麽都絕,我這個一向冷心冷肺的同她一比,竟可算有一副難得的熱心腸,且妙的是那丫頭一直以爲自己善感又多情,從未意識到自個兒是顆絕情種,就像她至今不曾意識到她再也不吃麒麟株。”
帝君突然咳了一聲,接着便是連串的咳嗽,這一陣咳嗽持續了許久方停下來,聲音有些沙啞向白淺道:“你比喻得不錯,本君此時便是被她棄了的又一棵麒麟株。”話罷又咳嗽一陣方道,“前一棵因讨不了她歡心,被棄了也不好說什麽,本君這一棵,卻想着找到她再試一試。”
白淺臉上現出一絲微訝道:“那,這數十億凡世的賭盤中,便請帝君賭一賭,看你同她有沒有緣分罷。”
帝君眼中原本便暗淡的神色在她此言後變得爲暗淡,良久才道:“我們緣,你讓我賭緣分,可能我永遠也找不到她。”
白淺原本還算和煦的雙眼中漸漸泛上些冷意來,撥弄着手裏的茶杯蓋慢悠悠道:“帝君既覺得同她原本就甚緣分,又何必尋她,若誠心想要找她,總該有些辦法。”
此事後不久,東華他果然找出别的辦法來,便是鳳九在藏龍溝裏琢磨着打算将來時,收到的這封信裏白淺所言。
此信着實令鳳九一驚。信中道,是年的五月初五,帝君爲飛升的衆仙定階冠品時,将後一回開九天瑤池,允因奇緣而可得飛升的仙者前來施洗塵禮洗去凡塵,此後瑤池将被永久塵封,天庭再不會将以奇緣而證得仙果的仙者列入仙籍寶箓。
白淺在信後百般慨歎,道不曉得東華他何時查得了葉青缇之事,此舉再明了不過,是在拿葉青缇威逼她,他倒果真是參出來一個尋她的好法子。又道當年父神評介東華的九住心已達專注一趣之境,判他一念爲神一念爲魔,他此番做法着實欠慈悲心,不知可是失了九住心,直奔着魔道而去了?
鳳九拿着這封信,手卻有些止不住顫抖。
她已經許多年不曾這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