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這一趟因是順流,行得比來時見平穩,不過三四日工夫,已到斷腸山。
斷腸山鳴溪灣,鳳九不敢忘懷,自己曾同息澤在此還有個共賞月令花的情誼。但自那晚在房中同他夜談後,息澤神君這三日卻一面未露。鳳九自覺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吃了他的魚,喝了他的糖水,一直惦記着見到他要當面道一聲謝,再關懷一句他身上撞的邪風有沒有什麽起色,是否緩過來些許。沒有見着他,有些遺憾。
虧了陌少照料,鳳九這幾日過着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平靜生活,頗悠閑,九曲籠中受的皮外傷皮内傷悉數好不說,肚皮上還貼出二兩肥膘。發現這個事情後,她除了吃睡二字,偶爾也捏着肚皮上的肥膘裝裝憂愁。
小忠仆茶茶看在眼裏,默在心中,着急地禀報陌少:
“殿下思青殿切,日日以手捂肚,歎息不絕,估摸已曉得自息澤神君那日淩晨去探過青殿後,青殿便一直沉睡至今之事。殿下既曉得了此事,以殿下對青殿的拳拳愛憐之心,卻克制着不當茶茶的面問及青殿近況,多半顧及青殿一向由茶茶照拂卻出了此等大事,怕茶茶自責。”
眼中閃着淚花,“多麽溫柔的殿下,多麽替人着想的殿下!”
蘇陌葉遠目船外,心道你家殿下近日逍遙,早記不得青殿是哪座山頭的哪根蔥,歎息不絕之事唯有一樁,乃是身上冒出的二兩肥膘。口中卻敬然道:“不愧阿蘭若一向信得過茶茶你,果然聰慧伶俐,将她的用意看得很透,她的用意你既然看得這麽透,也當順她的意承她的情,這才是做忠仆的本分。她不好問你,總會問我,待那時我再同她細說。”
茶茶被這麽一誇一安撫,歡天喜地地道謝跑了。徒留蘇陌葉内心思忖,帝君行事果然萬且周密,臨走前竟還記得鳳九怕蛇,将青殿解決了。活該青殿觸這個黴頭,也不曉得它這一睡,還醒不醒得過來。
蘇陌葉惋惜地歎了一口氣。
另一廂。因行宮火事敗興,上君生了幾日悶氣,氣頭緩過來卻恍然行舟的聊。恰陪同在側的禮官占出今夜将天布繁星,夜色風流。上君聞聽,立時燃起興緻,令禮官們将船頂專造來取樂的風台收拾收拾,欲在風台上擺場夜宴。
夜宴這個東西,鳳九原本沒有什麽興趣,但這幾日她兩條腿僅得房中船頭兩個地方打轉,兩隻眼僅得茶茶陌少兩個人身上來回,早已悶得發慌,是以破天荒奔了個大早赴宴。
待上君攜着君後及兩個公主端着架子掐着點兒邁上風台時,鳳九已在座中吃了兩盞茶,吞了三碟子甜糕,剝了一地的核桃花生瓜子皮。
嫦棣目光掃過來看見她,眼中現出一抹狠色并一抹譏诮之色,她淡定地往嘴裏頭塞進半塊糕,佯裝沒有瞧見她。
嫦棣今日打扮不俗,抱了張琴,一身白衣迎着河風飄飄,倒是妝點出一副好體面。但,再盛大的宴會終究是個宴會,怎能勞動公主撫琴,鳳九始初不解,杖着耳朵尖聽幾個坐得遠的臣子掩口低語,方聽出一點玄機。
原來息澤神君對音律,亦頗有一些心得。一個小臣子神色間還頗有暧昧,道嫦棣公主同息澤神君,從志趣上看,其實還頗爲般配。
不過,直到開宴,對音律頗有一些心得的息澤神君都不見蹤影,徒留嫦棣闆臉抱琴坐在琴台上坐成一塊試琴石,令鳳九有些幸災樂禍,亦有些同情。
卻不料息澤神君是個香饽饽,不隻嫦棣一人惦記,連君後都有一聲問候。
風台上滿堂濟濟,開場舞畢,君後的聲音不高不低傳過來,朝着鳳九:“幾日不曾見着息澤,照理說他今日也該回來了,怎麽宴上也不來露一露臉?”
鳳九茫然,聽這個話,像是這幾日見不着息澤乃是因他不在船上去了某處,她連他什麽時候走的都不曉得,遑論他什麽時候回來,一時不曉得編個什麽,隻得含糊順着君後的話道:“恐路上有個什麽耽擱誤了時辰也是常有的事,勞母妃挂念,着實惶恐。”
台上台下坐的一水兒都是精明人,她這個含糊豈有看不出來之理?
嫦棣突然插話道:“始空山山勢陡狹,看守着護魂草的靈獸又兇猛,若因此次爲橘諾姊姊取護魂草而累神君受傷,倒是對不住阿蘭若姊姊。大約神君走得匆忙,未及同阿蘭若姊姊道别,姊姊才不大清楚神君的動向吧。”
又向君後道,“始空山取護魂草,是女兒求神君去的,因女兒着實擔心橘諾姊姊,怕她那夜在火中受了驚吓,動了魂體。神君道女兒難得求他一回,既是女兒心願,自然相,次日便去了。可現在也不見神君回來,女兒亦有些擔憂,覺得求他前去卻是女兒做錯了……”
君後愕然瞧了嫦棣一眼,鳳九亦有些愕然,隔空卻傳來蘇陌葉的入耳密音:“息澤他上船後就沒見過那姊妹二人,莫聽她胡說。”
鳳九直視嫦棣佯裝擔憂且含羞的眼,玩味地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事情到這個地步,倒是變得有趣。
她雖然一向神經粗些,但小時候常偕同她姑姑編瞎話诓她老爹,于此道甚熟,中間的彎彎繞繞,亦甚了然。陌少說嫦棣此篇是個瞎話,編瞎話講求個動機,嫦棣是個甚動機?
這篇話擺明是暗示息澤神君同阿蘭若不和,情面上還不及他對橘諾嫦棣兩姊妹。這種争風吃醋之事,台面底下唱一唱還算個風流逸聞,大剌剌擺到台面上來,卻委實算不得好看。但要說嫦棣單單爲了氣自己一氣說這個話……她的智商也不能低到這個田地。
鳳九思索良久,恍然想起方才那位年輕小臣子的隻言片語,頓如一道佛光普照,瞬間開悟透徹。
嫦棣此言此行,怕是思嫁心切,方做出一個局罷。
将兩位公主同時下嫁一位重臣,前朝不是沒有先例。
息澤瞧着像是很中意橘諾,但橘諾非上君親生,且聽說還同沉晔定了親,兩人即便你有情我有意,也不過一段露水風景,成不得正果。而嫦棣喜歡息澤不是一天兩天之事,照她的個性,決然已向上君請求過。這事沒有辦成,要麽是上君未向息澤提過,要麽是提了卻被拒了。
息澤雖辭了神官之職,歧南神宮的根枝脈絡卻是幾百年累在那裏,比之沉晔,他這個前代神官其實有威望,上君還是頗爲忌憚,自然要顧他的情緒。
那要嫁給息澤,還有什麽法子?自毀清白,是條捷徑……或許息澤一向防得嚴實,導緻嫦棣自毀未遂,方出此下策,在大庭廣衆之下,家常言談之中,毀一毀自己的名譽。
妙的是息澤不在,便是他過後聽說此事,自辯清白,這種事,不是當場自辯,沒有任何意義。事後再辯,也隻讓人覺得欲蓋彌彰罷了。往後推波助瀾之言愈烈,待嫦棣同息澤傳得風雨飄搖之時,上君爲她名譽,自然想方設法将她許給息澤。
此等妙計之下,鳳九能做之事,唯深深拜服耳。
縱然在座諸位随上君出行的寵臣們望着自己時,皆會心會意地面露同情,但比之煩惱終有一日息澤要求同房同榻,屆時自己該如何自處,他将嫦棣娶回來,卻是樁再好不過的好事。
鳳九心中一陣樂,嫦棣這個計,從細處看,的确讓她失了些面子,但從大面上看,卻是爲她鋪了條光明大道,且這個情分還不用她還,真是甚好甚好,妙極妙極,可喜可賀啊哈。
嫦棣一番言語,在席中顯然驚起不小的動靜,但在座諸君個個皆伶俐人,不管内裏如何,門面上自然要裝得平穩、平靜且平和。
上君大約如鳳九所料并不贊同此事,接着嫦棣方才一腔剖白,隻淡淡道了句,區區一座始空山想是還奈何不了息澤,倒是聽說施醫正有個什麽寶貝呈送?輕描淡寫立時将話題帶轉,一個有眼色的老醫正趕緊站出來,回禀确然有個寶貝呈送。
老醫正躬腰駝背道:“早前聽上君提及三位公主體質有些寒涼,近日得了幾枚薊柏果,此種果子非要春分日服下見成效,是以已命藥童熬成熱粥,獻給公主們調理體寒之症,請上君示下,是否需立時呈上來。 ”
上君正颔首間,木梯上卻傳來一陣沉穩腳步,另一個聲音恰如其時地傳進席中:“薊柏果?阿蘭若她近吃不了這個。”鳳九回頭一瞧,木梯上頭露出來半身的,那紫衣銀發的端肅相貌,可不是幾日未見的、方才還在話桌上被提得香饽饽也似的息澤神君?
滿座的視線都往聲源處瞧。
青山群隐,河風渺渺。息澤神君手裏頭搭着一條披風,見得出有趕路的風塵仆仆,臉上卻絲毫急切,一派淡定,一派從容,風台上站穩,淡淡與上君、君後見了個禮,不緊不慢到鳳九的身旁,将一個湯盅放到案上,手中的披風兜頭罩下來:“河風大,出來時也不曉得披件衣裳?”
不及鳳九腦袋從披風裏鑽出來,息澤神君已順勢坐下,将她面前的茶杯拎起來,湊到唇邊一飲而盡。周圍有幾聲若有似的倒抽氣聲。
鳳九艱難地從披風裏頭鑽出來,方才分析嫦棣的沉靜然不見,一眼定格在息澤嘴角邊的杯子上,腦袋一轟,伸出一隻手阻道:“住手英雄,那是我的杯子!”
息澤轉頭,臉上流露出不解:“你的不就是我的,有什麽分别?”
鳳九腦袋又是轟的一聲,避開旁人目光,捂住半邊臉懇切道:“喂,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息澤頓了片刻,言簡意赅道:“因爲我以前吃錯藥了。”埋頭将從湯盅裏倒出的一碗熱湯遞給她,“來,這個喝了。”
今日息澤神君從言到行,完不可捉摸,鳳九簡直一頭霧水,疑惑地接過熱湯:“這什麽?你做的嗎?”湊到鼻端一聞,贊歎道,“你竟然還會下廚哦,了不得了不得,我欣賞會下廚的人了,改日咱們切磋切磋。”
息澤手裏的杯子晃了一下,臉上卻神色不改地道:“嗯,我……下廚,看着茶茶做的。”
因并非什麽正宴,氣氛并不拘束,羅帷後頭傳出樂姬撥的三兩聲絲竹,座上諸君各有攀談,倒不顯得鳳九他們這一桌幾句言語的突兀。
隻是,先前嫦棣鋪墊了那麽一出,世人皆有顆八卦的心,諸位臣子雖你一句“上次借賢兄的那本注疏,見賢兄文稿上頭朱字的批注,可謂字字珠玑令愚弟好不敬佩”,我一句“愚兄一些鄉野見識豈能同賢弟相比,不敢認得幾個字便自負有學問,倒叫賢弟笑話”,面上瞧着像是小談小酌得熱鬧,實則眼風都兌起來,耳朵都豎起來,向着息鳳二人這一桌。
息澤不遠千裏趕回來赴宴,上君自然要拎着空閑關懷兩句,看在息澤的面子上,亦難得關懷阿蘭若兩句,道:“方才息澤說你近日用不得薊柏果,卻是爲何?”
爲何?鳳九當然不曉得。瞧了一眼息澤,試探着向上君道:“可能……
因爲薊柏果是好東西,橘諾病着,應該多吃點兒,所以我吃不得?嗨,其實我……”
她本意是剖白自己有一顆善讓之心,個把果子給不給吃其實不放在心中,卻連個話頭都還沒挑起來就被息澤生生截斷:“她正用着護魂草,護魂草與薊柏果藥理相沖,她受不住。”
鳳九心道你向着橘諾便向着橘諾罷,我又沒有說什麽,編哪門子瞎話,心中計較着,沒留神脫口而出道:“我沒記得我在服護魂草啊?”
息澤瞅了她一眼,擡了擡下巴:“你碗裏的不就是?”
鳳九看向碗中,愣愣道:“這難道不是一碗放了姜的魚湯?”
息澤瞟了一眼她用勺子舀出的兩片姜,道:“護魂草生在極陰之地,腥氣甚重……”話還沒說完,精通廚藝的鳳九已是滿面開悟地明了:“哦,所以這道菜你是先用魚的腥味來擋着護魂草的腥味,再用姜片來去掉魚的腥味?不失爲一個有見地的想法,但還有一個做法我方才想起來也可以同你探讨探讨。這個草雖然腥吧,用羊肉的膻味我覺着也該壓得住它……”
息澤滿面贊同地道:“下次咱們可以試試。”
一旁服侍的茶茶終于忍不住插話:“二位殿下,但其實這不是一道菜……”
風台在他們一派閑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說中漸漸靜下來,橘諾嫦棣兩位公主面色鐵青,座下的臣子們低頭互換着眼色,良久,倒是面露玩味的上君打破沉默,向息澤道:“這麽說,那護魂草,你不是取給橘諾的?”
鳳九頭一大,倒是忘了這一茬。
這麽說,幾日未見息澤,他高山涉險,卻是爲自己取護魂草去了,自己真是何德何能,累他如此惦記,就算有個夫妻名分在,他不得不扛一個責任,但做到這個地步他也實在太過敬業,何其值得學習……
鳳九腦中胡亂想着,眼中胡亂瞧着,見息澤瞅了一眼橘諾,目光重轉回主座,面上神色卻極爲莫名地道:“若不是爲了阿蘭若,始空山路途遙遠山勢又險峻,我爲何要去跑一趟?”想了一想,又道,“君後确邀我診看過一段大公主的病情,依我看大公主已沒有什麽,須我診看了,倒是阿蘭若,不看着我不大放心。( ”
鳳九一口茶嗆在喉嚨裏:“你……胡說的吧?你前一段明明跟我挺生分的,你……真吃錯藥了?”
息澤側身幫她拍背順氣,拍了好一會兒,方緩緩道:“哦,那是因爲我難得下山一趟到宮裏,你卻沒有來找我。”
鳳九沒有想通這個邏輯,皺眉拎着他話中一個錯處:“明明是你沒有來找我好吧?”
息澤眉間的微蹙一閃而過,這個問題該怎麽答,他想了片刻,誠懇地胡說道:“我來找你了,隻是你見到我卻像沒有見到,整日隻同你師父在一處,所以我故意不理你,其實是因爲在吃醋。”
蘇陌葉反應,趕緊攤手道:“神君可不能冤枉我……”
鳳九卻是目瞪口呆得沒有話說。
息澤又說了什麽,蘇陌葉又說了什麽,上君又說了什麽,因爲鳳九的腦子已被氣得有些糊塗,然沒有注意,連晚宴什麽時候結束的也不曉得,回過神來時,風台上唯剩下她同蘇陌葉二人。
河風一陣涼似一陣,鳳九顫顫巍巍向蘇陌葉道:“陌少,你覺不覺得今日這個息澤有些……有些……唉,我也說不好,總覺得……”
蘇陌葉卻笑了一笑,接着她的話頭道:“是否讓你覺得有些熟?”
熟?蘇陌葉一個提點,令鳳九恍然。息澤神君某些時候,其實……同東華帝君倒有些相類。她撓着頭下風台,心道若是東華帝君有幸至此,定要引息澤神君爲平生知己,屆時怕連宋君便需得讓出帝君知己這一寶座了罷。倘若帝君喝個小酒下個小棋不再找連宋君,連宋君不是會很寂寞嗎,不會哭吧?呃,不對,連宋還可以去找蘇陌葉。看來沒有女人,他們也過得很和諧嘛……
歸卧已是亥時末刻,許是護魂草之故,鳳九一夜安睡,第二日晨起,卻發現床前設了一榻,隐有亂象。招茶茶來問,道息澤神君昨夜在此小卧一宿,天未明已起床至廚中,似乎正同幾個小廚學熬粥。
鳳九一個沒穩住,直直從床上跌下來,茶茶羞澀道:“殿下可是惱神君既已入了殿下小艙,殿下自有枕席,他卻爲何另行設榻?”臉紅道,“茶茶原本亦有此一問,後來才明白,乃是神君體貼殿下身子尚未大好,方另設床榻。未與殿下一床,卻并非神君不願同殿下圓那個……房……”
鳳九跌在床底下,腦門上一排冷汗,顫抖道:“你……你先拉我一把。”
圓房。圓房之事,鳳九不懂,她沒譜的娘親和姑姑也并未教過她,但她隐約曉得,這樁事極其可怕。息澤到底在想什麽,這簡直可預測,唯今之計,怕是唯有找萬能的陌少商量商量對策。
不過,找陌少,也需填飽肚子,縱萬事當頭,吃飯大。
但今日陌少知情知趣得過頭,她方梳洗畢,飯還未擺上桌,陌少已出現在她艙中,眉眼中淺含笑意:“一大早在我房中留讓我過來,所爲何事?
且邀我到你房中密談,也不怕息澤神君喝醋?”
斯景斯情,讓鳳九晃了晃頭。
片刻前她還神清氣爽嚷着要吃肉粥,卻不知爲何,自見到蘇陌葉推門而入,腦子就隐約開始發昏。
模糊間聽陌少說什麽房中留。
她并未在他房中留過什麽,未讓他到她房中來。
但此時她瞧着他,隻覺得眼前斯人眉眼俱好,正是千年萬年來三清境中紅塵路上苦苦所求,她了那麽多的力氣想要得到。
瞧着鳳九一動不動凝視自己,眼中慢慢生出别樣神采,蘇陌葉笑意漸斂,剛問出一句:“你怎麽了?”少女已欺身撲了上來,牢牢抱住他,緊緊圈住他的脖子。
即便是假的,卻是阿蘭若的臉,阿蘭若的身體,阿蘭若傾身在他耳畔的蘭澤氣息。
主船之上,嫦棣袖着手坐在橘諾對面,心中急躁,第五遍向橘諾道:“姊姊,時辰差不多了吧?”
橘諾擡手,不疾不徐倒一壺熱茶,瞥她一眼道:“急什麽,這種事譬如烹茶,要正适宜的火候,烹正适宜的時辰,或早或晚,皆不見其效,要的就是這‘正适宜’三個字。”
嫦棣哼一聲站起來:“好不容易以水爲媒令他二人中了相思引之術,我急一些又有什麽,也不知息澤大人近日爲何會對阿蘭若另眼相看。我已迫不及待,他若瞧見這位另眼相待之人與他人的纏綿之态,臉上會有什麽表情?”冷聲一笑,“倒是阿蘭若,背夫私通之罪坐定,莫說父君原本便不大喜歡她,便是寵在心尖,這種大罪之下,也不會再姑息了罷。”
橘諾悠然将茶具放回原位:“那是自然,要想将她打入谷底永不能翻身,陷入必死之地,此方幹淨利落之法。”起身含笑道,“差不多到時候了,昨夜她掃我們顔面的時候,可是在大庭廣衆之下,今日,隻我們兩人前去又怎麽夠。”
推門而出,思行河上正是白浪滾滾。
小畫舫外白日青天,小畫舫内鴛帳高懸,爲了擋風,茶茶早幾日前便将床帳子換得忒厚,帳子放下來,晨起的些微亮光一應隔在了外頭。
床帏略顯淩亂,青年衣衫不整地躺卧在枕席之上,少女身上僅着一條薄似輕紗的貼身長裙,香肩半露,扣住青年雙手,眼神迷離地半俯在青年的身上,幼白的腳踝裸出,同青年纏在一處。
帳中春光,豈香豔二字了得。
鳳九昏茫地望着身下的青年,着實迷惑,此時此刻,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下一步,又要做些什麽?
身下的人倒是很沉靜,目光移到她面上逗留了片刻,像在沉思什麽:“拖到床上,剝衣服,推倒,壓上來。”
鳳九不解。青年凝目看着她:“這四步做得倒熟。”似歎息道,“但我不記得我教過你,哪裏學來的?”
一向威儀的青年竟被自己壓在身下,還這樣歎息,鳳九感到稀奇。他的眸子裏映出自己的倒影,像是寒夜裏柔和的星輝,又冷,又暖和。
她低頭親上青年的眼睛,感到他的睫毛一顫,這也很有趣。
她唇齒間含糊地回他:“看啊,中自有顔如玉,中自有黃金屋,裏邊什麽都有。”
青年聲音極低,不靠近貼着他幾乎就不能聽清:“那裏有沒有告訴你,下一步該做什麽?”
她離開他一些,将他的臉看清,點了點頭:“有的。”很多事,她依然想不清楚,既然想不清楚,就懶得想清楚了,隻是本能地想加親近身下的青年,她鄭重地道:“下一步,要把燈滅了,然後,就是第二天早上了。”
擡身疑惑地道,“但燈在哪兒呢?”
青年依然保持着被她縛住雙手任她魚肉的姿勢,凝視着她,良久才道:
“我覺得你看的那本,删減了一些東西。”
鳳九嘴上嘟囔着:“是姑姑給我的,才不會删減什麽東西。”一邊自顧自尋找床上有沒有燈,但想了想又覺得即便是姑姑給的說不準也有殘本,好奇地道,“那你說删減了什麽東西?”
青年的目光卻有些深幽:“現在不能告訴你。”
鳳九眼中映入青年說話時略起伏的喉結,他這些地方,她從沒有認真注意過,因爲從未貼得這樣近。或許過去其實有這樣靠近的時候,隻是膽子沒有今日這樣大。
她對本中删減了什麽已然不感興趣,含糊地支吾了一聲算是回應,放開壓住青年的一隻手,轉而移向他的衣襟,将一向扣合得嚴謹的襟口打開。
她的手頓了一頓,青年敞開的衣襟處,露出一段漂亮的鎖骨,她眼睛亮了一亮。
青年絲毫沒有反抗,淡然地任她施爲。她湊過去用手細細撫摸,摸了一陣,頗爲羨慕地贊歎:“鎖骨哎,我就沒有。”遺憾地道:“我小的時候,有一年許願就是許的要一副漂亮鎖骨,結果一直沒有長出來,我娘親說因爲我長得比較圓,就把鎖骨擋住了,其實本來是有的。”邊說邊收回手摸自己被肉擋住的鎖骨要給青年看,觸上去時,卻愣了一愣,打了個噴嚏道:“怎麽好像又有了。”
明明僅一隻手能活動,青年撈被子卻撈得輕松,一擡手薄被已穩穩搭在她肩上,目光依然深幽,替她解惑:“因爲不是你的身體,其實就算是你的身體,也依稀看得出有鎖骨的模樣。”動作間衣襟敞開得寬,露出鎖骨下方一道淺色的瘢痕,看上去像是個什麽刀傷劍傷。
一句話沒頭沒腦,鳳九沒有聽懂,隻将手碰上那道瘢痕,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揉了揉道:“還痛嗎?”
青年僵了一僵,偏着頭,明明是個年陳久遠的老傷口,卻坦然地嗯了一聲:“還痛。”
鳳九小心地挨過去,绯色的唇印上那條瘢痕,貼了一陣,伸出舌頭舔一舔,牙齒卻不經意撞上鎖骨。青年悶哼一聲,鳳九擔憂地道:“塗了口水還是痛嗎?”
青年順着她的話,聽不出什麽情緒地道:“可能是,因爲又添了傷口吧。”
鳳九蹭上去一些,貼着青年的領口找了半天,卻隻看見鎖骨處一個齒印,指尖觸上去,微微擡頭,嘴唇正對着青年耳畔,聲音軟軟地道:“是這裏嗎?
那我再給你塗點口水……“
話還未完,不知爲何人卻已在青年身下,鳳九迷茫地睜大了眼睛,瞧着青年一副極英俊的眉目就近在眼前。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壓在身下,原本搭在她身上的被子此時卻穩穩搭在他肩上,被子籠下來,就是一個極靜的世界。
她想他剛才可沒有這麽用力地壓着他,也沒有這樣的壓迫感,讓她法動,但她也并不想要反抗。
青年面色沉靜地瞧着她,近得能聽見他的吐息,她覺得他的吐息不像他的面色那樣沉靜。他瞧着自己,卻像是瞧着别人。他眸中自己的倒影看着也像是别人。
她偏頭好奇地問他:“你在想什麽?”
青年頓了頓:“可能是在想,要點兒把你們換回來。”
她不懂他說的後半句,卻執意攀問她聽得懂的部分,聲音仍是軟軟的:
“爲什麽是可能呢,難道剛才腦子空白了一下嗎?”注意到青年一瞬的怔忪,扭了扭手腕道,“你累不累,我有點兒冷,你躺下來。”
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領着一隊侍女浩浩蕩蕩闖進畫舫的小艙時,聽到的,正是厚重的床帏後頭傳出的軟語呢喃:“我有點兒冷,你躺下來。”隐約有一兩聲喘息,令整個小室頃刻生出春意。
二位公主相視一笑,甚覺滿意。
來得正是時候。
但捉奸,要講個技術,有文捉之說,亦有武捉之說。文捉,講的是個禮字,帳外頭奉天奉地奉出公理,引床上一對鴛鴦抖抖嗦嗦自出帳服罪。武捉,講的是個兵字,一條大棒直打上床,将床上的鴛鴦打個現形。
論痛,自然是武捉,但二位公主自忖打不過蘇陌葉,且未出閣的姑娘青天白日擾人紅帳,也不是什麽體統,隻得抱憾選了個文捉。
床前歪斜着一件白色的錦袍,零落了一條玄色的腰帶,由頭有了。嫦棣擡袖遙遙一指,做疑惑狀:“這不是陌先生的衣裳嗎?”做大驚狀,“帳中難道是陌先生?”做滿面義憤難以齒狀,“阿蘭若你出來,光天化日好不知恥,竟同自己的師父行此苟且,蝼蟻尚且比你知羞,你此番卻令宗室顔面何存?”
嫦棣這個扮黑臉的頭陣唱得極好,橘諾立刻配合地揉頭做眩暈狀,同身旁侍女道:“去,去請父君母妃同息澤神君,就說出了大事請他們速來。
原本想瞧瞧阿蘭若妹妹的身體,卻不想撞着這個,該怎麽辦才好我一時也沒了主意……”
二位公主一唱一和,被吩咐的侍女也如兔子般急蹿出艙,一看就是個跑腿的好手。畫舫四圍早差遣了人駐守,帳中二人此時如籠中獸甕中鼈,帳外雙目铮铮然守着一大群女官,隻等上君、君後并息澤三人延請至此,拉開的戲幕底下方便唱出好戲。
前頭的龍船到後頭鳳九的畫舫,統共不過幾步路,加之橘諾的妙算,上君上得畫舫入得艙中,不過頃刻。
艙中大帳緊閉,傳出幾聲衣料的摩擦,因帳前兩位公主見着上君忙着跪下做戲,并未留意到這幾聲衣料摩擦得不緊不忙。
橘諾是個人才,嫦棣是個人才,前一刻還在帳前唾沫橫飛,恨不得嘴裏頭飛銀刀将阿蘭若釘死在當場,上君的腳尖剛沾進船艙,她牙縫裏頭的銀刀竟頃刻間變成一篇哀婉陳情,跪道萬不得已驚動上君,卻是因阿蘭若與蘇陌葉不顧師徒倫常,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時二人俱在帳中,她同橘諾兩個姑娘家遭遇此事何等驚吓,不知如何是好雲雲。
因這出戲一步一環都合嫦棣的意,因此她演得分外盡興。興頭之上時,眼見上君投向帳中的目光飽含怒氣,且漸有烏雲壓頂之勢,心中十分得意。
得意間一個走神,再望向上君時,卻見他看着她身後,眼中滔天怒氣一瞬竟如泥牛入海,轉而含了滿目的訝然。
嫦棣好奇,忍不住亦回頭相看。
這一看,卻看得身子一軟,側歪在地上。
身後大帳不知何時已然撩開,阿蘭若躺在床裏側,外側坐在床沿上的銀發青年,正不緊不慢地穿着鞋,卻哪裏是什麽蘇陌葉。雖然身上披的不同于尋常紫袍,乃是一件清簡白衫,但這位穿鞋穿得從容不迫的仁兄、她們口口聲聲所指的奸夫,卻實實在在是阿蘭若明媒正娶嫁過去的夫君息澤神君。
艙中一時靜極。上君瞧了僵在一旁的橘諾一眼,顔色中看不出什麽喜怒。
侍女們垂目排成兩串,大氣不敢出。幾個站得遠、膽子大的在心中嘀咕,從前主子們私下對二公主殿下時有恥笑,言她空領一個神官夫人的名頭,卻博不得神君大人的歡心,今個日頭已升得這樣高,神官大人才剛起床,二公主殿下她……這不是挺能博神君大人歡心的嗎?
因剛起床之故,息澤神君銀發微亂,衣衫大面上瞧着齊整,衣襟合得卻不及平日嚴實,晨光灑進來,是段好風景。
風景雖好,小艙中此時氛圍卻凝重,神君倒是一派淡然,穿好鞋子,并未如何瞧房中站成一團的列位,回頭錦被一裹,将床上的鳳九裹得嚴嚴實實,輕輕松松地打橫抱起來,途經屏風旁的方桌時,方同上君淡淡點了個頭:“太吵了,先走一步。”
上君瞟了跪地的橘諾嫦棣一眼,即便是一族的頭兒,世面見得不可謂不多,這種情景下也着實不曉得該說什麽,含糊地亦點了個頭,說了聲:“這個事,回頭查證清楚會給你個說法。”一族頭兒說出這個話,已經有些伏低的意思。不料臉色慘白的嫦棣突然嘶聲道:“他不是息澤,他一定是蘇陌葉變的,因曉得同阿蘭若的醜事法遮掩才出此下策,蘇陌葉的變化之術高超,連父君你也不定能識得出來,但父君你一定信女兒……”
上君神色變了好幾遍,終于沉聲喝道:“住口。”嫦棣吓得退了一步,臉色煞白地咬住唇。艙中一時靜極,唯息澤抱着阿蘭若走得利落,腳步聲不緊不慢漸漸遠去,嫦棣垂着頭,指甲嵌進掌中,留下好幾個深印,她方才那番話,這個假息澤竟敢不理會。
上君似是有些疲憊,靜了一陣,突然朝着艙口道:“你怎麽也來了?”
嫦棣一驚,立時擡頭,身上又是一軟,幾乎跪也跪不穩。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艙門口站的,竟是白衣白袍手撫碧綠洞箫的蘇陌葉。怎麽會是蘇陌葉?
陌少風姿翩翩立在艙門口,臉上擡出一個有分寸的笑,手上有分寸地朝着上君施了一記禮,心中有分寸地罵着娘。
帝君,何其會打算的帝君。明明是他老人家将計就計編出這場戲,他老人家倒是溜得,卻将自己推出來唱壓軸,他大爺的。
他心中罵着大爺,面上卻依然含着笑意,起聲道:“着實沒有料到上君也在這裏,今日一大早蘇某得了封信,落的是阿蘭若的名,邀我辰時末刻同她在她艙中相見。但阿蘭若的字原是蘇某一手教出來的,是不是她親筆手,尋常人瞧不出來,蘇某卻還略分辨得出一二,因此想挑個清白時辰前來探問探問阿蘭若,卻不想遇到上君亦攜着兩位公主前來探視她,倒是我沒有挑對時辰了。”
一席話落地,今日阿蘭若房中這樁事,來龍去脈到底如何,便是傻子也猜得出了。
嫦棣臉上一片慌亂,跪行抱住上君的腿:“父君你别信他,他是胡說!”
蘇陌葉做不明所以狀:“這等事三公主卻不好冤枉蘇某胡說,蘇某這裏還存着這份不知出于何人的手爲證來着。”
嫦棣原本煞白的臉色瞬間鐵青,求助似地緊盯着一旁的橘諾,橘諾隻做垂首不語,雙手隐在袖中,身子卻像繃得極緊。
上君含着怒色的目光從橘諾身上移回嫦棣身上,再移回橘諾身上,沉聲開口道:“來人,将兩位公主帶回去幽在房中,我的命令不許出門一步。”
上君拂袖而去,瞧着像氣得不輕。論是阿蘭若與蘇陌葉真的如何了,還是橘諾嫦棣兩姊妹陷害阿蘭若與蘇陌葉如何了,都是樁家醜。若他不曉得,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偏偏兩個不省心的女兒竟将自己安做她們的一步棋,讓他曉得了。将這個事蓋下來自然不難,如何安撫息澤的裏子和面子,卻需斟酌。這個事,氣得他頭痛。
蘇陌葉目送簇擁着上君離開的一水兒女官的後腦勺,将洞箫在手裏掂了掂,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方才嫦棣慌極時口不擇言說他胡說,胡倒是對了一回,他确是胡說。她們效阿蘭若的字迹其實效得挺下功夫,連他都被擺了一道,拎着信見了鳳九直到她撲上來抱住他時,他才覺着不大對頭,她像是中了什麽惑術。
他對阿蘭若情深,正因情用得深,才未有一刻将鳳九認作她。但若非他本人亦修習惑術,這上頭造詣高,說不得他今日就順着橘諾嫦棣那二位公主的意,鑽了這個套。
他認出這是個套來,自然當務之急便是殺去小廚找了帝君,他原本想自己同帝君換一換便罷了,讓那兩個使計的吃個憋也算小懲她們一番。帝君立在一個小火爐跟前,聽他說了心中的打算,握慣佛經的手裏頭握了柄木勺,緩緩攪着爐子上的稠粥:“對方是女人,你就下不了手了?還記得利落兩個字是怎麽寫的嗎?”帝君說這個話的時候,神色格外平靜,聲音卻讓他有些發冷。
他早有耳聞帝君做事的利落,但那些皆是關乎六界的大事,今日這樁卻算是個瑣屑家務,他其實想看看帝君他要如何方能利落。
帝君也着實沒有多做别的,隻是拖到兩位公主将上君請入船艙才撩了帳子。不過,這撩帳子的時機,他悟出來卻極有學問。倘帝君撩帳子在前,頂多如自己所言令兩位公主吃個癟,帝君如今這個身份,因要賣上君的面子,着實罰不了兩位公主什麽。但撩帳子在後,這個事情,就變成了上君需爲了安撫他的面子親手教訓兩個不懂事的女兒。比之前者,既能讓兩位公主得教訓,又須帝君動腦動手,果然是利落。
晨光大盛,将小艙中素色的桌椅擺件照得亮堂,蘇陌葉斜眼瞅了瞅淩亂的床鋪,挑了挑眉,怪不得方才望見帝君,覺着他不如在小廚中瞧着動氣。
這個事情卻是那二位公主心插柳柳成蔭,帝君他老人家,倒是玩得挺開心。